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宁愿沈云顾对他视而不见。
沈云顾在最后关头帮了他一把后,继续把他当作陌路人,松开手,只留给谢柯一个背影。
谢柯也自在。
不归境他在上辈子并没有接触过,但有所耳闻。
人能够在这里看到很多东西,属于你不属于你的,过去发生的事。
这里真的很混乱,像是进入了一个人的梦境一般。
紫色的云,墨黑的天,青山一晃而过。
人间楼阁烟火,狐族歌舞不绝,缤纷繁丽的世界混乱无章,最后一切隐于烟云。
他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牵引着。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飘荡。
最后落地在一个破旧的屋子后。
这里刚刚下了一场雨,打落了桂花,也把泥土都浸湿了。
轻轻浅浅的花香萦绕。
青色的天,风微凉,吱嘎声响。
木屋的女孩推开门来。
她提着裙子,低头,注意着路,避开地上的水凼,往外走。
谢柯懒得跟她出去。
本来以为还会等一会儿,少女才会回来。
但是这真的就像是片段一样,这一幕一晃而过。
他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天又下起了朦朦胧胧的雨,远山都被浸得温软。
女孩从外归来,却身体拔高了不止一截,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此刻时值早春,桂花早就没了,院子里的杏花却开了。
她回到了房中,坐下,又站起,锁着眉头,心事重重。
她推开窗,潮湿的空气,只会让她更加烦躁。
她走了一会儿,又坐下,捂着脸,肩膀耸动,哭得沉默无声。
没有人知道。
哭完之后,贺青来到了后院,墙角有一棵挺拔的树干,树干用粗绳系着一个秋千。
少女看着秋千,目光沉默,她走过去,坐在秋千上,手指拂过粗糙的绳,轻声道:“你知道么,我就要嫁人了。”
她表情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是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比我大很多岁。大概……和我父亲一样岁数吧。听她们说他很富有,他很善良。”
她说:“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欢。”
她道:“不喜欢。”
少女坐在秋千上,仰望着青色的天空,衣裙飘啊飘,目光遥远。
她的衣裙飘啊飘,不断被放大,不断被放大,最后白茫茫一片,天空中下起了雪。
雪压弯了枝头。
她在院子里用棍子撑起篮子,一根绳绑住棍子,线头在她手里。
她在篮子下放了饵,躲到了墙角的树后面。
等着麻雀上钩。
雪地没什么人,一片苍茫。
她扎着丸子头,穿着破旧棉袄,看着前方,眼里仿佛有光。
等啊等。
等到落到发上的雪花融化,沿着发丝,流入脖子。
冰凉令她瑟缩了一下,然后手就不由一动。
这一动,篮子直接盖了下去。
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啊,只能再去重新把篮子架起了。
等贺青再次靠近,发现篮子居然动了。
动了?
动动动动动了?
天!
这是抓到了什么?
她高兴地恨不得跳起来,把篮子小心翼翼掀开,然后一个雪白的东西突然扑了上来,直接咬在了她手上。
瞬间牙齿刺入血肉,她的眼泪啪叽掉了下来。
“好痛。”
她咬牙,把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扯下来,手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冰天雪地里。
她蹲身,和那个白团大眼瞪小眼。
小狐狸的眼睛居然是红的,清润有水光,明明很凶恶的表情,但它的眼睛,却给她一种楚楚可怜的错觉。
这个时候,谢柯听到了仿佛这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来自天上,来自那个女孩的内心。
狐狸龇牙咧嘴,她也对着狐狸龇牙咧嘴。
女孩心道:楚楚可怜的又怎样。你今晚还是我的盘中餐。
只是她还是没能吃成狐狸。
她水都烧开了,正准备拔毛,外头一个丫鬟却突然叫了她一声。
她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往外走,看见丫鬟后,左看右看,然后道:“孙姐姐,阿嬷么?”
