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火锅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谁都没用动筷子。
香菜牛肉烫久了,硬邦邦地躺在锅里,感慨命运无常让它再也嫩不起来。
肥牛飘在油面上,从薄薄一张变成了卷曲一团,可怜巴巴扭动着身体。
鲜肉丸子香菜丸子随着一连串的泡泡摇摆不定,仿佛在欢快地叫着:来呀来呀,来吃我呀。
可是没人吃得下。
刘承东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可是错在哪里他并不明白。
“嗨呀,我说——”他试着开口打破这段沉默。
却被陆嘉川立竿见影制止了:“你什么都别说。”
深深地看了周笙笙一眼,他第一个动了筷子,夹了一只欢快的丸子送进碗里,轻描淡写:“先吃饭。有什么事,晚上再谈。”
周笙笙只觉得胸腔里被人放了只炸弹进去,倒计时叫她坐立不安,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坐在那里,好好吃饭。
这顿火锅是她期盼已久的大餐,如今却食不知味。
真到了该坦白的时刻了,对吧?
她埋头吃着肉,一颗心却无处安放。
她与他才刚刚袒露心迹面对彼此,热恋是那样令人欢愉。但谁都知道热恋的不稳定性,他们还有那么多有待磨合之处,还有生活给予的考验没有经历,就在这种情况下坦白她的秘密,周笙笙没有半点信心。
她幻想着自己待会儿该说些什么——
“陆医生,其实我会变脸。”
他真的不会觉得有毛病的其实是她的脑子吗?
“陆医生,其实我就是周笙笙,也是周安安,现在还是你的薛青青。”
他若得知她是那个不告而别两次的女人,如今变了面目又来撩拨他,真的不会大发雷霆吗?
“虽然我过去会变脸,但现在已经找到了一处小山坡,只要在下雨时及时赶去那里,脸就不会有问题。”
他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不□□吗?像个地雷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改变面目的女人,靠着小心翼翼地查询天气预报和避雨来维持这张面目。哪怕她能一辈子做到,他会愿意和她一起承担这样的风险吗?
怎么看,现在都不是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更何况上一次她试探着说出秘密的时候,他还大发雷霆,以为她在嘲笑他的过去。
周笙笙明白,其实最直观的办法是当着他的面变一张脸,可按照她这张脸的变化轨迹,下一张脸极有可能是个小孩子,或者老太太。
若是她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人,她简直不敢想象陆嘉川的表情与反应。
饭桌上的刘承东还在努力活跃气氛,说着陆嘉川大学时候的囧事。
从他刚入校时被学姐学妹们追到男澡堂,到后来被传太过刻薄个性糟糕而无人问津。
从他太爱卫生,半夜三更忍无可忍把老三的鞋子从寝室里扔出窗户,到后来每周暴怒着将全寝室的衣服一桶一桶往一楼洗衣房送。
“看起来是个高冷男青年,其实骨子里是个幼稚大男生。”刘承东的总结台词很到位,最后看了眼这两个疑似在闹别扭的人,他语重心长教育陆嘉川,“男人嘛,就该让着女人,弟妹是拿来宠拿来疼的,你别动不动板着张脸啊。就你这狗屁个性,能找到这么好的女人就该谢天谢地了,别作,啊。”
然后又转向周笙笙:“他脾气不好,但心是好的。虽然人人都说他长了张祸水脸,但其实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也都看出来了,他是最固执的那一种人,但凡认定了,就死心塌地守着你。况且两个人相处,哪里会没有小磕小碰的呢?我这个人护短些,也请你多包容包容他的坏脾气,毕竟没什么事情是好好商量解决不了的,你说是吧?”
说罢,刘承东自己都没忍住捂脸:“我的妈呀,我今天真是太特么励志了,把我自己都感动得泪流满面。”
周笙笙:“……”
陆嘉川:“……”
可是表面上气氛似乎融洽不少,周笙笙心里却依然空荡荡的。
这世上若真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那该多好。
她的脸是个无解之谜,哪怕暂时缓住了,却终其一生都像个地雷,不知道哪天就会炸开。陆嘉川会接受她吗?会拒绝她吗?会觉得她像个骗婚的人一样,欺瞒至今,害他动了心才又说出真相吗?
