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笙笙对人鲜少有过什么诉求,因为她深知,在这世界上能做到问心无愧的人恐怕寥寥无几,而自顾不暇的人是没有权利对别人提出诸多要求的。
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独独对陆嘉川这样苛刻。
这个社会是以貌取人的,她阻止不了,也没想过要去做这个反叛英雄,可是陆嘉川不可以。陆嘉川,她非阻止不可。
她是那样固执地望着他,眼底甚至有了点点湿意,就像是新润过的笔尖落在宣纸上,那一点点痕迹不断扩大,幻化成湖面久久不散的涟漪。
良久的沉默,她与他对望着。
直到年轻的男人微微一动,仿佛卸下了全身的盔甲,骤然就柔软下来,侧身望向老者。
他张了张嘴,像是艰难呼吸的鱼,却最终没有说出口那三个字。夜风吹在脸上已有了春末的燥热,他忽然走向那张桌子,将他们未曾开启的一瓶啤酒拿在手上,转身回来。
咬掉瓶盖,他直视老者,眼神深似海。
对不起这样的措辞,因为被人使用过太多次,逐渐变成日常用语,失去了原本可以承载的深意。
所以他仰头饮下一整瓶酒,在周笙笙陡然间睁大的眼睛下,将瓶中液体喝得一滴不剩。
他的声音很低,却又很清晰。
他说:“想要敬你,但一杯不够。”
空瓶还在手中,他的面容因为喝得太急太猛,顷刻间红了。可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朝老者伸出手来:“希望你能原谅我。”
拾荒男子有些局促,慌忙伸出手来,笑起来时面容上沟壑纵横,比实际年纪看上去老很多:“都是误会,你别放在心上。”
他的手是常年拾荒的手,粗糙黝黑,丑陋不堪。
相比之下,陆嘉川的手却是一件艺术品,纤细修长,指节分明。这让老人迟疑片刻,局促地将手在外套上擦了又擦,才与他交握在一处。
陆嘉川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哪怕内心波澜壮阔,也因嘴拙而难以表达心中所想的千万分之一。他喉头发紧,好半天才低低地说出一句:“真的很对不起。”
老人笑呵呵说着没关系。
那样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那样轻易就接受道歉不再计较的好脾气。陆嘉川的心在这一刻被沉甸甸的情绪压得难以平息,最终松开手,他深深地望着老人,说:“您很伟大。”
不再是你,而是您。
是看似比他,比普通人要渺小很多、卑微很多的拾荒者,却也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至关重要的好心人。因为有这些好心人的存在,这个日益冰冷的世界才似乎多了那么几分人情味,而像他和周笙笙这样普普通通的路人,也因为无意中目睹这样无私的善举,刹那间明白了活着的真谛。
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享受着物质的优越却只以自我为中心,那不叫活着。
活着,是说哪怕命运待你不够温柔不够慷慨,你也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拥抱每一个经过你人生的人。
周笙笙眼含热泪看着这样的陆嘉川,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辗转反侧都要回到他身边去的原因——因为那个人是他啊,是她的陆医生。
那个独一无二,坏脾气却拥有温柔灵魂的陆嘉川。
只是感动到一半时,她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忽然听见老人转头奇怪地问了一句:“薛小姐,你怎么会知道浩浩的事情?”
“……”周笙笙瞬间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
老人望着她,陆嘉川也望着她。
“我……”她迟疑片刻,哈哈笑着,“报纸上有说这条新闻,今天早上我看见的。”
“可我是偷偷把浩浩送去派出所的啊。”老人疑惑不解。
周笙笙一下子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才忽然找到了理由:“我前阵子常去小山坡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是那里一个店员告诉我的。她说她帮过你一次,也知道你就是抚养浩浩的好心人。”
老人眉头一展,笑起来:“原来是她啊。”
周笙笙连连点头。
但老人好糊弄,陆嘉川却并不好糊弄。他定定地看着周笙笙,隐约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如果这是真实理由,何必犹豫那么久?就好像一个撒谎的人交际脑汁想出了一个圆谎的理由。
可是皎皎明月照在她略显平淡的面容之上,他又模模糊糊察觉到,其实她远远不止他之前看到的那一面。
聒噪,皮厚,不顾他人感受,肤浅到对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就可以大献殷勤——这是先前的看法。
可是此刻呢?