阿嬷是她的奶娘。
一般这个时候,阿嬷都会回来和她一起吃饭的。
丫鬟的外貌在这个世界里看不清。
世界被雪覆盖,所有人的身影都单薄得看不真实。
丫鬟的声音他也听不清。
只知道她走后,贺青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久到青丝覆雪,整个人像是个冰人。
久到肢体都麻木了。
谢柯才听到她内心的声音。
“阿嬷,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回屋子,水在锅里,狐狸在笼子里,但她没有任何心情。
她走到狐狸的笼子旁边,失魂落魄地蹲了会儿。
然后眼珠子认真看着狐狸,轻声说:“你大概是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吧,大冬天的,别的狐狸都有家,都有窝。就你一人傻不愣登的,还出来找东西吃。看吧,又被我抓了,别说找东西吃,你不被我吃都算好的了。”
雪白的狐狸,眼神都不屑于给她,扭头用舌头舔着身上的伤口。
贺青看它,越看越觉得这只狐狸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越想越觉得自己也和它一样了。
“唉。”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
把笼子打开,把狐狸揪出来,这个天气,等了那么久,水温也下去了。
她用本来打算炖狐狸的一大锅水,给狐狸洗了个澡。
狐狸张牙舞爪,气的不行。
她被溅了一身水,也气的不行。
但是她真的太孤独了。
这一天真的好叫人伤心。
一直照顾她的阿嬷突然就回乡下,再也不来了。
她需要一个伴。
而好巧不巧的,她刚好捡到一只狐狸,虽然这只狐狸又咬人,又乖张,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抓了它,还想煮了它。
更巧的,他俩都没人要。
两个可怜货待在一起过一晚也是挺好的。
夜色降临,冬季冷月映着深雪,一地流光,屋门打开着,北风呼啸而过,带着翻滚的雪粒子,吹白了少年头。
吹白了少年头。
白茫茫雪粒覆盖了一切。
画面逝去,变淡,变遥远。
然后又清晰,重现。
出嫁的那一晚。
大红的蜡烛已经燃了半边,她试穿嫁衣后,就不想再脱下了。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容貌。
她有些陌生。
原本的绝望、焦躁、苦闷,事到临头,反而化为子虚乌有。
她的内心平静到空无。
她从抽屉里翻出很早以前用泥巴捏的两个小人,一男一女,唯一的区别是头发。
年幼时分,总是没心没肺的时刻要多些。
阿嬷离开那一年的雪很深很重,但冰天雪地里,她却邂逅了,终此一生,最为重要的人。
只是,从此以后,大概山河万里,不复相见。
贺青在镜前补妆,口抿红纸。
谢柯在旁边看着,往门外走过去。
那副画上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这一晚。
那只狐狸呢,该到了吧。
他往外看,外面只有大红的灯笼,在风里转着圈。
谢柯漫不经心想,所以呢,这一次会是什么。
生?不太像。
老?不可能。
病?或许。
死?或许。
爱别离的话,如果贺青嫁于他人还说得一通。
求不得,论不上。
当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时。
谢柯知道,那只狐狸来了。
他回到贺青的房中。
听到了清脆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贺青手里的镜子落下,碎了一地,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
旧时爬山虎悄悄屾生长上墙,墙头的白衣少年笑的明媚而灿烂,血色的眼眸里仿若承载星河万里。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她招手,从墙上跳了下来,白衣翻飞像一只大鸟。
她急切地走过去,和他窗户前见面。
还没说话,她笑,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少年很嫌弃:“你还是那么爱哭。”
她用嫁衣擦掉眼泪,“废话,要你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你能不哭?”
少年继续嫌弃道:“什么破假设。”
那时的感觉太微妙了。
明明心情那么轻盈温暖,但眼泪就是止不住,贺青道:“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少年还是嫌弃,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道:“不是,我是来蹭一顿喜酒的。”
贺青说:“带我去哪?”
“……”少年依旧摆着嫌弃的脸色,但月色下,白玉般的脸上,却诡异得红了很多。
他咳嗽一声。
身后是漫天的繁星、一墙枯萎的爬山虎,身前是他喜欢的女孩,穿着嫁衣,眼中有光。
少年说:“我带你去不周山。”
不周山。
火红的灯笼高挂,映着少女微红的眼,映着少年微红的脸。
红色代表的是喜庆。
可更多时候,红色代表的是杀戮。
谢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一切。
场景又换了。
混乱毫无章法的世界。
红色一晃一晃,刺得人眼睛疼。
他听到了同样的话。
“我带你去不周山。”
不过声音完全变了。
前者,是少年故作骄矜的羞涩邀请,后者,是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逼迫。
这一回,出现的片段,已经换了人。
主角从贺青,换成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