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些尴尬,故作淡定道:“风筝是她的缘,你懂什么?”
徐禾说:“厉害,你什么都能扯到玄之又玄的事上,叫人无法反驳。”
不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毕竟当初他就因为这事,在徐禾的面前被人追着打,手里的馄饨都还没吃完。
不知正了神色,问:“你来占星殿就为这事?”
徐禾肯定不是为这事了。
徐禾说:“我过些时日,可能会去燕北一回。”
不知愣:“去燕北干什么?”
徐禾从容道:“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凶多吉少,你帮我算一卦。”
不知抬眸看他一眼,又垂下,道:“若是算出凶,你就不去了?”
“怎么可能,”徐禾对燕地之行,势在必得,他皱起眉又放下:“要是凶,我回不来。你就帮我骗骗我娘吧,把话说好一点。”
不知笑容消逝,语气冷漠:“说什么?”
徐禾愣了会儿,道:“说是我命里有此劫,怎么躲都躲不过,走后反而是解脱。”
不知唇角笑意懒洋洋,眼里冰冷,说:“只是你的解脱。”
徐禾沉默。
不知:“你还要我占卜做什么?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徐禾觉得他说的也对:“有答案,还不确定。”
他察觉不知生气了。
相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他生气。
系统说:“宿主……你其实没必要太早安排死后的事。”
徐禾回道:“我就算不死在燕地,迟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早晚都要离开,提前安排不好么?”
系统弱弱说:“……您的这位朋友很生气。”
徐禾愣了下说:“我和他幼年相识,打打闹闹那么多年,情意还是在的,知道我去送死,他生气也正常。”
系统欲言又止,想说,你们对对方的感情并不一样。
徐禾对不知说:“可能你不信,我能感觉到我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会离开,只是迟早的事。”
他知道这件事很匪夷所思,不知可能会骂他疯子,但是没有,不知只是在另一边冷静又沉默地看他很久,怜悯众生的眼眸沾了凡间的哀怒。
徐禾和不知相处那么久,见惯他嬉皮笑脸故作高深,这样的表情倒是少见,开口安慰:“你不是佛门中人?佛门中人更应该看淡生死,别担心,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还会记得你的。”
系统在他脑海里说:“……您骗人,您回到原来世界,记忆就会被清空,记不住这里的任何人。”
徐禾嫌它聒噪:“闭嘴!”
系统是个实诚的ai,小声反驳:“骗人是不对的。”
徐禾被这个人工小智障气笑了:“如果不是你们,我用得着做这些?”
系统没话说了。
不知的目光通透疏远,落在徐禾的脸上,良久,轻笑了一下。
他突兀的笑,让徐禾暗舒口气,以为不知被说服了,继续道:“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我娘了。她从小到大万千宠爱,我却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定会非常难过。她信宿命因果,倒时请你帮我多安慰一下,谢谢。”
不知声音很轻,说:“凭什么?”
徐禾这才记起这抠门的和尚无利不起早,顿了顿,挑眉:“你要多少钱?”
名声地位不知都有了,徐禾能给的,也就金钱了。
不知没说话,垂眸看着指间把玩的舍利子,唇角笑意轻讽。
系统抖了抖身上的光,瑟瑟道:“宿主,你的朋友并不缺钱。你说的话,让他非常生气。”
徐禾:“废话,我当然知道。”
不知再如何也是空门中人,他还能给他送女人不成?
系统说:“……您的朋友心情很乱很复杂,他在压抑,而且压抑得很深很苦。”
徐禾疑惑:“他还有什么压抑的?压抑着坑人的本性么?”
系统也苦恼,“……我不清楚,这种情感很危险暴躁……而且,他压抑的情感是对你的。”
徐禾:“……”
僵了。
卧槽,不知别不是想掐死他吧,毕竟他一天到晚上门跟讨债似的。
不知闭了下眼,克制所有犹如山洪崩泄的欲望。炙热的红莲绽放掌心,念诸法佛偈,得般若禅心,明镜无尘。
小时候见徐禾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小孩穿着打扮那么富贵,是个可以坑的冤大头。
没想到,兜兜转转,坑的是自己。
大昭寺的误打误撞的相识,从此红尘苦难明明灭灭、起起伏伏,不得终结。
不知恢复神情,从袖子里拿出来个小铜板,圆形方孔。
摊开手心,道:“先别说这些,你不是叫我卜一卦吗?就用它吧,正为吉,反为凶。”
徐禾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不知已经动作很干脆很快地将铜板往上抛,然后左手翻盖,将它压在玉桌上。
轻微的声响。
不知问:“猜猜是什么?”
徐禾:“……抛铜板不是神棍用来忽悠人的么?你们圣僧也兴这套。”
不知说:“你管我。”
徐禾:“……我猜反。”
他是要去杀燕王,能平平安安回来个鬼。
不知翻开,铜板正面朝上,正正方方的字,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徐禾一愣:“吉?”
