卫城走后的第二天,祝今夏收到一封信。
在这之前,祝今夏曾发过两条消息给他。
第一条:“你回去了?”
第二条:“平安抵达了吗?”
卫城一个字也没回。出于担心,祝今夏在他离开的当夜打开短视频app,看见他深夜在线的状态时,也算松了口气。
好歹平安到了。
杳无音信的卫城选择不回消息,只在夜深人静时敲完最后一个字,往微信对话框里丢了一个word文档。
祝今夏看到它时,已是次日清晨,当时天光大亮,她正在去时序宿舍吃早饭的路上。人刚踏进楼道,看见卫城的消息,忽的定在原地。
指尖触碰屏幕时,有稍许停顿。
祝今夏:
展信佳。
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离婚的事我们争执不下大半年,原以为会一直拖下去,拖到你累了,然后改变主意,反正我是不会改变的。没想到去了趟山里,短短三天时间,改变心意的居然是我。也够奇怪的,明明那地方又穷又封闭,我居然在那里感受到自己狭隘又渺小,行吧,足以见得我活了快三十年,活得多可笑,多坐井观天。
去之前,我一直是怨你的,从结果导向来说,我的幸福人生是你给的,也是你亲手毁掉的。坦白讲,我现在写到这里依然带着怨气,但更多是释怀,因为我知道在不久后的将来,连这点怨气都会完全消失不见。
我们一同度过八年时间,将近三千个日夜,我欠你一句谢谢。从前我总认为自己为你付出很多,现在回头看看,多少有点道德勒索。你从来没有要求我这样去做,甚至并不喜欢我大费周章买的玫瑰和礼物,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自我牺牲,不断奉献。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平等过。
之所以说谢谢,是因为这些年的陪伴和你潜移默化的影响,它们的的确确改变了我。认识你之前,除了打游戏我没有其他消遣方式,直到跟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跟你一起看各类电影,在你的要求之下表达观点;还被拉着四处旅行,见到了很多从来没有预想过的场景。虽然依旧不爱看书,但在时间的边角料里,也听你说了不少经典名著和文学流派——你看,我甚至会使用“时间的边角料”这种表达了,仔细想想,它明明是你才会有的表达,最后却融进了我的生活,竟然可以信手拈来。
这两年工作后,我遇见不少人,同事和合作方无一例外都夸我很温柔,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如今想想,大抵都是你的功劳。是你对生活的热爱把我拉进三餐四季,让我竟然也显得“博学多知”,足以与人高谈阔论文学和电影,讲起曾亲自踏足过而他们梦寐以求渴望去到的人生旅行地。如果没有你,今天的卫城不会是现在这样,虽然对你来说大概依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对比昨天的我,我倒是勉为其难可以接受今天的自己。
最后要谢谢你可耻地躲进山里,我才会千里迢迢追过去。又一次,被你推动着,我被迫离开舒适区,因此见到新的风景。不管是日照金山还是高原湖泊,不管是山里的大人还是小孩,都令人屏息。也请你帮我向方姨转达感谢,谢谢她指点迷津。以及,希望旺叔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祝中心校和孩子们越来越好;哦,还有,祝那个土匪校长早日破产,穷一辈子(请一定代为转达我的美好祝愿)。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忙碌着,我也该上路了。
我本来不想祝你好的,因为假如离开我之后你过得很好,就好像在嘲讽我之前拖你后腿似的。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祝又好像显得我小肚鸡肠。所以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祝你幸福。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在山里见到的你比在家里见到的你要耀眼的多,也好,这至少说明我的放手是有道理的,我们两人之间总还有一个求仁得仁。
差不多就这些,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等你回来处理尾声吧。祝今夏,希望你今后的人生没了束缚,永远都像这个夏天一样,热烈且无拘无束。
祝今夏在楼道里站了很久,再擡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时序拉开铁门,毫不意外看见她站在门外,打从她踏出小楼起,就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不知道她在楼道里站这么久是因何缘故,但能看见她眼底的雾气,像潮热雨季。
“不进来?”
她默不作声进去了,吃饭全程都显得过于安静。
顿珠已经听时序提过,得知祝今夏上完这周的课就要离开,整个人都很落寞,像朵风中飘零的小白花,可又说不出劝她留下的话。
是啦,她有大好人生,干嘛留在这深山老林里?
