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句放肆话,靳一进门时候,胳膊上又挨了老太太一巴掌:“你今天怎么回事,诚心气我是不是?”
“没有。”靳一没躲,淡定挨完巴掌就探身去柜子里取了吹风机,递给盛喃。
先进门的盛喃正在玄关里面手足无措地看着,望见大拽比很自然就递过来的吹风机,她愣了下。
靳一下颌微抬,示意她:“头发吹一下,湿着容易感冒。”
“…好。”
盛喃接过吹风机,进到卫生间。
老式房屋的门板薄薄的,就一层,即便打开的吹风机在耳边嗡嗡作响,她还是能隐约听见卫生间门外玄关里的祖孙两人的交谈声。
“栾钟海走了?”
“是栾老师,”靳一奶奶听起来还是有点不高兴,“还说不气我,傍晚老师和你那小朋友都在的时候,你看你那是什么态度。”
“谁让他来扰您清静。”靳一声音微凉。
“对,如果你老师不来那我都没办法知道,你这每天早出早归,全是演戏给我看?”
靳一沉默了会儿:“您就别管这些破事,当他没来过。”
“你老师费心说了好久,让我做你思想工作,你真不肯去学校?”
“不去。”
“……”
盛喃本以为这里免不了一通训斥,就算靳一奶奶性格温和,至少是要说两句的。然而她没想到,这话题到这儿就这么停了,老太太似乎完全没有继续规劝的意思。
这是什么神仙家长。
盛小白菜流下了羡慕的眼泪。
门外。
靳一趁话隙回了一趟卧室,他脱下被细雨淋得湿潮的衣服,听过两秒浴室里吹风机的动静,还是放弃了冲澡的想法。靳一从大抽屉里拿出毛巾擦干身体,兜头套上件有连衣帽的黑色薄款卫衣,又拎出条长裤换好。
从卧室出来以后,他对上客厅里奶奶若有所思的目光。
埋进毛巾和碎发间的修长腕骨明显一停,靳一抬眸,有点莫名:“您那是什么表情?”
靳一奶奶问:“你没听到栾老师走?”
“嗯。”
“那你是什么时候出的门?”
“……”
对奶奶想问的靳一已经了然,他顶着那坨毛巾走到冰箱旁,拎出来一罐易拉罐装的苏打水,单手屈指扣开,懒洋洋道:“我觉得您最好别问。”
“嗯?”
靳一灌了两口,一抬罐尾:“容易对您老心脏不好。”
靳一奶奶:“……”
老太太对自己这个在身边长大的孙子还是很了解的,何况她之前几乎没离开过客厅,也没见靳一出门,答案如何她很快就琢磨明白了——
没走门,那自然只能“走”窗了。
“你啊,”带着老一辈脱不掉的又惯又气的口吻,老太太瞪他,“你就找刺激吧。十八九的人了,净出洋相。”
靳一转过身,半靠到冰箱门上。
湿得透黑的碎发搭过他眼睑,长睫半垂,淡色小痣在眼尾微烁:“嗯,冲动了,”停了几秒他蓦地笑了,垂着眸闷了口苏打水,“没忍住。”
“……”
老太太闻声,有点古怪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末尾是要转向浴室的,也恰是这时候,门内吹风机的声音停了,门缝拉开一条,小姑娘吹得毛茸茸的脑袋慢慢探了出来。
靳一靠在冰箱门上,闻声回头,笑还未尽地撩眼:“吹干了?”
“嗯。”盛喃被热风吹得脸红扑扑的,眸子沾了雨水似的,透着晶亮的黑。
靳一放下苏打水罐,走向卧室:“我给你拿衣服。”
盛喃不确定地问:“你有女孩衣服吗?”
“没有。”
“?”盛喃茫然,“那你要给我拿……”
靳一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手里拎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眼神和语气一般的平静淡定:“我的。”
“……”
盛小白菜后退半步,身心表情都充满了抗拒。
靳一似乎是读懂了她试图抗争的眼神,懒懒散散地补上一句:“或者你也可以选我奶奶的,老年款红牡丹针织衫,怎么样,喜欢吗?”
盛喃:“…………”
盛喃:“太客气了,我穿你的就行。”
说着,小姑娘嗖地一下拉开门,把他手里那件白色卫衣勾进怀里,然后又嗖地一下缩回去了。
门也被关上。
靳一看着空了的手掌,不意外地一笑,垂手插进口袋里,他踱步回到冰箱旁。
骨节分明的手指刚搭上苏打水罐,他察觉什么,回眸。
老太太正端详他:“我什么时候有过红牡丹的针织衫了?你买的?”
靳一眸里笑意更盛:“您要是喜欢,明天我就去给您买。”
“我看是你喜欢。”靳一奶奶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碗,过去几秒,她突然像随口问,“你真喜欢?”
