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他们已经翻遍了整座山头,来回各一遍。
以四郎拥金的脚程,十点后出逃,哪怕是用跑的,也不可能跑这么远。
沿途都与顿珠保持联络,实时沟通,可惜学校那边也没找到人。
于小珊和生活老师几乎把全校孩子都叫醒了,一间一间宿舍地找过去。
中心校就这么大点,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四郎拥金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时序把车停进半山的村子里,下车,从裤兜里摸出包烟来,含了支在口中。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惜点火时手抖,怎么也点不着。
祝今夏走上前,抽走打火机。
他以为她要阻止他,正想开口说“就一支”,就见她打燃了火机,青蓝色的火苗蹿得老高。
祝今夏一手笼住火苗,一手替他点烟。顿了顿,时序低头,看见月色之下,那双手更显皎白。
很快,青蓝色的火被一星半点的红取代。
他擡起头来,在淡淡的烟雾里看见她收回手去,她低声补全了刚才他未出口的话,“就一支。”
时序又是一怔,怔后便笑。
“嗯。”他说,“就一支。”
祝今夏:“还笑得出来?”
她考究地看他一眼,“刚才不是还手抖么,看来不是吓的,是冷的?”
时序呼出口烟,“都有。”
看他脸色太凝重,祝今夏稍微打了个岔:“抽烟就算了,能不能稍微抽好点的?我都没听过的牌子,也不怕抽死了。”
“烟还分什么好坏?再贵也有害健康,死的早和死的晚罢了。”
“那你还抽?”
时序平静地说:“这不是没辙了吗?抽支烟解解压。”
须臾。祝今夏:“现在怎么办?”
时序不说话,捏了捏眉心,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掐灭了。
“走吧。”
“去哪?”
时序擡腿往村子里走,“四郎拥金家。”
凌晨的村庄,连狗都歇下了,家家户户黑灯瞎火,万籁俱寂。
祝今夏心里打鼓,一边担心四郎拥金的安危,一边忐忑于即将到来的面见家长。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奇怪,时序是校长,这是他的事,她犯不着跟他同进退共生死啊!
要不,让他自己去受死,她在原地等他?
想归想,脚自有意志,还是稳稳当当追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村口有盏路灯,昏黄晦暗,将人影拖得老长。
祝今夏不安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一前一后,光是看着都步履维艰。
好在走到一半,时序的手机响了,她迫不及待凑上去,看见屏幕上的老李二字。
时序接起来,三言两语挂断了,掉头就往村口走。
祝今夏追上去,“怎么样?人找到了?”
“找到了。”
咚的一声,大石落地。
——
他们原路折返,时序走得飞快,脚步声惊醒了谁家的狗,犬吠声在半夜格外嘹亮。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家家户户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祝今夏吓一跳,赶紧跟上去,“不会追出来吧?”
时序没吭声。
她又开始追问三连:四郎拥金没事吧?在哪找到的?谁找到的?
还是没回应。
时序先前压着情绪,这会儿得知小孩安然无虞,才松下来,一松就是一肚子火。他脾气发作时也不冲人大呼小叫,只一声不吭冷着脸,谁来都没辙。
祝今夏觉得奇怪,人不见时,他看着跟没事儿人似的,异常冷静,这会儿人找到了,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时序?”
“你哑巴了?”
“怎么不理人啊!”
她一边喝冷风一边叫他,叫了一路也没人理。
上车后,他更是把车骑得飞快,超速超得交警看了都害怕。祝今夏也吓到了,看道旁树影一晃而过,压根来不及看清。
她一把攥住他腰间的衣服,“时序,你骑慢点!”
他没反应,直到她手上用力,在他耳边大喊,他才如梦初醒,放慢车速。
想道歉,喉咙却异常干涩,那句抱歉闷在嘴里,出口又被风吹散,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
回程只用了十来分钟,时序过学校而不入,径直开到了老李的修车铺。
这个点了,修车铺的卷帘门还半开着,窗户里亮着灯,昏黄的小屋是这山坳里唯一的光。
时序先下车,回头对上祝今夏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
“没事。”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又低声说了一遍,“没事。先顾小孩,别的回头再说。”
她把衬衣脱下来,踮起脚,重新搭在他身上,转身先他一步弯腰,钻进卷帘门里。
修车铺有两个门面,一间修车,一间住人。离得近了,机油味难免漫过来,进屋就能闻见。
住所也十分简陋,巴掌大的房间四四方方,水泥地,仅有一张床,一只衣柜,进门处摆了一条长凳,两只蒲团。
眼下,屋子里一大一小正对坐在蒲团上,老李板着脸,小孩正狼吞虎咽吃着一桶方便面。
祝今夏进屋就闻出来了……
老坛酸菜。
不知怎的,她竟然有点想笑,后怕之后看到这一幕,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时序只比她晚一步进来,刚钻进卷帘门,腰还没直起来,就听见小孩咕咚喝完最后一口汤,正仰头脆生生问:“大爷,我能再吃一桶吗?”
