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刀锋抵在喉咙,大巫医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从隽再道:“你是北羌大君的人,雪鹿是你的故乡,想想上一次雪鹿部怎么在宝颜萨烈手下吃败仗的。”
大巫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这个梁国人在为萨烈出谋划策。”
“我是为了活命,但屠苏勒父子野心勃勃,为了争权,他不惜重用敌国将领。”谢从隽道,“今日他敢因泄一时之恨,屠杀雪鹿两千士兵,来日焉能不敢反你北羌大君?”
大巫医眯着眼说道:“狡猾的梁国人人,我听得出,你在挑拨离间。”
苍狼部的士兵正好巡逻至此,他们隐隐听到帐中有人声交谈。
可谁人都知,大巫医喜好清净独居,只爱摆弄他的药材。
巡逻的士兵起了些疑心,不过出于对大巫医的敬畏,他们也不敢贸然闯进来,只恭立在帐外,询问道:“大巫医,您睡了么?”
谢从隽与这些人不过一墙之隔,手心里直冒冷汗,他在赌,赌大巫医是唯一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倘若赌错了,回头即是地狱,他必须拿出所有的筹码,来进行这一场生死博弈。
即便再不情愿,谢从隽还是将自己梁国龙脉的身份摆了出来,作为其中一项筹码。
他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倘若你肯救我,来日苍狼若向雪鹿发难,大梁必定举国之力襄助大君宝颜图海。我谢从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迟迟没有听到大巫医的回答,帐外的苍狼士兵明显着急了,再道:“大巫医,我们进来了。”
说着,他们就要闯入帐中,在这千钧一发间,大巫医挥手熄灭谢从隽手中的火折子,转身从容地走出帐子,正与那些士兵撞了个对面。
他声音有些严肃:“我说过,不许来打扰我炼药。”
苍狼部的士兵见他相安无事,忙躬身道歉:“对不起,大巫医,军营刚刚跑了个奴隶,少主吩咐,我们巡逻要更加小心。”
大巫医说:“我没事,更不知道什么奴隶,不要再来打扰我。”
“是。”
他们即刻低头退下。
黑暗中,谢从隽反手紧握神秀,谨慎地躲到木屏风之后。
大巫医将营帐里的烛灯重新点亮,踱步到铜盆前洗手,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一个没有被宗室承认的私生子,你的承诺没有分量。”
营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谢从隽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劫后余生之喜。
他轻呼一口气,慢慢放下神秀,回答大巫医的话,“但你答应了。”
“因为从我手下能活过三天的,你是第一个。”大巫医用丝布擦干手上的水珠,苍老的面容上有一双深窟窿似的黑眼睛,他直直地盯向谢从隽,说,“而我除了是刽子手,还是一个大夫。”
或许是宝颜屠苏勒父子太过不仁,连大巫医都看不上他们的做派;或许是为着北羌的未来考虑;或许是出于对谢从隽的钦佩;亦或者他原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是他的本职……
不论何种原因,行至穷途末路的谢从隽没有赌输,大巫医将他藏在军营中——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时谢从隽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苍狼部,萨烈气急败坏,以士兵私逃为由设下重重关卡,对出关的每一个人都会仔细盘查。
要离开北羌,没有那么容易。
“想走,只有一个办法。”大巫医从药箱中拿出针灸包,慢慢摊开,又取出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道,“人体的穴位、肌理、骨骼可以改变,我能为你换一张脸,帮你躲过盘查,将你送出苍狼部。大羌与梁国议和后,中原的药商会时常来大羌进购药材,到时候,你可以随着他们的商队离开。”
谢从隽只在北羌的怪谈鬼话中见过易容之说,不想大巫医竟还真有这样的本领,他道:“好。”
大巫医说:“别高兴太早,这个法子九死一生。谢从隽,你在地牢里试过这些针,也试过那些药汤。易容可比下针还要痛苦,很多人都活不下来,也有很多人在施药期间就被折磨得发疯。”
谢从隽似乎并不在乎这些,迟疑片刻,只问道:“会忘记以前吗?在地牢的时候,有些事,我就记不清了。”
“忘记痛苦,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
谢从隽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忘。”
大巫医眼里有一种不见底的深沉,继续说道:“除了这些,即便你侥幸活了下来,你也再不是大梁皇子谢从隽,这世上没人与你有关,或许也没人会再相信你的话,你要考虑清楚。”
谢从隽握住腰间的玉佩,一寸寸抚摸着上面的纹理,苦笑一声,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只有活着,才能践行诺言。他要为赵昀完成他的遗愿,要为裴长淮报仇雪恨,要回到京都去,不论那里还有没有人再等他。
除了大巫医,没人知道谢从隽是如何度过那些时日的。
苍狼部的士兵日复一日地听着大巫医营帐中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有时夜里也能听见,喊得嘶哑,更似鬼哭狼嚎,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也曾将此事禀报给宝颜萨烈。
当时宝颜萨烈正为追捕谢从隽的事焦头烂额,因谢从隽对外已宣称死亡,他连大肆搜捕都不能。
宝颜萨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谢从隽是如何消失不见的,他唯恐谢从隽真的逃回梁国,将一切告诉梁国皇帝,日夜坐立不安,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什么大巫医?