一顿饭吃得极其沉重。
大概刘承东也看出来了,所以吃完饭也不久留,嘻嘻哈哈就跑了,出门还擦擦汗,总算逃离车祸现场了。
他觉得自己是肇事者,但想一想,却怎么都没闹明白车祸原因是啥。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
陆嘉川收拾碗筷,周笙笙拿抹布擦桌子,一切都井然有序进行着。
谁都不知道在这之后有什么汹涌波涛在等候着他们。
陆嘉川在水槽前洗碗,周笙笙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好多次她在这里看着他,做饭也好,洗碗也好,她总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上前去抱住他。谢他给她的人间烟火,谢他虽没有看清三次的她其实是同一个人,却依然给她感动与欢喜。
可她不是个多么勇于示爱的人,接近他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勇气,这样直白地表达心意,她总有些羞于启齿。
这一次,周笙笙没有再迟疑,无声地走上前去,从背后踏踏实实环过他的腰,侧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洗碗的人动作一滞。
而她就这样闭着眼,心知肚明到了摊牌的那一刻。
前方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不迈出那一步,他和她都永无安宁。
周笙笙深呼吸,带着滚烫的热泪,叫出他的名字:“陆嘉川——”
可才刚说出三个字,她的坦白就忽然被他的手机铃声打断。
陆嘉川站了片刻,低声问她:“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摇摇头:“你先接电话。”
哪知道这一通电话彻底结束了今晚的坦白时刻。
电话是眼科打来的,市里突发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多名乘客受伤,还有患者眼部受到重创。陆嘉川被紧急召回眼科动手术。
他迅速换好了衣服,出门前对周笙笙说:“等我回来。”
然后就消失在大门外。
周笙笙怔怔地望着他,也不知道是逃过了一劫,还是延长了这心神不宁的时光。
早晨五点,周笙笙在手机提示中醒来。
天气预报准时抵达,预示着今日午时有一场雨。
她睡在陆嘉川家中,因为他说过等他归来。可眼下看看身侧空空如也的床,又赤脚去了黑漆漆的客厅环顾一周,他确实还在医院忙碌,彻夜未归。
也好,她这就赶去小山坡等着,等雨过了,她再回来安安心心跟他交代实情。
只要维持着这张脸不变,他哪怕恼怒一时,也大概有很大的可能性会选择不计前嫌吧?
周笙笙是这样热切地渴望着,渴望着她与他之间的情愫能够经历过这必然到来的一关。
出门前,她带上了陆嘉川的雨伞。
他的伞很大,墨蓝色格子花纹,身在其中总会觉得安稳宁静。
小区外面有几辆空着的计程车候在那里,仿佛就是为了等候她的出现。
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车内放着梅艳芳的一首粤语老歌,女人用低沉动人的嗓音唱着:“她是我,当天的她今是我,决绝想象不到你以这宠爱来相赠我。”
莫名应景。
周笙笙蓦地笑出了声。
而在女人唱到那一句:“若永可为你歌,便再不需要得什么,凝望你找到爱,找到我。”
她更是一边低笑一边红了眼眶。
夏天的白昼来得早,周笙笙在晨光绚烂里抵达小山坡。
百无聊赖候在路边,等待一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雨。
她把耳机插上,蹲在街沿,像个中二少女,一边看着来往的人,一边随着喧闹的音乐轻轻晃着脑袋。
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
直到六点半时,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手机震动起来那一刻,屏幕上出现三个大字:郑傻蛋。
周笙笙挑眉,心中啧啧称奇,不知道那个昼伏夜出的夜猫子怎么会在清晨六点半打来电话。
她玩味地接通电话,准备调侃他。
哪知道闯入耳边的并非郑寻的声音,有个尖锐的女声慌慌张张在那头朝她喊:“是周笙笙吗?”