靳一抬苏打水罐的手一停。
半晌过去。
他抿了一口,细凉的泡沫在他唇间碎开:“没喜欢过,不知道。”
老太太没抬头:“知不知道的,可都不许再欺负人家。”
“嗯。”
“更不能像今天一样,再把人弄哭了。”
“……嗯。”靳一垂眸似笑,“以后就算我哭,也不让她哭,这样行么。”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
没过去多久,盛喃换好衣服出来了。
靳一递给她的这件本来就是宽松版的卫衣,他又是那种肩宽腰窄的衣架子身材,还有187的身高,盛喃在161群体里都偏瘦的骨架不知道比他小了多少套,肩线更是完全撑不起,快要耷拉到胳膊肘了。
于是最后软塌塌挂在她身上的卫衣,比那天穿他的夹克外套还要显得再长一截。
……手指头尖都够不着袖口。
盛小白菜由衷感到羞耻而绝望。
不过难得大拽比目光一扫而过,几乎没在她身上停留,嘲讽就更没有了:“好了?”
“嗯。”
靳一放下苏打水罐,拿起置物台上的钥匙:“我送你,走吧。”
“…哦,”盛喃捏着袖子里面,往前走了两步,朝客厅沙发上的老太太躬了躬腰,“奶奶再见。”
靳一奶奶笑得很慈和:“嗯,再见。”
“……”
靳一扶门站着,等盛喃拎着她的湿衣服走过去。
尽管竭力避开视线了,但余光难免掠及——还没到他肩膀的小姑娘沮丧又蔫地走出去,卫衣盖过腿根,又拖下来几寸,衬得腿细瘦白净,很小一只。
拦腰抱进怀里的话,应该能完全被他的身影裹住吧……
“咳…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靳一眼神难得慌乱了下,他勾起门后的棒球帽,扣到头上,又往下压了一点。
“奶奶,我走了。”
“路上小心。”
“嗯。”
“……”
已经走下去几级台阶的盛喃茫然回头,她听着大拽比的声音语气好像都有点和平常不一样。
但那只棒球帽给他遮下半张脸的阴影,什么都看不出。
只在那人转身关门时,盛喃瞥见他环着耳骨钉的白皙左耳上,泛起一圈淡淡的红晕。
盛喃不是没意识到靳一拿的那把似乎是车钥匙,但直到坐上副驾驶座了,她还是觉着不太真实。
抱着系好的安全带迷茫了好几秒,盛喃终于在发动机启动声里回过神,扭头问:“你竟然会开车?”
“嗯。”
“你……不会是无证驾驶吧?”盛喃把安全带抱得更紧了。
靳一瞥她:“你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晚?”
“?”
话声落时,车身蓦地后退,腾挪转向。
盛喃:“等等等等!”
盛喃:“我改主意了还是让赵阿姨来接我吧这么晚了就不用麻烦您老人家了!!”
“……”
无人回应。
车身也平稳得出乎意料。
已经扒在门边的盛喃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就听那人嗓音哑然带笑,像促狭,在车厢这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撩人地好听:“有驾照,坐稳。”
“真的有吗?”盛喃心有余悸。
靳一:“还要拿给你看?”
盛喃很努力才咽下了那个好字,摇摇头:“人与人的信任还是要有一点的,”停了两秒,她还是没忍住,小声咕哝,“但你学车好早。”
“今年高考后学的,”靳一瞥过后视镜,像全不在意,“找工作会方便一些。”
盛喃一愣。
过去好几秒她才眨了下眼,抱着唯一能抱的安全带,她扭头看向窗外,很轻地:“…啊。”
靳一莫名:“啊是什么意思。”
盛喃安静了会儿,小声:“就是想说话但是怕又会冒犯你的意思。”
靳一轻叹:“我正式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以后你随便冒犯我,行么?”
“……”盛喃屏息,“你知道你这话有歧义吧?”
靳一思索几秒,了然,他不得不再次感叹盛小白菜这种胆子很小但说话很敢的猫属相行为,声音配合得慢条斯理:“虽然我没有在表达那个意思,但如果这样能让你原谅傍晚的事——”
“!”盛喃憋得脸颊都红透了,“我已经原谅了!”
靳一眸里掠过笑意:“好。”
盛喃:“……”
靳一:“你刚刚想冒犯我什么,问吧。”
盛喃:“…………”
车里安静了会儿。
直到一个红灯前,车身减速停下。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小雨,很细的雨丝像落地的银针,在五光十色的灯火前,轻轻刺破这座小城里的朦胧与静谧。
盛喃望着窗玻璃上的斜痕,听见自己的声音小心得轻:“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复读啦。”
靳一本想点头,看见扭向车窗外的小姑娘,又改作开口:“应该不回了。”
“应该?”盛小白菜很敏感地转回头。
“嗯,”红灯转绿,靳一换挡,“不读的原因有很多,回去的理由么,还没找到一个。”
盛喃眉心轻皱,好像纠结起什么问题。
靳一:“你是想问原因有什么?”
盛喃不确定的:“可以问吗?”