老李乐不可支,“你叫谁大爷啊?”
侧头看了眼时序,“这才是你大爷。”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你来得正好,赶紧的,帮这小孩报销一下。他喝了我一瓶可乐,吃了我一桶面,可乐三块五,泡面五块,一共八块五,看在我俩多年情分上,你就四舍五入给个十块吧!”
祝今夏:“……”
真是天大的情分。
时序淡道:“这年头能从我手上抠出一块五来的人不多,你觉得你是其中一个?”
“……”
老李想起去年时序刚回山里,他本想去学校谈点生意,修车之余,还能去学校修修电器,赚点外快什么的,谁知道生意没谈成,稀里糊涂给学校打了一年工。
最要命的是,隔三差五还从铺子里淘点东西,喇叭坏了修喇叭,投影仪故障换零件,总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时序这家伙蔫儿坏,莫名其妙把人拐上贼船不说,还让人觉得心甘情愿,顺理成章。
后来刷多短视频,得知了一些奇怪的心理学效应,老李才回过神来。
“时序,你他妈又pua我!”
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很诚实,等老李回过神来,手已经打开柜子,给小孩拿出了第二桶泡面,纸盖刚被他咔嚓一声撕开了。
老李:“……我草!”
能怎么办呢?开封没有回头路,只能继续献爱心了。
祝今夏在一旁看得好笑。
另一边,四郎拥金就不同了,时序一钻进卷帘门,他就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没打翻长凳上的空桶,好险手忙脚乱扶住了。
“校,校长……”
肉眼可见,小孩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祝今夏纳闷,怎么人人都这么怕时序,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三只眼睛两张嘴啊?
她侧头打量,看看校长大人紧绷的脸,虽则凶狠,但也是英俊的凶狠、赏心悦目的凶狠。
……过于可爱的大猫就算是伸爪子,那也是大猫,唬不着人。
然而在她眼里的大猫,在四郎拥金眼里却是吃人的老虎。小孩哆哆嗦嗦,抖如筛糠。
时序盯着他,淡淡地说了句:“过来。”
小孩哆哆嗦嗦走近,走到一半,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嚎啕大哭那种哭法。
祝今夏一言难尽。
大猫还没伸爪子,人已经吓瘫了。
时序盯着地上那团小小的人影,一肚子火没处发,凶巴巴的斥责都到嘴边了,出口却是一声浊气。
去时一路,提心吊胆。旺叔当校长几十年,学校没有出过一点岔子。他回来接班时,更是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看顾好学校,看顾好孩子们,结果刚一年,就出了这种事。
他是真怕,怕无法对四郎拥金的家人交代,也怕无法跟旺叔交代。
不知道更怕哪个。
好在没事。
好在。
老李没好气,咚的一声把第二桶面放在长凳上,“要不是我,你就摊上大事儿了!”
祝今夏问:“在哪找到人的?”
老李说:“后头牛棚里。我睡前喝多了水,半夜去牛棚尿尿。尿到一半,迷迷糊糊看见有个人影,白花花的,吓得我差点没闪到尿筋——”
时序眉头一皱,“会不会好好说话?”
女人小孩都在。
老李噎了噎,讪讪地换了个更正经的语气。
祝今夏这才发现,不止师生,竟然连老李也怕时序。
“反正就是尿到一半,发现这小孩儿不知道啥时候钻进我牛棚里了,估计是天冷,抱着牛就不撒手,一块儿睡稻草上了。”
“然后我赶紧问他咋回事,小孩儿哭哭啼啼就说了啊,被同学欺负了,还打架了,一气之下从后墙翻出来,又不知道该去哪,迷迷糊糊就钻我牛棚里了。”
祝今夏:“……”
时序:“……”
四郎拥金还在地上小声抽噎。
时序想说什么,被祝今夏打断了。她怕他再凶小孩。又或许他不会凶,但不管他说什么,再温柔,落在孩子眼里估计都是凶。
她把四郎拥金拉起来,“伤哪了没?”
擡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颧骨处有擦伤。再检查手脚,发现手腕处也有破皮。
“被打的?”
小孩瑟缩了下,惨败的小脸上多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翻墙的时候……摔了一跤……”
时序面色铁青:“从哪翻出来的?”
“宿舍后头有棵树……”声音渐弱。
“然后呢?”
“我,我爬树上,跳出了栏杆……”停顿。
“一口气说完,不要挤牙膏。”
“底、底下是个坡,我,我没看清楚,就就,就滚下来了……”
“该!”
时序就说了一个字,又给小孩吓得脖子一缩。
祝今夏一个眼刀杀过去,不许他再说话,回头继续检查小孩的四肢和关节,“除了擦伤,有没有扭到哪儿?活动一下,看看哪里疼。”
她扭头横他的样子和跟小孩说话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明明他才是担惊受怕的人,分不清谁是捣乱的熊孩子吗?