不知把铜板收起,笑起来:“你看你说那么多干什么,杞人忧天了吧。燕地一行,一切都会顺利的。”
徐禾不信,但是被不知那么一堵,他也不好意思安排后事了,笑了一下:“好吧,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不知喊了一声:“徐禾。”
徐禾没事了,就打算离开,起身被叫名字,稍愣转过头,“嗯?”
不知向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一千两。”
徐禾微愣。
不知微笑,疏朗如月色清明:“按寻常人,我一言便是千金。但是我佛门讲究因果,你对我,混沌铺知交是恩,大昭寺相救是恩。取名之恩,教诲之恩,我如今的一切名利,一半归功于你。所以,我给你打个折扣。”
“凶吉天测,我也看不清算不准。你说的我都先应了吧,长公主我会留心的。至于你说要给我多少——就算一千两吧。”
相识七年,恩怨因果,一千两。
不知看着徐禾。
幼年迎春花旁笑得灿烂的小花神,如今静静望来的一眼,摄人心魂。
这一回不止掌心红莲滚烫。
他的血液都在翻涌。
心如明镜明镜裂。
……其实也不只是你的解脱。
徐禾怔怔的,心情很复杂,恍惚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说:“好。”
*
从占星殿走出的路上,系统还在叽叽喳喳,它心里畏惧徐禾不敢和他多交流,但又很怕寂寞,于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
像是个小话唠。
“……那个铜板两面都是正的啊,他为什么要骗你,还说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呢。”
徐禾道:“这是他的祝福吧,他希望我回来。”
系统又很费解:“那他最后那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徐禾犹豫很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是觉得……不知和我的牵扯过于深了。小时候以为他是个神棍所以不甚在意,但慢慢的,我觉得他或许是有真本事。握莲而生,天生佛心,他在红尘外,七情六欲本就不该存在。”
“哪怕是朋友,也不必要。我要是死了,解脱的可能不只是我,还有他,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若是就因为小时候被我忽悠,栽在我头上,也太冤了。”
徐禾说到这,若有所思:“可能他说那话,为的就是和我算尽前尘吧。你说……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什么?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燕地。他是不是料到我不会回来了?”
系统想了想这个世界的设定,选择沉默,闭上嘴。
徐禾问系统:“真的有能看破命运的人么?”
系统沉默好久,说:“应该是有的。”
徐禾嗤笑:“你们ai也迷信这些?”
系统严肃地说:“宿主,这不是迷信,世界有无限可能。”
它还想多说一点,又怕徐禾追问,干脆闭嘴。
徐禾出占星殿,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小和尚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笑容都没有阴霾。当初从狗洞里爬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能让他在几日后翻阅诗书时,看到日色冷青松就想到他。对应不出场景,却能对应出人。
而下山那一回,他也看到了。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装模作样的白衣和尚,拿着魔方,跟他说:“贫僧法号不知。”
徐禾琢磨了下当初那种气吐血的感觉,乐得不行:“如果不是我娘在,我那个时候绝对要打他一顿的。”
系统:“……”
它在徐禾脑海里,也能读取一些记忆,默默说:“宿主,其实……”
徐禾:“其实什么?”
其实您的朋友说最后那段话的时候,非常难过。其实他对你的情感,比你所认为的要复杂很多。但是他是个合格的ai,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会给宿主带来烦恼。于是选择沉默。
徐禾没理它的欲言又止,想到什么又笑:“其实你不说,我都知道,我在原来世界一定很厉害,不然我不会那么渴望回去。毕竟在这里,我朋友很多,家庭幸福,不缺名也不缺财。”
系统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
空空寂寂占星殿。
不知摊开左手,轻声说:“我断得干净吗?”
“情爱欲望,贪嗔痴怨,你不是一直在阻止我么?”
他的右手扶上左手掌心的纹路。
莲花瓣瓣缠生,血液涌在莲心,红的仿佛要隔着皮肤涌出。
他打碎了一个瓶子。弯身,拿起一块薄薄的碎片。唇角勾起,是幼时那种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笑。
右手拿着碎片,干脆而果断划破掌心的皮肤。
斯拉。
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将莲花真的染红。
雪衣曳地,气质圣洁,他是天生佛子。
如今一直看不清的,自己的宿命,也慢慢堪破。
不知低头,看着满手的血,那莲花的纹路居然是扎根血肉的,现在,还轮廓清晰。血映在他的眉眼,疏远里沾了几分煞气和冰冷。
他轻喃:“另一个世界的人,注定会离开,留不住……这就是你的宿命?”
极低地笑一声。
不知伸出舌头,将掌心的血舔起,暧昧又嗜血,那血在舌尖都是热的。
——阻止他入红尘。
——阻止他动情欲。
让他看所爱之人义无反顾去送死,无能为力。
不知面无表情,一笑,眼泪落在掌心,混着鲜血涌入莲花。
剧烈的悲恸过后,他抬头望,望占星殿的中央,苍穹高远,被撕扯的灵魂慢慢归位。
……不入红尘不动情。
“满意了么?”
我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