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祝今夏震惊了,“老李那辆?”
“不然呢?”顿珠一肚子不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旅馆一晚上一百,他能舍得出这钱?你不如杀了他。”
“……”
回酒店洗鞋的一路上,顿珠都在抱怨。
“你是不知道你来学校之前,他做的饭是什么样子,那叫一个不见荤腥,知道的他是人民教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庙里的得道高僧。多亏你来了,现在一顿还能见着几块肉。”
“你见过他的床单吗?洗的都发白发硬了,睡上去跟钢板没有区别。这学期我买了套新的给他,他也一直没拆封,结果你一来,他就拆给你用了,自己照旧睡钢板,跟特种兵似的。”
“还有,他从来不去镇上洗木桶浴,三十块都舍不得花。大冬天的,就趁老师学生都睡了,自己深更半夜在操场角落里洗冷水澡,水龙头都结冰了,他居然受得了。”
碎碎念多了,才发现身旁的人没反应,顿珠擡起头来。
“祝老师?”
祝今夏不是没听进去,是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时序抠门,却并不知道他节俭至此。
“他是去年回来变这样的?”
顿珠摇头,“一直这样,以前读书那会儿更离谱。”
离谱在哪?
没人虐待他,他自己找虐受。
旺叔从来没亏待过他,顿顿管饱。可他只吃米饭,肉是一块也不沾。
上初中时,青春期的男生们都跟地里的大白菜似的,肉眼可见地窜个子,上一年买的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旺叔带他去买新的,他偏不,衣服上的补丁都快打成筛子了,照穿不误。
他还自学成才,习得一手好针线,缝缝补补又三年。
顿珠想起什么,气笑了。
“还有啊,你知道他自己动手嫁接粉笔吧?”
“……知道。”
“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嫁接铅笔呢。明明旺叔是校长,铅笔短不了他,但他硬是抠抠搜搜,把班上大家用剩的铅笔头搜集起来,捣鼓捣鼓就嫁接长了,用得比谁都起劲。”
……
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抵达酒店,顿珠最后的吐槽是,“我都说我来开旅馆了,我出钱,他还是不让。”
叮,电梯到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顿珠的声音没了之前的欢快,半晌才说,“旺叔病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得照顾旺叔,还得替旺叔管好一整个学校,喂饱一百多张嘴……”
电梯门开了,谁也没挪步子,门外的大叔疑惑地问:“不下吗?”
两人如梦初醒,一路无言。
祝今夏刷开房门,顿珠后脚跟进去。怕弄脏地毯,他小心翼翼垫着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停住了,不敢多迈一步。
“真豪华啊!”注意力很快被房间转移。
到底是年纪小,悲喜都像云,风一吹就散了。
祝今夏无言,也跟着擡眼环顾四周。这和豪华哪有半点关系?
换做平常她大概会笑,可刚才聊的是时序的光荣抠门史,她这会儿只觉得胸腔里沉甸甸的,笑不出来。
“去洗鞋吧。”好半天,她才说。
他在洗鞋,她无所事事走到床边。
柜子上摆着时序送来的塑料袋,袋子里是满满当当的零食。那些司空见惯、并不昂贵的零食,在她长大成人后的许多年里逐渐失去吸引力,变成了超市货架上的背景板,她不再驻足流连,也不再觉得稀罕。
可经由时序送出,忽然变得烫手。大概是顿珠那番话起了作用。
水流声欢快不已,卫生间的人一边洗鞋一边哼起歌来,还是五月天的《倔强》。
果然如时序所说,顿珠的歌以咏志永远都是固定曲目。
山里的人可真奇怪,若是她沾了一脚牛粪,这会儿都快哭出来了,怎么可能还边哼歌边洗鞋?牛粪也能带来快乐。
祝今夏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无意识拨弄袋子里的零食,最后拿了条士力架出来。
卫生间里,顿珠洗完鞋子,又用酒店里的洗手液洗了手,洗完凑到鼻端仔细嗅嗅,纤尘不染的镜子照出他一脸陶醉,飘飘欲仙的样子。
没忍住,又洗了一次。
丰富的泡沫在小小的池子里漾开,这回他闻出来了,是栀子花的味道。
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香过,顿珠回头看看淋浴间,遗憾地想,要是能进去洗个澡……
啪,下一秒,他对着脑门使劲儿一拍。
顿珠,做人不能得寸进尺!
怎么能在祝老师的浴室里洗澡呢!
光是这样的想法,已经叫他满脸通红,气血上涌了。
等到他平复好心情,一脸羞愧走出卫生间,就看见祝今夏拿着一小条东西在床头发呆。
“什么东西?”
注意力又被转移了。
祝今夏正出神,身后冷不丁冒出个脑袋来,顿珠的头发毛茸茸的,极为蓬松,像条大金毛。
她吓一跳,“洗好了?”