可他还是伤心。
于是往常热热闹闹的早晨,今天变得格外寂寥,一个心不在焉埋头苦吃,一个总拿幽怨的小眼神往旁边瞟。
时序坐在对面,将一切尽收眼底,没说什么。
只在祝今夏吃好饭,抱着课本准备去教室时,他才忽然出声:“今天想吃什么?”
祝今夏回头,“……都行。”
往天也没问过她啊。
时序看她片刻:“明天就要走了,好歹吃顿丰盛点的。”
顿珠一听,小嘴又是一瘪,他坚强地别开脸,给自己加油打气——
顿珠,你是最棒的!忍住不能哭!
祝今夏笑笑:“不用这么讲究,平时吃什么,今天就吃什么。”
从她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序也不问了,打算自己看着办。目送她离开,一回头,发现顿珠还在原地握拳,一脸便秘似的表情。
“你不去上课,站这干嘛?”
顿珠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张开双臂,说:“哥,我失恋了——”
话没说完,被他哥一脚踹出门。
“滚。”
——
上完早课后,祝今夏告诉了孩子们她要走的消息,教室里当即一片哀嚎。
孩子们冲上来拉住她,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小腿,哭丧着脸不让她走。
“别走啊祝老师!”
“你走了谁来教我们语文啊?”
“我不要你走!”
谁来接班祝今夏不知道,她当初不也是来接阿包的班?总会有人顶上来。
她只笑着摸摸小孩的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眼巴巴的目光。
祝今夏顿住,答不上来,想想才说:“总会回来的。”
她说你们好好念书,我会不定期回来看看大家。
“周记还得继续写,我会让校长替我收作业。”
——她都想好了,每周末让时序用手机一一拍照传给她,她隔空批改。
“那奖品还照发吗?”
“照发。”她笑着点点丁真根嘎的鼻子,小机灵鬼,还惦记她的书呢。
这家伙如今已成班上的作文大户了,优秀作文里十之八九都有他。
没想到小家伙急切地嚷嚷:“那我们不要书了,也不要奖品,祝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
“……”
“是啊,我们不要你花钱了,这样你是不是就不用回城里赚钱了?”
“我们可以去求求校长,求他多给你点钱,多发点工资!”
“校长他很有钱的!”
他有个屁!全中心校,最穷的就是他。
孩子们天真的话叫人忍俊不禁,祝今夏是想笑的,可不知为何,开口声音就哑了。
被缠了一整个课间,直到上课铃响,于小珊都走进教室了,在她的拯救下,祝今夏才得以脱身。
午饭没看见时序,宿舍里只有顿珠。问时序上哪去了,顿珠说不知道,一大清早就骑摩托离开学校了。
“还说要给你做顿好的呢,刚发消息给我,说中午不回来了,让我看着办。”
顿珠委委屈屈吸吸鼻子,对他哥的冷漠无情感到心惊!
祝今夏愣了下,心道也好,离开就该安安静静的,别整那么大场面。
她也不愿看顿珠幽怨的小表情,快速干完饭,跑回宿舍整理行李了。
东西不多,半小时不到就收完了。
半下午时,收到时序发来的小视频。视频里是蓝天白云,高山湖泊,湖边有一群秃鹫在啃食猪的残骸。
祝今夏:“上哪去了?”
时序答:“上山捉鱼。”
“……”
祝今夏心道,还挺有闲心,她都要走了,他还能工作日摸鱼。
这是货真价实的摸鱼。
她坐在床沿,慢慢打字:“捉到了吗?”
时序:“没有。忽然变天,有点难了。”
变天?
祝今夏一下午都待在宿舍里,哪也没去,生怕出门就碰见五年级的学生,大家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
这会儿拉开窗帘看了眼,才发现确实变天了。
上午还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这会儿忽然起风了,直吹得天昏地暗,树影幢幢,乌云从远处漫过来,看着仿佛要下雨。
一线天里都这样,山顶不知道多冷。
她赶紧打字:“变天就快回来吧,下次再捉。”
那边一时没动静,半晌才回了一句:“没时间了。”
祝今夏一愣,看见下文——
“这边的鱼是高原鱼,和外面不一样,想着你要走了,走之前还是该尝尝。”
心跳忽然变得沉钝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忽然听见敲门声。
咚咚——很轻很轻的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谁啊?”
