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没长过痘痘的人,一长起来真要命。
吃饭时牵动了下巴,痛。
说话时拉扯了肌肉,痛。
而最痛的当属照镜子时,看见他的盛世美颜被一颗痘痘染指,痛,痛彻心扉的痛。
好在下巴敷上牙膏后,陆嘉川安静地度过了一整夜,牙膏的消炎镇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多次忘记了那颗痘痘的存在。
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心情很不错。
然而这种好心情没能维持到他出门上班,因为当他走进厕所洗漱时,哼着轻快的调调拧开水龙头,洗干净了下巴上残余的牙膏,再一擡头——
是的,那颗痘痘消肿了,也不再红扑扑的引人注目。
然而,它,以及周围与牙膏接触一晚的那一小块皮肤,变黑了。
……黑了?!
水龙头还在哗哗出水,陆嘉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沉了又沉。不论他怎么清洗那一小块区域,它,依,然,是,黑,的。
清晨七点,周笙笙尚在美梦之中徜徉,大门被人砰砰敲响。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梦游一般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见陆嘉川就站在外面,顿时虎躯一震,睡意全无。
她用了三秒钟的时间扒拉好鸡窝头,挖掉眼角残余的不明物体,顺便拢了拢睡衣上方的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是一个慵懒可爱、胸有沟壑的睡美人。
然后开门,甜甜一笑:“陆医生,你找我?”
楼道里的男人面无表情站在那里,超过一米八的身高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黑漆漆的眼眸里充斥着莫名的杀气。
周笙笙渐渐绷不住了,退后两步,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男人盯着她,指指自己的下巴,满腔怒火快要爆炸,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字说起,最后只能强忍怒气,咬牙切齿:“薛青青小姐,你故意的吧?”
用牙膏迷惑我。
毁掉我的盛世美颜。
周笙笙定睛一看,那团黑乎乎的皮肤……顿悟了。
她瞪大了眼睛,迟疑道:“你,你用牙膏敷了多久?”
“一整晚。”
“这个,这个……牙膏里有刺激性成分,对痘痘能够短时间消炎止痛,但是如果长时间接触皮肤,就会把皮肤烧坏……”她慢吞吞解释着,眼见着陆嘉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忙解释,“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把我锁在门外了,这不怪我啊!”
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气氛。
周笙笙衡量了片刻是保命要紧,还是追汉子要紧,最后果断作出抉择,迅速伸手关门。
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心有余悸躲在门后,透过猫眼大声说:“陆医生,我这会儿穿着不得体,就不跟你面对面交谈了,以免你把持不住自己狂野的内心,和光棍三十年难以遏制的生理欲.望!”
陆嘉川满腔怒火还没发出来,就被这个眼疾手快的女人关在了门外。他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听着她在里头瞎嚷嚷。
狂野的内心,难以遏制的生理欲.望!?
对她???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谜之自信?