他说不上来,却渐渐发觉,她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吧?
*-*
与老人在公交车站道别。
他佝偻着腰上了车,对着窗外的一对男女笑着,依然是苍老黝黑的面容,难看的眉眼,可因为那双干净到不掺杂任何世俗气息的眼眸,这样一个笑容竟也拥有足以点亮夜空的美丽。
周笙笙拎着那只装书的口袋,朝他扬扬手:“我会好好保存的!”
老人的笑容有扩大的趋势,眼角额头的每一道皱纹,都是岁月的化身。
公交车载着拾荒者远去,周笙笙远远地看着那个方向,轻声说:“他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身侧的男人没说话。
片刻后,她突然就回过神来,猛地扭头去看。陆嘉川就这么一言不发站在她身旁,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
“……”
空气中好像有一点火星子的味道。她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她一气之下,好像,打了他,一耳光……
医生的脾气并不好,这一点她是见识过的。能把小孩子骂哭,能把她讽刺得还不了口,能冷若冰霜到颜值明明很高,可医院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敢追他。
周笙笙开始后怕,一蹦三尺远。
“时候不早了,陆医生,我就先回家了!”她拎着手里的书像只兔子一样往远处蹦跶。
“我有车。”他盯着她。
“哈哈,不用了不用了,你开车回去就行。我刚才吃多了,得走一走路,消化消化。”她干笑着,后背都出汗了。
陆嘉川没理她,过了马路,开门上车。
就在周笙笙一个劲往前走时,他的车很快跟了上来,停在她旁边:“上车。”
“真的不用了,陆医生,谢谢你的好意。我觉得锻炼一下——”
“上车。”
“……”她迟疑着站在那里,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一下对她改变了态度。之前还像是躲瘟神一样躲着她,不是吗?
夜色中,陆嘉川坐在车里,穿过车窗望着她迟疑不定的眼神:“之前还死缠烂打,连倒垃圾都能强行组队。怎么,这会儿给你机会接近我了,反而不敢了?”
“……”那不是因为刚打了你一耳光,怕你打击报复吗……
他似乎能看透她心中所想,眼神略略一沉:“你以为我是你,动不动出手打人?”
周笙笙抿抿唇,不说话,这会儿事情都过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真的过火了。
“上车。今天太晚了,顺路载你而已。”他瞥她一眼,“别想太多,我说过,我对姐弟恋不感兴趣。”
周笙笙拎着书,看他俯身打开车门,终于依言上车。
他与她之间,好像终于不再那么遥远。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侧,看他目不斜视开着车的样子。远处的路灯与近处连成一条仿佛永远不会褪色的光带,而他带着她一路穿行在光带之中,那张侧脸明明快要融入夜色,却又比灯光更鲜明耀眼。
她回想起刚才他对老人伸出手时的样子,心里霎时柔软一片。
一路沉默着,她思绪万千,直到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薛小姐,恕我直言,你再用这种恨不得扒光我衣服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我,我可能会后悔载你回家这个决定。”
“……”
周笙笙涨红了脸,猛地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我是看你脸上有没有事。刚才出手有点重。”
“这会儿知道出手重了?”他把车停在了红灯之下,侧头瞥她一眼,“随随便便出手伤人,你是觉得我脾气太好,不会打女人?”