时序掀了掀嘴皮子,最后还是闭嘴了。
老李在旁边一看,乐了,凑过来逼逼:“哎哎,时序,你也有今天?”
“还有人能治住你???”
“噢哟——”
“李哥。”祝今夏的眼刀随即而至,“你也闭嘴。”
老李:“……”
他赶紧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手动消音。
祝今夏检查完了,确认除了擦伤,孩子一切安好,最后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先把这碗面吃完,今晚你就放心睡你李大爷这儿——”
老李:“???”
老李:“不是,凭什么睡我这儿?”
祝今夏:“时序会把面和可乐的钱都给你,还有住宿费。”
“这是钱的事吗?”老李顿了顿,搓手,“还有住宿费?……多少?”
这回轮到时序侧目:“?”
“为什么是我给?”
祝今夏转头往卷帘门外走,“你,跟我出来。”
她头也不回,仿佛笃定时序会听从指挥。而时序确实也照做了。
这情况,挺怪。
老李摸摸下巴,心道,这支教老师气势还挺足啊,完全压了校长一头……到底谁是校长啊?
确实被压了一头。
时序跟在祝今夏身后,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真就被人主导了局势,言听计从又出了修车铺。
祝今夏特意走远了些,避开屋内二人。
“你问我为什么——”祝今夏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因为你失职。”
“……”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学生也有自尊心?明明第一时间向你说明了情况,但你并没有放在心上,还说山里就是这样。出现今晚的事故,就是你失职失察的结果。”
“……”
两人对峙片刻,祝今夏在等他的反击。
很快,时序点头,“你说得对。”
祝今夏立马接上:“你狡辩也没——”
嗯?等等。
他好像没有狡辩。
祝今夏也卡壳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时序坦然承认:“是我的错,我认。”
这回轮到祝今夏无言以对,刚才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她狐疑地看着时序。
时序反问:“你这什么眼神?”
“在想你是不是还有后手的眼神。”
“什么后手?”
“欲扬先抑,然后杀我个措手不及的后手。”
时序:“……”
“想多了你。错就是错,这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失职失察,你说的都对,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就算心高气傲,反驳的心蠢蠢欲动,但凡想到旺叔也就哑火了。
时序缓缓道:“我长在山里,难免觉得你是外来者,不会比我更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没把你的话放心上……”他自嘲地笑笑,“是我自大了。担惊受怕,实属活该。”
只是,差点害了小孩。
四郎拥金如果真有三长两短,他时序就是罪人。
……
祝今夏听时序深刻反省,可能是过于深刻了,她居然有点不忍心。
“倒也不必字字泣血……”她打了个圆场,“毕竟小孩现在也没真出什么事,你差不多得了。”
总之——
“他今晚是回不了宿舍了,回去也睡不成好觉。我看他和老李挺投缘的,不如就让他睡在这儿,明天我来接他回学校,然后再处理后续事宜。你看呢?”
时校长沉吟片刻,退位让贤,“都听你的。”
祝今夏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回屋,都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说:“也不能白白耽误老李,照我刚才说的,钱你得意思意思。”
时序微微一顿,不太甘心地点头,跟在祝今夏身后再次钻进卷帘门。
里头的小子风卷残云,第二碗面也吃一半了,正拿叉子满碗找什么,没找着,擡头委屈地问老李:“刚才那碗有肠,这碗怎么没有啊?”
老李:“刚才那碗是我给你加的!”
“那这碗怎么不加呢?”
“嘿这小孩,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四郎拥金撇嘴:“泡面不加肠,吃着也不香……”
话音刚落,就看见校长又来了,刚刚还阴转晴的脸,被他一句加肠又弄得乌云密布。
时序:“加什么加?还加肠!面都吃两桶了,屁大个小孩,怎么这么能吃!”
老李满头问号:“不是,这不我的面,我的肠吗?我还没心疼,你怎么就心疼上了?”
祝今夏咳嗽一声,“那什么,今晚的费用,明天接孩子的时候时序会跟你报销。”
老李眼睛一亮,“住宿也报?”
点头。“住宿也报。”
老李立马眉开眼笑,转头就从柜子里往外掏火腿肠,“哎哎,肠来了,小子,要多少有多少!”
扭头再看时序,他竖起手指,嘿嘿比了个三。
时序眼睛一眯,冷道:“三块钱一根,你他妈怎么不去抢?!”
“运输费不要钱啊?何况大半夜的,我又是泡面又是加肠,人工费不算吗?”
“那你放下,谁吃谁动手,四郎拥金你没长手吗?自己来。”
“嘿,这人怎么不知道疼小孩呢?人刚刚挨了揍,还一身伤,你有点同情心没?”
四郎拥金:“……”
祝今夏:“……………………”
卷帘门里吵吵闹闹,昏黄的光也显得温馨起来。
惦记着抠抠搜搜的时校长今日要大出血了,祝今夏也不再阻止他发泄,只悄悄捂住四郎拥金的耳朵,“乖,咱们吃面,不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