“虽然有点冒犯,”靳一余光见女孩蔫下去,不由莞尔,“但我说了,随便你冒犯。”
“……”
盛喃憋住。
虽然很想特别有尊严特别有骨气地大声说不用了你爱回不回关我什么事,但事实上她确实好奇得抓心挠肝的,简直有一万只小猫咪同时在她心窝里蹭来蹭去似的。
于是小白菜选择了默认。
“一部分原因是,学校里很没意思。”靳一说。
明明几秒内就可以清晰理出的解题思路,任课老师却要在讲台上翻来覆去地讲很长时间,而且最后也未必是最简答案;同一个理论体系下的类似题目,还要在不同学习阶段进行解题和讲解无数遍。
除了重复还是重复,所以很没意思。
思考过后的盛喃绷起脸,无比赞同地用力点头:“确实没意思,我最头疼文化课了。听说X省那边在推行全方面减负和素质教育,高中下午五点就放学,那样的校园生活应该有意思多了。”
“……”
靳一指节轻叩了下方向盘,最后还是只笑了下,没说话。
盛喃等了一会儿,转头:“那另一部分原因呢?”
这次轮到靳一沉默。
在盛喃几乎以为她等不到他的答案了时,她看见方向盘上那只修长的手慢慢捏紧,苍冷的白从骨节间透出,像在压抑某种激烈的情绪、像傍晚她离开前一样。
盛喃不安地抿唇。
可又只那一瞬。
一瞬之后,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松,驾驶座里倚着的少年长腿踩油门,单手挂挡,车身加速超车的瞬间他嗤出一声薄凉的笑,几乎没入引擎声和雨雾里——
“因为不想叫他们如愿。”
字字切齿,冷意透骨。
“……”
盛喃没敢问“他们”是谁。她扭头看窗外。
也不用问,她大概猜得到。
二十分钟后,车停到盛喃新家楼下。
盛喃还在低头拿副驾驶座前放着的衣服袋子,就听左侧车门关上,她刚茫然直起身,右边车门已经打开了。
带着湿潮气息的雨雾扑入车内,盛喃凉得一抖,连忙拎着袋子下车,不忘要跟大拽比道谢:“谢——”
她肩膀被人一搭,裹到撑开的黑伞下。
还懵着的工夫,那人已经把她带到面前的独栋楼内了。
亮起的感应灯照亮女孩透红的脸。
靳一收伞时瞥见,薄唇逸出丝浅淡的笑,那种懒散又拽的熟悉感还是漫染回他眼角眉梢:“打一把伞都脸红,你倒是敢在栾钟海面前放话。”
“你你不要污蔑我,我哪有脸红!”盛喃说话的同时往后缩了一点,完美诠释什么叫嘴硬身怂。
靳一含笑敛眸,把长黑伞收起,没拆穿她。
盛喃:“那个,衣服的话,等我……”
“不急,”靳一懒声,“等你攒一衣柜吧。”
盛喃:“……”
盛喃:“你这是咒我,我盛小白菜绝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倒霉的!”
“嗯?”
盛喃一时上头,醒神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都秃噜出来了。
但说都说了,必须绷住。
于是盛小白菜摆出一副“就是这样怎么了”的外强中干的气势,仰着细白的尖下巴试图用自己一米六的气势压过高她二十几公分的大拽比。
靳一眼底笑意染得更浓:“行,盛小白菜不会一直这么倒霉。”
盛喃:“。”
这困窘的场面盛喃实在快绷不住了,他要是用那种干净又磁性的嗓音再这么慢条斯理地念两遍,盛喃怕自己真做出什么太过“冒犯”的事情。
毕竟这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孤男寡白菜的……
盛喃转身:“那我先回去了。”
“嗯。”
“你路上小心,”盛喃憋了两秒,“今天谢谢你。”
靳一微怔,眼见女孩走出去了,他下意识开口:“等等。”
“嗯?”
盛喃茫然转回。
她见靳一在朦胧的雨雾前无声站了几秒,夜色模糊了他清朗眉眼,看不清情绪。
好几秒后,靳一开口:“《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看到了。”
盛喃反应两秒才想起那是她送他那本书的书名,她还是没懂他意思,就点了点头:“嗯……我应该也看到了?”
这个回答叫靳一好笑又无奈,有时候他确实不知道小橘猫的思路都搭在什么奇怪的频道。
靳一:“里面的书签是你画的?”
“嗯,”盛喃点头,随即想起什么,“啊,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是美术艺考生。”
“猜到了,”靳一说,“礼物我很喜欢。”
盛小白菜顿时骄傲昂首:“未来美术大家之作,你记得珍藏,以后肯定会升值。”
靳一不禁笑了:“好,那我应该回什么礼?”
盛喃茫然:“不用回礼啊,本来就是谢谢你之前几次帮我解围的。”
“我以为那几次应该和今天傍晚的事功过相抵了。”
盛喃被提醒到,绷脸:“有道理哦。”
靳一正思考拿什么礼物邀约她下次见面。
盛喃:“不过还是不用啦!”
“嗯?”靳一抬眸。
“念你今晚护驾有功,”盛小白菜自觉非常大度地一挥她的小细胳膊,“就当朕赏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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