她一顿。
除了郑寻和她自己,这世界上现在应该没有人知道她是周笙笙。
“我是。”她迟疑地答复。
下一刻,那头的人忽然间语无伦次地哭起来:“周小姐,我,我是郑西谊,郑寻他出事了……”
*-*
天还亮着,晨光无限好。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是落不下来的。
周笙笙记挂着郑寻,挂断电话就打车往出租屋赶去。
郑西谊在电话里语无伦次说了一阵,周笙笙没听明白事情的始末,只听到郑寻头破血流倒在那里,生死未卜。
郑西谊不敢动他,打电话让郑家的家庭医生赶去,自己则死死握住郑寻的手。
可那个满头满脸都是血污的男人竟然还迷迷糊糊对她说:“帮我,帮我把,把周笙笙叫来……”
郑西谊放声大哭。
她真的不知道郑寻会被她害成这个样子,她怕他死掉,怕他就这么抛下她走了,可是这一刻看到他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在寻找那个叫周笙笙的女人,她又觉得悲从中来。
可他要找那个女人,她无法不照做。
若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岂能不满足他最后的要求?
郑西谊捂住他腹部汩汩流血的部位,企图阻止那些不听话的血液。
可没有用。
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没完没了。
周笙笙在开始刮风时抵达出租屋,扔下钞票,没头没脑朝箱子里一阵狂奔。
计程车师傅在后面叫她:“小姐,还没找你钱啊!”
她恍若未闻,只顾拔足狂奔。
砰地一声推开门,在那一室狼藉、没有一件家具是完整的出租屋里,她看见倒在血泊里的郑寻,和捂住他腹部嚎啕大哭的郑西谊,郑西谊满手都是血,还有更多的猩红液体正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
周笙笙整个人都呆住了。
“郑寻……”她浑身发抖地走近了他,战战兢兢蹲下.身去,“发生什么事了?”
一把握住他满是血污的手,她的声音都抖得不像话了,却还尖利地响彻屋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医生呢?为什么没打120?”
郑西谊满面泪光地看着她:“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我已经让医生赶来了,他挨了刀,医生说不能挪动,马上赶来。”
周笙笙已无暇问及事情经过,只能死死握住郑寻的手,哑着声音声嘶力竭朝他吼:“你给我振作点!装什么死啊?”
腹部的伤口血肉模糊,几乎能看见令人触目惊心的内里。
郑寻目光涣散躺在那,穿着粗气,努力集中精神,却只是徒劳无功。
耳边隐隐传来谁的哭声,还有另一个凶巴巴的吼声,他努力分辨着,气若游丝地说:“让,让我先说……”
那个哭声弱了下去,吼声戛然而止。
他望着天花板,艰难地说:“周,周笙笙,替我照顾,照顾巨婴姐弟……”
周笙笙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你说个屁的遗言啊!你给我打起精神,赶紧好起来!谁要帮你照顾人啊!我他妈自己都没找到人照顾我!”
郑寻笑了,身体一抽一抽的,面色惨白,转头看着郑西谊,又好像因为视线模糊,看不太清,所以努力眯着眼睛。
“不是你的错。”他这样狼狈地笑着,对郑西谊说了最后一句话。
而郑西谊呆若木鸡地坐在血泊中,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郑寻找来周笙笙,只是为了托付她和南风。
窗外狂风大作,是暴雨前的征兆。
周笙笙知道,若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她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忽然间安静下来的郑寻,手脚都像是被人施了咒语,动弹不得。
“郑寻。”她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一声接一声,泣不成声。
门外是终于抵达的医生,拎着箱子神情凝重快步走进屋内,一把拉开她,蹲下身来查看郑寻的伤势。
周笙笙就这样坐在一旁,一动不动望着医生和郑寻,片刻后,被窗外的动静打扰了,她侧头很快看了一眼。
就快要下雨了。
她知道。
可是视线只停留了片刻,她又收回了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喂,陆嘉川。
我可能,暂时没办法跟你坦白了。
她满脸泪光望着好友。
生命里有太多无法预料之事,它们接二连三紧扣成环,造就了无数难以弥补的遗憾。
眼下有二,一是郑寻,二是陆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