抱着书的女人气鼓鼓坐在那里,也不看他,只嘀咕了一句:“我是觉得你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知道事情始末之后,一定不会跟我计较情急之下出手伤人这种事。”
他一顿,片刻后,笑了两声:“看来你倒是很了解我。”
这话有几分揶揄的成分,因为她在他眼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前一阵那个死缠烂打倒追女的形象。
却没想到周笙笙回答说:“不是了解,是有信心。”
“……”
“你打不打女人我倒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一旦你明白了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一定会给他他应得的尊重。你脾气不好是真的,但心地善良也是真的。”
“……”
“至于跟不跟我计较那一巴掌——”她撇撇嘴,“看在你知错就改,跟老先生道歉的时候态度端正、一丝不茍的份上,就算你要计较,我也没啥话说。”
绿灯还有十三秒亮起。
周笙笙豁出去了,视死如归地侧过头来,伸长了脖子,闭眼朝他仰起了脑袋:“你打回来吧。”
十二秒。
十一秒。
十秒。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那张白净的面庞,呼吸都放缓了。
眉毛是整齐干净的,就是不够浓,没有什么精神。鼻尖是挺拔小巧的,就是有几颗浅浅的小雀斑。睫毛倒是很长,可惜眼睛不够大,不够有神。嘴唇小而单薄,然而不够饱满,不够讨喜。
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可她做着这样孩子气的事,还搞什么以牙还牙的幺蛾子,一脸视死如归地任由他打击报复,于是那张脸又忽然生动不少,不再寡淡而没有精神。
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又一次让陆嘉川想起了周安安。
那个说话做事都别出心裁的周安安。
他侧过头去,努力不看她,以免总被她身上那种酷似周安安的气质所影响:“真想挨打,楼道里解决。这里有监控,被人看见我打女人,一世英名就毁了。”
周笙笙不去点破他的口是心非,笑嘻嘻又把脑袋缩回去了:“好啊,那回楼道再让你打一巴掌。”
“你还真是欠打。”他没见过这么贱兮兮求耳光的女人。
“如果是你要打我,那我勉为其难可以接受的。”她又来了,厚颜无耻侧头星星眼望他,“毕竟你的掌心贴在我的脸上,那也算是一种亲密接触了。”
“……”陆嘉川忍了。
“如果你不介意,想用掌心跟我的嘴唇亲密接触,那也是可以的。”她再接再厉,突然起了坏心眼,就想看他失控的样子。
哪怕生气也好,至少那代表他与她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是毫无交集的邻居。
她太渴望看一看除客套以外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了,渴望回到几个月前,当她还是周安安,费尽周折才走进他的生命里。
而陆嘉川真的如她所愿,侧过头来恶狠狠盯着她。
“薛小姐,恕我直言,身为一个女人,你实在没脸没皮到令我叹为观止了。”
周笙笙懒懒地倚在座椅上,朝他轻快地眨眨眼:“是你太封建,陆医生。这个年头男女平等,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去追,这有什么没脸没皮的?谈个恋爱谁还要脸啊?”
打了个呵欠,她似笑非笑望着他:“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
“……”
绿灯亮起,陆嘉川绷着脸一脚踩下油门,惯性使然,周笙笙倏地被抛到椅背上,脑袋重重地撞在后边。
她吃痛地低呼一声,然后瞥见,驾驶座的男人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开着车,然而嘴角却……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不是故意的。”他不紧不慢地说。
周笙笙捂着后脑勺,对他怒目而视,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故意的???
“你要不是故意的,我就把方向盘吞下去!”
男人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吞下去也没问题,就怕你赔不起。”
“……”
他说对了。
周笙笙捂着结完账后只剩下三百来块的钱包,一下子泄了气,心酸地坐在那里低头不语。为了追求陆医生,她已经沦为难民。
这下连方向盘抖吞不起了呜呜呜。
没听见她的回应,陆嘉川侧头瞥她,却看见她噘着嘴一脸委屈地缩在那里,捂着挎包一脸“没钱吃不起方向盘”的表情,纤细的身躯外加幼稚的动作,俨然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都三十岁的女人了,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他本想嗤之以鼻,却不知为何,嘴角那抹笑意又浮现出来,一点一点伴着月色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