况且他知道大巫医这个人的本领古怪诡异,通晓巫蛊之术,炼过药尸,以前也没少拿奴隶试药,所以未曾对他起疑心。
三个月后。
一个穿破烂斗篷的身影在荒土中狂奔,他头上兜着风帽,风帽里的脸缠着浸血的布条,活脱脱像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更像不可理喻的疯子。
他有凶悍的眼,怀里紧紧抱着一把漂亮的匕首,踉踉跄跄地跑着,有时一跤不慎跌在沙土中,很快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入夜后,天寒地冻,他会倚着枯树休息一会儿,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谁的名字,生怕自己忘了一样。
他本来不敢睡,但还是因为精疲力竭倒在了荒土当中,等再次醒来,眼前还是黑夜,他站起来想继续前行,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逐渐停下来。
“我要……去哪儿?”他不知在问谁。
头顶上是浩瀚无垠的星河,前路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夜风在耳边呼啸着,满天的星子在闪烁。
他孤身跪倒在荒土中,天下之大,可他忘记了哪里是他的归宿。
他动了动干裂的唇,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似是习惯地喊着:“裴……裴……”
过了很久,他问自己:“我在……说什么……那是谁……”
寒风凛冽,似乎吹透了他的身体,他后心处嗖嗖窜着冷风,那里像是缺了一大块,有什么东西彻底地遗失了。
“那是谁?是谁?我、我又是谁?”
不知为何,他忽然流下眼泪,有一种百念皆灰的绝望与迷茫。在广阔的天地间,他缓缓躬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身影似是顽石,又似是轻尘。
直到天光大亮,荒土当中响起一阵热闹的铃铛响,愈行愈近。
两人骑着黑马前来,马鞍上就挂着一排铜铃铛,颠颠当当,这是因为商队中流传着铃铛驱邪的迷信。
两人穿着朴素,都是梁国的药商。
年纪稍大的那位打量着他缠绕得严严实实的脸,多少有些防备,不过面上很沉稳,缓缓问道:“你可就是那个受伤的梁国人么?我们兄弟二人受商队所托,到此接你,听闻你也要回淮州去,我们老家就是淮州昌阳的,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
他擡起头,充满警惕地望向他们。
这药商即便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但见他一双眼睛漆黑漂亮,眼中还有无法掩饰的恐慌与无措,不由地对他心生怜悯。
想是之前两国交战,不少梁国人都被困在北羌,没有办法回到家乡去,饱受战乱与漂泊之苦。
幸好皇帝下旨议和,这场战事才早早地结束,否则这些人还不知何时才能平安回去。
药商低叹一声,将腰间的水囊拧开,递给他。
他防备着,不肯接。
药商索性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擦净水囊口,递给他道:“喝吧。都是梁国人,又是老乡,我们不会害你。”
见他们没有恶意,他也是渴极了,夺过水囊,极其狼狈地将水喝得一干二净。
待他喝足,那药商才道:“忘了说,我姓林,叫林卫福,这位是舍弟卫风。”
林卫风似乎不怎么爱说话,直到兄长提及自己,才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林卫福又问:“阁下该如何称呼?”
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怀中散落出来的那封用血写就的家书,抚摸着匕首上的半个字,很久很久,他才嘶哑地回答道:
“赵,赵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