祝今夏起身开门,看见外面走廊上站着三个小孩,从左往右依次是丁真根嘎,呷西拉姆,还有丁真巴桑。
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能一口叫出班上学生的名字了。
两个小姑娘拉住她的手,一人一边,丁真根嘎是男孩子,不好意思上手,就充当带路的走在前面。
他说祝老师,跟我们走吧,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给你。
没想到在宿舍里躲了一整天,还是没躲过这一出。祝今夏赶鸭子上架似的,就这样被架走了。
她不爱离别的场合,也不喜欢哭哭啼啼。
祝今夏记事早,至今依然记得三岁时,父母在工厂的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出事的那天下午,她正在幼儿园吃点心,忽然被祖母接走。
这座城市有大半的人都在厂区工作,连幼儿园也是厂区开的,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事情一出就立马传遍了。
生活老师大概也已知情,满脸怜悯之色,把祝今夏交给当时泪流满面的老人时,还低声说了句:“节哀。”
祝今夏不懂节哀是什么意思,只仰头好奇地问:“奶奶,我今天不上学了吗?”
祖母摇着头,抱起她出门打车,用沙哑的声音对司机报了目的地:“去市殡仪馆。”
三岁的祝今夏不明白殡仪馆是什么地方,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半只青蛙蛋糕,懵懵懂懂望着祖母,“奶奶,你怎么哭了?”
不问还好,她一问,祖母没说话,捂着脸从呜咽到痛哭失声,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祝今夏吓一大跳,不知所措好半天,小心翼翼把手里剩下的半块蛋糕递过去,“奶奶,你要吃蛋糕吗?吃了就不哭了……”
幼儿园里,午睡醒来的小朋友总爱哭,老师就会哄他们:“乖乖不哭,马上就有蛋糕吃了,吃了就不哭了。”
可惜蛋糕哄得好小朋友,却哄不好祖母,祖母拒绝了她的蛋糕。看着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就没爹没妈了,她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到了殡仪馆,祝今夏看见父母躺在透明的玻璃棺中,模样和平日里看起来似乎不一样了,有些陌生。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机床事故异常惨烈,连父母的身体都是后来仪容整理师给缝合好的,又通过精心化妆、衣服的遮掩,这才勉强看上去没有异常。
说不出为什么,祝今夏总觉得水晶棺里的不是父母,看着怪可怕的,于是攥紧了祖母的衣角,连连往她身后躲。
那天下午,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有她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一大堆素未谋面的工厂领导。
因为这场事故,她那出身普通的父母在死后得以跻身于市殡仪馆最大最豪华的送葬厅,接受无数人的送别。
祖母年事已高,家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从四面赶来,帮忙操办丧事,究竟是冲着那点若有似无的亲戚情分,还是死者尚算优渥的抚恤金来的,谁也说不清。
但祖母人单力薄,此刻也无心计较旁的。
工厂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个个西装革履,神情哀戚,鞠躬上香后,无一例外递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还图个心安。
负责牵着祝今夏的是三姨还是三姑,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女人一边擦着莫须有的眼泪,一边摁着她的头,说“孝子贤孙磕头”。
她不懂要磕什么头,从小到大就是拜年,爸爸妈妈和祖母也没有教过她磕头。
妈妈常说,这世上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也一样,她要祝今夏活得骄傲一点,别学那些封建旧俗,连天地父母干脆都别跪。
可那一天,女人强把祝今夏摁在地上,手把手教会她磕头,还要她哭,哭得越厉害越好。
祝今夏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哭?”
女人卡住了,也不好直截了当说你爸妈死了,当然得哭。
可是从小到大,父母都教育祝今夏,勇敢的孩子不会哭,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哭是最没用的解决方式,因为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眼前的女人却恰好相反,她一次一次命令她:“不行,你得哭!待会儿还会有人来,你迎上去就得哭,哭得越厉害越好,这才是你的孝心!”