低头看看顿珠的脚,左脚的鞋子湿漉漉的,已经没有不明物体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吗?”
“士力架?”
顿珠眼睛一亮,拆掉包装纸,三下五除二吃掉,表情比刚才在浴室里还要飘飘欲仙。
很快他就看见那一整袋零食,惊叹一声卧槽,“你买这么多零食?”
下一句:“这堆东西要是我买的,给我哥看到,可不得心痛得嗷嗷叫?”
他一边笑一边模仿给祝今夏看。
——知道这些东西能给学生买多少铅笔吗?堆起来能把你埋了!
——压根不管饱的东西,买来做什么?吃了是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村里杀猪之前,最后一顿都会给它吃点好的。来,你把它吃了,老子明天就把你宰了。
顿珠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回过头去,才发现祝今夏没有笑。
她低头凝视着那只袋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周末两天,祝今夏都在县城无所事事地闲逛。
原本打算窝在酒店里葛优躺,哪也不去,但这地方一没外卖,二床不舒服,三则一回头,就能看见床头柜上那袋零食。
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出门。
县城很小,依山傍水,建筑都有鲜明的藏族特色。上回来时没能仔细观光,这回她沿着街道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一看时间,居然只用了两个小时。
这也太小了。
群山环绕下,县城安静,干净。街上行人并不多,大多肤色黝黑,穿着民族服饰。路边的棚子下堆满瓜果,不论是苹果抑或梨,个头都比平常见到的小不少。高原土壤贫瘠,能孕育出果实已是不易。
在摊主殷勤的推销下,祝今夏买了袋苹果,学着一旁的大婶,拿一只在衣袖上擦擦,咔嚓咔嚓啃起来。
……入乡随俗嘛。
出人意料的是,苹果出奇的甜。祝今夏不由得肃然起敬,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水果也是。
途经一家理发店,她忽然停下脚步,想到学校里洗澡洗头都不方便,不如剪了。
事实证明,同一个世界,同一个Tony,藏族Tony也染着一头炫酷的非主流发色。
镜子里,Tony老师手持剪刀,不确定地问:“真的要剪?”
“剪。”
三下五除二,镜子里就出现了干净利落的短发女郎。
祝今夏打量着镜子里稍显陌生的自己,耳边传来Tony老师自豪的询问:“怎么样,我技术好吧?”
“好,好得很。”
“那也是你长得漂亮,咋剪都好看。”
好一波商业互吹。祝今夏忍俊不禁,扒拉扒拉刘海,点头称是。
头发剪了,她又踏进路边的藏族服饰店,再出来时,换上了一身洁白的藏袍。
女人一旦开始购物,就像是吃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接下来又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和文具。
结账时,她的目光落在一侧的家居用品区域,微微一滞。
“稍等。”
重回收银台时,手里多了套床上用品,价格主打一个不便宜。
一套床品用那么久,买贵点,至少不会那么快就硬的像钢板了吧?她想。
踏出超市,天色已晚,坐在路边的小餐馆里吃面时,时序的微信消息来了。
他问她在哪。
祝今夏:【牛肉面.JPG】
图片拍到了面馆一隅,时序放大一看,认了出来。
时序:老刘面馆?
祝今夏:这也猜得出?
时序笑了:县城就这么点大,没几家面馆。
下一句:好吃吗?
祝今夏:我的评价是,不如你老相好做的。
时序:……
祝今夏:你呢,会开完了?
时序:在收尾。
祝今夏:天都黑了还在开会,山里的领导很敬业啊!
时序:与其说敬业,不如说是……
顿了顿。
时序:语文没学好,废话太多了。
祝今夏哈哈大笑:开完会要不要过来?我请你吃面。
时序:去不了,一会儿要跟领导聚餐。
祝今夏:要喝酒?
时序:喝。
祝今夏:少喝点。
时序:那不能够。得趁领导喝醉,忽悠他给中心校添两套电子设备。
祝今夏:你但凡拿出忽悠小姑娘的油腔滑调,施展一下个人魅力,手到擒来的事。
想了想,再添一句:你说是吧,小哥哥?
时序:……
时序:这茬是不是过不去了?
插科打诨几句,还是同样的叮嘱:晚上不要到处乱跑,吃完饭就赶紧回酒店。
面条端上来,祝今夏没吃几口就走了。太油。
倒是在回酒店的路上撞见一家小酒馆。
起初是被屋檐上斑斓的手绘吸引,可惜招牌上只有藏语,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门口挂着风铃,摇曳生姿。她踮起脚来,透过木窗往里看,依稀可见桌上晃动的油灯,有沧桑的歌声飘出窗来。
祝今夏放下大包小包,拿出手机拍照。
很快有人走出来,二十来岁的姑娘,穿身T恤短裙,很不藏族,耳朵上还坠着数不清的耳饰。
她说了句藏语,见祝今夏没反应,又切换成汉语:“外地来的?”
