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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它总在变 正文 第45章 心如皎月

所属书籍: 我的脸它总在变

    周笙笙在山坡上找到拾荒男子时,他正弓着身子站在小棚屋前,俯身一本一本整理竹筐里的旧书。

    小棚屋破旧逼仄,外间是斑驳的水泥墙,连像样的大门都没有,仅仅挂着一张格子条纹的编织布。

    男人就站在那里,看着手里的书,眼神复杂。

    周笙笙停在他身后,看着他手中破破烂烂却写满批注的《诗经》,他的字体歪歪扭扭,简直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他像是雕像一般,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书,明明穿得寒酸破旧,脊背也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弯,可那捧书的姿态却令他看上去清雅而伟岸。

    有那么片刻,周笙笙意识到,灵魂的香气其实是可以透过身体直达人心的。

    她光是站在那里望着他,就已然有了泫然泪下的冲动。

    三年半的形影不离,三年半的朝夕为伴,他与小男孩情同父子,相依为命,而今他忍痛将孩子送离身边,交给真正的亲人,不过是为了孩子能够拥有更健全的家庭,更优渥的生长环境。

    老者背脊微弯,身形清瘦,两鬓早生华发,是那样狼狈又不起眼。

    周笙笙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眶有些湿润,却弯起了唇角,轻声询问:“这书能卖给我吗?”

    男子蓦然侧目,看她片刻。

    她知道自己已然改头换面,他早就认不出她了,便说:“我听说山坡上有收废品的,想来买些旧书回去。如果这些书你拿着没用,不知道能不能卖给我?”

    “这些书都快散架了,根本不值钱。”他看着手里的书,轻轻摩挲着,好像那些不值钱的书本在他眼里却是无价之宝。

    周笙笙从挎包里掏出钱夹,笑意渐浓:“没关系,因为我在咖啡店上班,店里需要一些旧书做装饰,突出复古的主题。如果你能行个方便,那就真的太感谢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们,让它们物尽其用。”

    租房以后,现金只剩下五百。她毫不犹豫抽出那五百块,递给男人:“这些够不够?”

    男人一愣,看她片刻,哑然失笑,把手中的书递给她。

    “我说过了,这些旧书都不值钱,以前还能派上用场,现在……现在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了。如果你需要,拿走就是,不需要给钱。”

    他弯腰一本本拾起竹筐里的书,《诗经》、《唐诗三百首》、《脑筋急转弯》……捧在手里的是书,跃入眼底的却分明是那三年半的点点滴滴。

    他将与那孩子的回忆悉数捧在手心,擦干净,装进一只干净的塑料口袋里,递给周笙笙。

    “如果它们在你那里还能派上用场,也算圆了我一个心愿。”

    而那三年半早已存放在心里,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根深蒂固。

    周笙笙拎着袋子,忽觉手里重如千钧,吸了吸鼻子,擡头时她笑容满面地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不如让我请你吃个宵夜吧,正好我也没吃饭。”

    她不顾男人的推拒,又一次拿出对陆嘉川的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缠人功夫来,老实巴交的拾荒者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她拿下了。

    周笙笙与他一同坐公交到了上次的烧烤铺子,他不愿点菜,她就死命点。知道他因为小男孩的离去感伤,她还点了几瓶酒。

    男人深深地望着她,叹口气:“薛小姐,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几本书而已,举手之劳。”

    “也不全是客气,你就当我跟你一见如故,所以约着喝杯酒。”她笑容满面,给他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

    人人皆道生命里最值得纪念的,是青春时路过生命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可于她而言,最刻骨铭心的分明是陌生人之间短暂却又绚烂的交集。

    她改换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孔,却参与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值了吧?

    她眼眶发热,举杯大笑:“祝福你这辈子过得平和安心,心中所愿都能实现!”