祝今夏还太小,她不明白生离死别的含义,也不明白何为孝心,她只在夜里祖母哭累了昏睡过去,而亲戚们都在一旁热热闹闹地打麻将守夜时,独自一人跑到水晶棺旁。
“是爸爸妈妈吗?”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
无人应声。
“你们睡着了吗?为什么不理我?”她敲敲玻璃,“才一天不见,怎么长变了呢?”
没几天,父母下葬了,抚恤金收得多,家中亲戚也大办一场。道士吹拉弹唱,客人迎来送往,纸钱纸别墅和一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堆得老高,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墓地去了。
又一次,祝今夏被人摁住小小的身躯,他们要她跪下磕头,要她痛哭失声,要她一遍一遍大喊爸爸妈妈,一路走好。
祝今夏已经意识到父母大概回不来了,他们安安静静躺在水晶棺里好几天,最后被推进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里,再出现时,只剩下一只乌木骨灰盒。
她也哭,但只是掉眼泪,咬着嘴唇不肯配合。
她不喜欢鹦鹉学舌。
擡眼看着苍白墓碑上父母的黑白婚纱照,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但她飞快地拿衣袖擦干它们,竟然还冲着照片笑。
父母总叫她别哭,说她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她这一笑,吓坏了在场的亲戚们,大家纷纷交头接耳,有的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含义,还有的说她邪门,比如那个三姑还是三姨,说这小孩亲情观念淡漠,长大了肯定铁石心肠。
……
很多事情当时不懂,长大后才明白,但习惯已经养成,祝今夏不喜欢所谓的仪式,更厌恶哭哭啼啼的别离。
可当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那间与早晨已截然不同的教室时,她还是动容了。
桌椅板凳都被推至教室边角,空出了中间一大片位置,孩子们就站在那里,排成方队。
前后黑板上都用花花绿绿的粉笔字写满了学生的赠语,字迹歪歪扭扭,像蚂蚁爬过。
祝今夏一一看去,发现自己竟能辨认出好些熟悉的字体,每日批改作业,她总在纠正书写——呷西拉姆的左右结构总是有问题,央金的三点水动辄连在一起……
“祝老师,我好舍不得你。”
“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谢谢您送我的书,我会好好zhencang的!”
“祝老师,我们全班都爱您。”
最后,在正中的黑板上,是一封全班同学写给她的信。
亲爱的祝老师:
我们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级的学生,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您像妈妈一样陪伴我们,也像一束光照进大山,照进我们的心里。真希望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您送来的书本我们一定会好好珍惜,也会听您的话,看很多很多的书,写很多很多的字。山外的世界很大,希望您不要忘记我们,常回来看看我们,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写出更好的作文,让您也为我们感到骄傲。
您辛苦了!祝您身体健康,我们永远爱您!
信不长,眨眼就看完了,落款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级全体学生。
字迹歪歪扭扭,中间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一封信里五花八门有好几种笔迹,一看就是时间仓促,孩子们齐心协力的成果。
祝今夏怔怔地看着黑板,听见身后有人起了个头。
“一,二,三——”
等到她再次回头,方阵里的孩子们已经比起手语,唱起歌来。
他们唱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世界更美丽。
那是中心校的晚自习铃声,每天傍晚都会响起。头一回听见时,祝今夏没忍住笑,边笑边问时序怎么会选这首歌,网上玩梗都玩烂了。
时序面无表情说这是州里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听多了,听久了,也习以为常,不再想笑。
而今孩子们用稚气的童声大声唱着,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唱到后来不知谁先哭了,所有人都跟着哭起来,脏兮兮的小脸花的不成样子,一首歌也虎头蛇尾,从集体大合唱变成了集体大哭腔。