“薛青青小姐,我拜托你,从今以后请千万跟我断绝邻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砰地一声摔门回屋。
十分钟后,出门上班的医生面戴口罩,神色阴郁。外面明明一片晴朗,他却像一朵移动乌云。所到之处一片杀气,方圆十米无人近身。
*-*
周笙笙从猫眼里看着他全副武装地离去,忍不住笑了,可是笑着笑着,眼底却又一片滚烫。
到底还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地重新走进他的生命。他是活生生的人,爱上谁时全心全意,被人抛弃也会难过伤心。
他喜欢的是周安安,不是如今这个薛青青。
并不是没有想过对他坦诚相待,告诉他她的秘密,哪怕骇人听闻也罢,至少让他知道,她的不告而别并非因为她不爱他。
周笙笙蹲在门边,抱着腿把脸埋在膝盖上,无法克制地回想起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变脸。
那一天是父亲的忌日,她手捧花束去了他的墓前。
母亲走得早,父亲把她拉扯大,可也并没有等到她成年,就被无常的命运再次夺走。
她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镇上居民的帮助下将父亲安葬在母亲旁边,满眼都是他人的同情目光,人前人后总能听见他们说:“笙笙这孩子,也是命苦啊。”
可是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他们可怜她,却并没有如何帮助她。这个小镇并不富裕,有出息的人都离开了镇上,去了城市,留下来的不过是安分守己、碌碌无为的一类人。他们忙于自己的生活,并不乐意向她伸出援手。
周笙笙去网吧打工,去餐馆刷盘子,一个人做着很多事。
十七岁那年,恰逢父亲忌日,她在墓前傻坐着,像从前一样对父母说着话。他们连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就只是两座光秃秃的坟包。
她低头嘀咕:“等我将来有钱了,就给你俩换个大点的房子。也别一人一间了,你俩一起住,在天上也继续做夫妻。”
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与镇上学校里的同龄女孩子格格不入,她们尚且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却已然像个假小子,会打工,也会打架。所以她所有的话都讲给父母听,偶尔也说给郑寻听。
她一遇到伤心事,就会跑到树林里头坐一坐,对着两座坟包说心事。这大概,也是一部分她日后变成一个唠叨女汉子的原因。
可是没一会儿,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就打断了她与父母的每年一叙。
她匆匆冒雨跑出树林,途中被树根绊倒,重重跌倒在地,脸朝地,磕得面颊都流血了。她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划伤了她,似乎是一块石头,颜色并不寻常,黑乎乎的,还隐约泛着鸦青色的光。
她的血流在石头上,并没有被雨水冲走,反而滞留其上,久久不散。
雨太大了,周笙笙没有多想,匆忙跑回了家。
回家后,她在伤口处抹了些红药水,换了身衣服就已经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约莫是着凉了。
她从柜子里找出了感冒药,也没顾得上看看日期是否还在保质期内,生吞了两颗,合衣倒在床上,晚饭也没吃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她躺在床上,下意识摸摸面颊,奇怪的是,那上面并没有丝毫伤痕,她也并不觉得疼痛。
伤口呢?
昨天明明还流了很多血啊。
周笙笙奇怪地撑着身子坐起身来,头依然有些昏,她摸摸额头,还有点烫。也没多想,她坐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去看。
在看清镜中人的那一刻,她只想尖叫。
镜子里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陌生的脸,从未见过的眉眼。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然后轻轻地擡手摸了摸那张脸。
太真实了。
根本不像是在做梦。
她像是所有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重重地掐了自己一把,敏锐的疼痛感昭告着某个令人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尖声叫着,不顾一切跑出家门,重重地敲着邻居的门。
四十多岁的张大婶开了门,看着这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孩,疑惑地问了句:“你找谁?”
“张婶,是我,我是笙笙……”她才刚开口,泪水就肆意流了下来。
可张大婶站在那里狐疑地盯着她:“哪个笙笙?”
“周笙笙。我是住在你隔壁的周笙笙。”她伸手拉住女人,坚强了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最无助最绝望的恐惧,“我好像生病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几乎是短暂的一刹那,张大婶倏地收回手去,一脸警惕地退回到门框里:“别说笑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是笙笙!我爸爸叫周明深,妈妈叫薛如画……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周笙笙啊……”她哭着一一道来,却仍然没能换来张大婶的信任。
一个好端端的十七岁小姑娘,一夕之间变成一个二十岁的陌生女子,任谁都不会相信世间还有这等离奇的事情。
张大婶完全把她当成了疯子,给了她一顿毫不留情的闭门羹。
她坐在张大婶门外拼命敲门,最后换来的是张大婶气急败坏的警告:“你要是再骚扰下去,我就报警了!”