    一饮而尽。

    男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人待他这样友好,可这一句祝福恰好道出了他内心的渴望。他仿佛看见了浩浩,看见了他的孩子终有一日学有所成,踏上了与他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他与那孩子虽无半点血缘关系,但爱他的心不比亲生父母少半分。

    他盼他好,盼他一切顺遂。

    眼含热泪,男人举杯,重重点头:“谢谢你,薛小姐。”

    他嘴拙,却真心诚意,遗憾于表现不出来对她的感激,却不知坐在对面的薛青青,抑或是周笙笙,早已明白他内心所想。

    *-*

    陆嘉川看见周笙笙时,第一眼其实是她的侧影。

    他就在马路对面,下意识朝几个月前周安安坐过的位置看去时,竟看见一个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

    一时之间,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就失去控制地朝对面大步走去。

    直到踏上街沿,他看清了她的脸,又蓦地停了下来。

    不是她。

    非但不是她,还是一个他避之不及的女疯子,隔壁1202的新住户,薛青青。

    一腔热血被冷水浇熄,他大失所望转身欲走,可目光停留在她对面那个男人身上时,又挪不动步子了。

    蓬头垢面,衣着破烂,摆在桌上的那只手黝黑粗糙,仿佛被砂纸磨过一般难看。

    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和一个流浪汉坐在一起?

    他多看两眼,才发现她的面颊仿佛被火烧了一般,两团不自然的红晕跃然于上,这是……喝醉了?

    流浪汉的模样很丑陋,望着她的眼神炙热而滚烫,极易叫人想到社会新闻中常见的一些不雅事件——醉酒女人被心怀叵测的流浪汉猥亵,粗心大意的年轻女孩因醉酒而失身,以及诸如此类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案例。

    可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嘉川清楚地意识到,要与这女人划清边界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地从这里走开。她的人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让她别来招惹他,他也就应该做到对她无动于衷、视若无睹。

    可是走上两步,心中仿佛有鸽子在扑腾。

    他回头,再一次看到她的背影,单薄瘦弱一如记忆里的周安安。她还在傻笑,那笑声竟然也和周安安出奇地相似。

    老天,他真是走火入魔了不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论背影还是声音,都总让他眼前一花,混淆到分辨不清?

    *-*

    周笙笙把老板娘端来的卤菜往男人面前拼命挪,劝他多吃点,男人十分腼腆,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就连连推辞。

    拉锯战中,她无意中将手边的啤酒瓶碰倒了,玻璃瓶子落在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剩下的半瓶啤酒也溅了她一脚。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跳起来拿纸。

    男人见她眼看着就要一脚踩上锋利的碎片,忙抓住她的胳膊:“小心!”

    而她猝不及防就被他拉了过去,踉踉跄跄间,竟险些跌进他怀里,好不容易扶住桌角才站稳身形。

    这一幕不偏不倚,恰好被回过头来的陆嘉川看到。

    那只肮脏丑恶的大手就这样箍住女人纤细的胳膊,与她一身洁白形成鲜明对比。而她依然背对陆嘉川,这也让她的背影在他的眼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重大意义。

    她的声音,她的背影,每一处都能叫他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狠心女人。

    可是狠心归狠心,他却始终没有忘记她。

    陆嘉川几乎是大步流星倒了回去,一把将周笙笙拉到身后,毫不留情地推开男人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

    “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质问。

    面前的男人,身后的女人,同时一顿。

    “……陆医生?”周笙笙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偶遇他。

    男人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不明就里看着陆嘉川,又看看周笙笙:“我……”他不知道说什么。

    陆嘉川只给了他一个冷冽到极致的眼神,然后侧头盯着周笙笙:“我知道你脑子不清楚,但还真不知道已经不清楚到这种地步。你有没有常识?同情心泛滥要请社会边缘人士吃饭,掏钱就可以了,没必要把自己赔上。你这是不但要陪酒,还要陪点别的什么?”

    他还握着她的胳膊,恰好是先前拾荒者握住的地方。

    周笙笙压根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不中听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鄙夷,对拾荒者的荒谬控诉。

    “我怎么就没常识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和朋友吃个饭而已,你用得着出言不逊侮辱人?”

    “朋友?哈,你果然是个奇人,做事与众不同就算了,交朋友也这么有个性。”陆嘉川指着拾荒者,“你看不出他是个什么人?早上还在看社会新闻,这会儿就以身试险了?你要是真想作为受害者上新闻头条,那我成全你。”他倏地撒手,不再拉住她。

    “这位先生,你好像误会了——”那男人无措地开口。

    却被周笙笙一口打断。

    周笙笙死命握住双手,定定地盯着陆嘉川,一字一顿问:“我不清楚,难道你清楚?好啊,那你说,你说清楚,他是个什么人?”