祝今夏的目光从教室里一一划过,像要定格什么。
破旧的教室,斑驳的水泥地,充满划痕的课桌,还有漏风的窗玻璃。
脏兮兮的小脸,深色的皮肤,还有浓艳的高原红。
那些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双是她在宣讲单上看见过的,可每一双都和上面的别无二致,充满了希冀与渴望,像清晨的露珠,像山顶的朝阳。
祝今夏很想说你们不用谢谢我,其实我来到这里的初衷跟支教关系并不大,我是带着喘口气的心态逃离城市,来到大山的。
她很想说她做的一切根本微不足道,短短两个多月,她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的,根本没有带来什么。
倘若此行真的有所收获,那也该是她,她曾以为自己带来了一束城市里的光,却没想到最后被照亮的竟是她。
……
哭成一片的小孩又排着队,在于小珊的鼓励下,一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条洁白的哈达,轮流献给祝今夏。
祝今夏低下头,俯下身来,看见脖子上慢慢多起来的白色。哈达明明轻若无物,却又沉甸甸压在心上。
她拥抱了每一个小孩,一一帮他们擦干眼泪,轻声说:“不哭,不哭啊。”
然而看着泣不成声的孩子们,她的眼底也逐渐滚烫,视线跟着模糊起来。
她想起父母说过的话,自嘲地想,是她还不够勇敢吧,说好不哭,说好要笑着离开的,最终也没能做到。
她知道人生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琐碎的,稀松平常的,只有小部分时刻才有极致的喜怒哀乐。等到垂垂老矣,坐在火炉边回想此生时,也许只会记得几个模糊的瞬间,比如人生中第一次体验生离死别,比如某一次离家出走觉得被全世界抛弃,再比如热恋时用力到濒临窒息的吻、分手时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在乏善可陈的人生里,生命的悸动因罕见而珍贵,可人活着不就为了那几个瞬间吗?
祝今夏边笑边哭。
她想,真好,她又多了一个瞬间。
那天黄昏,从教室离开,她在楼道里缓了很久,才擦干眼泪走进时序的宿舍。
推门一看,时序已经回来了,正在昏黄的厨房里熬汤。
外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温度奇低,而他静静地站在灶台前,手里还拿着汤勺缓缓搅动,回头对上她通红的眼,动作忽而停下。
祝今夏进屋就闻见了一阵奇特的香气,怔怔地朝他走去——锅中,四条高原湖泊里的小鱼熬出了一锅雪白鲜美的汤。
她张了张嘴:“……不是说变天了,捉不到了吗?”
时序笑笑,视线在她泛红的眼圈上停留片刻,才收回视线,一边关火一边轻描淡写说:“多花点时间,总能捉到。”
话音刚落,顿珠从外面咋咋呼呼冲进来,边跑边说:“听说今天山上下雹子了?”
祝今夏一怔。
时序过了一会儿才应声:“嗯。”
“这鬼天气你还去抓鱼?”顿珠跑进厨房一看,“艹,还真给你抓到了?”
他啧啧称奇:“你可真行啊,老于说水都要结冰了,雹子噼里啪啦往身上砸,大家都上岸了,就你在里头待了大半天,捉不到愣是不走。咋的,你跟这鱼有仇啊?”
祝今夏倏地擡头,这才来得及打量时序,他穿了身黑衣服,脚下还踩着雨靴,不仔细看看不出。她伸手一摸,湿的。
再看头发,因为发质硬,总跟针扎的一样,也看不出干湿,仔细瞧才看见发梢的水珠。
她捏着手心,“……回来怎么也不换衣服?”
“没时间了。”他没有回头看她,还是平平淡淡的一句。
祝今夏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时序动作利索都尝了口汤,火候到了,盐味够了,才盛了一碗递给祝今夏。
“尝尝。”他说。
祝今夏听见胸口沉闷的心跳声,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只能机械地接过汤,小口抿了抿。
“怎么样?”时序观察她的表情。
“好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时序笑了,端着汤往客厅走,边走边说:“好喝就行。”
不枉费他在冰雹里捞一场。
顿珠还追在他身后,一边上蹿下跳说你还不去换衣服,这鬼天气真当自己国防体质呢,一边又被锅里的香气逼得口水直流,当即拿碗筷给自己安排上,最后还不忘回头。
“祝老师,快来喝汤吃肉!”
“唔,就来。”
祝今夏捧着碗站在厨房,慢慢仰起头来,吸吸鼻子,努力把热气逼回眼睛里。
她想,他日坐在火炉边上,大概有无数的瞬间都包含中心校吧。
太多了,太多个难忘的瞬间,太多张不愿忘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