“对。”
“来干嘛的?”
“来支教。”
“你是老师?”她上下打量,撇嘴说,“我最烦老师了。”
“……”
“但还好,你一点也不像老师。”
祝今夏一脸诚恳:“谢谢。”
就当她在夸她了。
小姑娘哈哈大笑,“你还挺搞笑。要不要进来喝杯酒?我请。”
耳边适时冒出了时序的紧箍咒——
“不要在外面乱跑。”
“天黑了就回酒店。”
“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那和陌生人喝酒呢?他可没说过这个……
祝今夏钻了个漏洞,跟在小姑娘身后踏入酒馆。(注:家切勿模仿)
山里山外,果然两个世界。
台上的歌手在唱歌,台下的酒客在大合唱。
小姑娘给她挑了张角落里靠窗的桌子,拎了一打酒过来。
“喏,送你,我们店里最好的酒。”
最好的酒——
祝今夏定睛一看,纯生。
山里条件,着实恶劣。
“别的还有什么酒?”
“青岛。”
“没别的了?”
“没了,啤酒就这俩。”小姑娘指指柜台,“不过如果你想喝泡酒,那边还有蜈蚣泡酒,猪鞭泡酒——”
祝今夏啪嗒一声抠开易拉罐:“Cheers!”
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
她叫曲珍,今年二十四岁,高中毕业开了这家小酒馆。用她的话说——“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家里怕我不读书了出去飘,干脆给钱让我做生意。”
藏族人喜欢音乐,也爱喝酒。
“虽说发不了大财,但总不会倒闭。”曲珍十分乐观。
这样一家小酒馆对于从大城市而来的祝今夏,实在不算娱乐胜地,酒的种类少得惊人,台上的歌手也唱得十分粗糙。
但许是酒精的作用,不算动听的歌声也给人听得心潮澎湃,祝今夏久违地打开朋友圈,发了个动态。
从孩子们扛着猪饲料口袋返校,到时序和顿珠做的家常菜,从第一次备课的板书,到操场上孩子们跳锅庄的盛况,最后是酒瓶子,她将近日拍下的种种一一po出。
配文:
Acolorfuljourney.
不出半分钟,收到新消息。
原以为会是袁风之辈来慰问支教生涯,万万没想到——
时序:你在哪?
手抖了一下。
不等祝今夏回复,消息一条接一条涌入。
时序:酒吧?
时序:你去喝酒了?
时序:祝今夏,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你全当耳边风?
手机振动个没完没了。
祝今夏:“……”
喝酒误事,居然忘了屏蔽他。
她赶紧打字:没喝酒,就是进来坐坐。
时序:没喝酒那图上的酒瓶子怎么空了?
祝今夏:就喝了一口,这会儿已经回酒店了。
没想到时序直接一个视频拨了过来。
祝今夏:“………………”
一顿手慢脚乱,她才后知后觉,奇怪,时序又不是她爹妈,非亲非故,干嘛怕他查岗?
她深呼吸,接通视频,时序的脸险些溢出屏幕。
“你在哪?还在酒吧?”
祝今夏下意识离手机远了些,“你听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
“在哪?”
她顿了顿,继续说:“况且我又不是你教的小学生,有人身自由,也有行动能力——”
“在哪?”
祝今夏品了品,这语气,喝的不比她少啊。
她反问:“……你还在酒局?喝了多少?”
“祝今夏。”那头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问你在哪。”
祝今夏擡眼瞧瞧招牌,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字,“……我真不知道我在哪。”
“你皮痒痒了?”
“……”
哥们儿喝了酒,真把她当小学生了?
祝今夏难得被人这么呼来喝去的,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也有点上火。
两人隔着手机喊话,一个试图争取人身自由权,一个变成复读机,就只会问在哪在哪在哪。
最后祝今夏火了:“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他妈真不认识藏语啊!”
“你让老板接电话。”
台上的曲珍正跟歌手一起唱歌呢,唱一半被人硬塞了只手机在耳边。
“哈?这是哪儿?这是……”
刚报完名字,电话就被人挂断。曲珍莫名其妙,跟歌手合唱完剩下半首歌,从台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祝今夏对面。
“刚才那男的谁啊?好凶!”
祝今夏神色凝重说:“死神。”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祝今夏。”
祝今夏背脊一僵。
艹,这么快?这他妈脚上安风火轮了!
好在店里乐声嘈杂,人声鼎沸,时序似乎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十分自然地坐她旁边,姿态那叫一个舒展,顿时占去沙发大半江山。反倒是祝今夏正襟危坐,束手束脚的。
曲珍看见帅哥,眼睛一亮,“哎哎,你是?”
“她刚才不是介绍过了?”时序面无表情看过来。
祝今夏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不其然,只听时序冷笑一声,“我是?我是死神。”
祝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