    “需要我说给你听?没有常识至少也多看看电视。新闻你没看过吗?无业游民,居心叵测,大晚上和年轻女人喝酒,试图把人灌醉,做些下流卑鄙的事情——”

    “啪——”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

    陆嘉川的话音忽然中断,侧脸霎时间浮起一片浅浅的红色。

    大脑像是断了根线,嗡嗡嗡的,仿佛天线失灵时收音机里发出的嘈杂声响。他有那么片刻的怔忡,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笙笙,似乎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被这个总是骚扰他,并且对他表露出莫大兴趣的女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周笙笙就这么站在原地望着他,声色从容地命令:“道歉。”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用力到指节都泛白的地步。

    那女人明明矮他一个头,却这样神圣不可侵犯地站在那里,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我让你跟他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陆嘉川冷冷地质问。

    这一刻,屈辱与怒意一起涌上心头,他简直想要跟着她一起抽自己一耳光。是他多管闲事,是他脑子进水,是他鬼迷心窍才会因为她酷似周安安而动了恻隐之心,生怕她被流浪汉给灌醉占了便宜。

    可那女人一动不动望着他,眼里一时间闪过无数种情绪,似乎有生气,有歉意,有决绝,有失望。

    哈,她在失望什么?

    有那么片刻,陆嘉川屈辱到想要还她一记耳光,可他不打女人,只能怪自己多管闲事。他强忍怒火,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好啊,她愿意吃亏,愿意被流浪汉占便宜,他管她去死!

    可是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周笙笙却并不放过他。

    她飞快地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依然是不依不饶的两个字:“道歉。”

    他一把抽回手:“你有病?”

    拾荒者跑上来,有些慌乱地劝着周笙笙:“薛小姐,算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小误会而已。你让这位先生走吧,啊,不要计较了。他也没怎么样……”

    因为常年拾荒,他身躯佝偻,形容憔悴,风吹日晒摧折了他的面目,颠沛流离也磨灭了他的傲气。他早已习惯了被人躲着,被人瞧不起,可周笙笙知道他的内心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干净纯粹。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哪怕全世界都看不起他,她也不能这样做,更加不能容忍眼睁睁看着别人这样侮辱他,尤其,那个人是陆嘉川。她不能让老人因为她而受到侮辱,因为他明明值得整个社会的赞扬。

    周笙笙固执地抓着陆嘉川的衣袖,死活不松,只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陆嘉川,跟他道歉。”

    有那么片刻的岑寂。

    陆嘉川从她眼里隐约瞥见了泪光,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一时之间悬在半空,怒火也忘记了燃烧。

    她哭什么?

    她这样古怪的固执和隐约可见的哀求是为了什么?

    陆嘉川看着她,恍惚间看见了曾几何时,另一个这样认真望进他眼底的女人。那个女人站在红绿灯口的街沿,脖子上刚戴上他送她的樱花小泡,也是这样认真固执地望着他,眼里有千万种情绪。

    很久之后的现在,当他再一次接触到薛青青的目光,才忽然间看懂。

    那个眼神里有渴望,有憧憬,有乞求,还有一种悲哀的伤感。

    他觉得他像是中了魔咒,从这个女人的方方面面都看见了周安安的影子。可她明明不是他,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那张脸上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可他慢慢地,竟觉得自己似乎屈服在了这样的眼神之中。

    哑着嗓音,他轻声说:“那你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

    怒火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温柔抚平,急躁如他竟愿意在挨过一巴掌后,给她一个机会说清楚事情的始末。

    一刹那,那个女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天上的月亮,照亮黑夜,驱散阴霾,充满了皎洁明亮的喜悦。

    她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声音并不大,可一字一句都那样真切清晰,响彻耳畔。

    她说:“这位老先生,拾荒三年半,抚养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婴孩,哪怕生活艰辛,也倾尽全力为那孩子提供他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而现在,为了孩子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他分文不取,甚至连面都不露,将孩子归还给家境优渥的亲人。”

    周笙笙望着陆嘉川,眼神潮湿而柔软。

    只是一刹那。

    一刹那间,他猛然记起早晨看到的那则新闻,仿佛一记响雷劈下,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他张了张口,再看面前的老者,那丑陋的脸,粗糙的手,难看的身型,和略显局促的神情举止……

    车来车往的街头,喧哗的城市陷入一片灯光火海里。

    陆嘉川站在那里,一颗心忽然沉入谷底,随着汹涌的浪潮起起伏伏,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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