绝望之际,她又敲响了附近几家居民的门,却换来与张大婶如出一辙的反应。
她拼命说着自己的信息,从父母的姓名,到她的生日,到曾经发生在家中的变故……没有人相信她。
他们都说她疯了。
后来有人报了警,窃窃私语着要将她送去精神病医院。警车来时,她还在拼命哭着证实自己的身份,可是人群将她团团围住,投在她身上的眼神有冷漠,有嘲讽,有看热闹,有恐惧……
大人小孩都站在周遭望着她,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她就是周笙笙。
她拼命揉着那张脸,绝望地想着,会不会这样拉扯,就会把那张陌生的脸皮撕下来?也许是有人趁她睡着开了个玩笑呢?也许,也许有人麻醉了她,给她做了整容手术?
警.察上来拉扯她,她想要逃跑,却被扭送进了警车,带到了派出所。
做笔录的民警是个年轻女人,因为周笙笙看起来年纪轻轻,一直在哭,他们专程找了个年轻女民警来问话,试图安抚她。
可是不论周笙笙如何说,依然没有人相信她。
女民警在多次问话无果的情况下,终于还是不耐烦了,搁下笔,合上本子,走出了办公室。她站在门口,对门外的人说:“林所长,我怀疑她精神状况有问题。”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真的是周笙笙!一觉醒来变了一张脸!”屋内的年轻女孩子情绪激动地大声哭嚷着。
林所长连同另外几个民警,站在门口一脸同情地望着她,讨论片刻,得出结论。
“把她送去精神科吧。”林所长叹口气,“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病,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到咱们镇上来了。”
那一天,从黄昏一直到深夜,她被无数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任由她如何哭喊,他们都窃窃私语着:“看,这是个女疯子。”
她在派出所呆了一夜,女民警给她送吃的喝的,还有衣服被子,她一样也没动。她只是抓着女人的手,努力不让自己情绪激动,而是苦苦哀求着:“求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女民警温柔地安抚她:“好,好好好,我知道,我都相信。”
可她就这样走出屋子,锁好了那道铁门,转头对他人说:“真可怜,年纪轻轻,病成这样。”
周笙笙哭了一夜,天亮时,民警开车将她送去医院精神科。
她在医院接受了医生的询问,重复着她的故事,然后听见医生遗憾地告知民警:“初步判断是精神分裂症,已经有严重的臆想症状。”
她听见他们讨论要把她关起来治疗,一边治疗,一边通过寻人启事寻找她的家人。
整整一周,她被关在一片雪白的房间里,接受所谓的康复治疗,电击疗法。医生不断重复同样的问题,不断用手电照她的眼睛,不断逼迫她服用精神药物。
那些药物令她产生幻觉,天旋地转间,她看到了父母。
周笙笙无数次歇斯底里尖叫着,渴望有人能相信她,可是没有。这个镇上的所有人亲眼看着她长大,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子就是周笙笙。
直到一周后,周笙笙麻木地放弃了取信于人。
她在某个午后得到了第一次来访,隔着铁门,小窗外站着年轻的郑寻。他凝神盯着她,问:“你到底是谁?”
她还是那样悲哀地说着:“我是周笙笙。”
话音未落,泪水已然断线。
“初二那年,我把垃圾筐罩在张莹然头上为你出气,你把我当成了好兄弟。初三那年我陪你会考作弊,你把纸团扔给我,结果扔到了监考老师脚底下,差点读不了高中。我们一起读高一,一起打工,一起——”
她是那样淌着泪,声音沙哑地重复着他们的过去。
郑寻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了。”
她原本都不抱任何希望了,却因这句话陡然间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充满血丝,却又亮得可怕。
两天后,她趁着在院子里做体力康复训练时,头也不回从医院逃离。
她不顾一起跑回了家,拿出全部的积蓄,拔足狂奔到郑寻家门口:“跟我走吗?”
那一天,是她作为小镇叛逆少女周笙笙的终点。
她得了一种怪病,直到几个月后才终于确定,每到下雨,她都会换一张脸,一张陌生的,可怕的,她永远无力左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