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宜赖床,尤其枕边有个大美人。
程丹若近期的睡眠还不连贯,没法一觉睡到自然醒,中途总会惊醒一两次。
深夜时,房间一片漆黑,她分不清在哪里,只知道下意识地抱住他,过了会儿清醒些,就在枕畔摸索。
有怀表是古代,手机是现代。
手机还会亮一下,微微的荧光照亮,像幽魂的眼。
她又沉沉睡去。
但可能昨天睡得晚了,今天半道苏醒就是清晨,阳光从没拉拢的窗帘间钻出,一束束打在地板上,条条斑驳,似光的竹子。
身边是受阳光青睐的人。
开着暖气,被子盖得不严实,松松垮垮地堆在腰腹,太阳是最好的打光师,明暗不一的色块勾勒出体态,后背肌肉矫健,手臂线条流畅,放在雕塑界,必是雕塑大师毕生心血的杰作。
但人为雕琢的作品,怎么能和老天爷的妙手相提并论呢。
他皮肤光洁白皙,光下几近透明,隐约能看到血管的走向,胸膛起伏,气息缓慢悠长,静息心率较常人慢,体现出心脏强大的泵血功能。
鲜活又蓬勃的生命力。
她一时看入了神。
成亲的头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冬季,天很冷,她却满身热意地醒来,神经下意识紧绷,却在看到他的瞬间无声松弛了片刻。
当时看他,总不敢多看,唯恐被皮囊迷惑了心智,从此跌入温柔乡,再也坚持不住本心。
她很害怕失去自己最后拥有的东西。
此时梦境重演,她终于不用恐惧,能直面自己的内心渴望。
想看他,摸摸他,亲吻他。
程丹若听从了自己的心声,伸手摸了摸他的眉骨,再顺着脸孔的轮廓到下颌,在喉结流连不去。
他醒了,眼睛还没睁开,手脚先压过来,将她半压在怀中。
不到半分钟,负责思考的和负责干活的都醒了。
“几点了?”
“六点一刻。”
还早,他安心地放纵自己,与她耳鬓厮磨。
热息扑在颈侧,带动她的血液,程丹若感觉身体微微发热。她侧过头,正好咬住他的臂膀,轻轻嵌入齿尖。
男人的臂膀就好像猫狗的脑袋,总有莫名想让人咬一口的冲动。
谢玄英也在她唇上咬了咬,随后直奔主题。
酒精已经代谢完毕,大脑却还残留着昨夜的梦,于是格外热情激烈,好像残余的乙醇被点燃,灼灼热热得融化了躯体。
程丹若七小时睡眠恢复的体力,瞬间清零,累得她闭眼就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八点了。
她打着哈欠起床,却发现谢玄英在数小雨伞,还翻垃圾桶。
“你在干什么?”她懵,“破了?”
谢玄英微微拧眉:“少了一个。”
“再数一遍。”程丹若睡眼惺忪。
“数过好几遍了。”他翻来找去,“昨天晚上的在哪儿?我用了吗?”
她懂了,配合得回忆:“让我想想,好像没……”
谢玄英蹙眉,坐到床上捞起她,捧住她的脑袋:“认真想,这可不能开玩笑,你现在可不能怀孕。”
程丹若吓唬他:“怎么,怕我逼你奉子成婚?”
“少来,我愿意当一个父亲,但不是现在。”他没好气,“我醉酒,你吃药,这怎么行?”
“可真的没用。”她说,“不信你自己翻。”
谢玄英已经翻过了。
但他不是很信真的出了意外,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晌,道:“弄哪儿了?”
“自己不记得,还来问我?”程丹若抱住被角,“懒得理你。”
谢玄英搂过她,回忆半天,有点印象,忽然安心,有心情找她算账了:“故意吓唬我是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
“春秋笔法。”
程丹若不承认,推开他去洗漱。
谢玄英看看时间:“我得走了。”
“再见。”程丹若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心里也有想法,“我好多了,明年就实习去。”
“真的?”谢玄英一颗颗系衬衣的扣子,指骨修长匀称,非常惹人在意。
她在镜子里瞟两眼。
他唇角微扬,过来捏住她的手腕,数脉搏,片刻后,摇摇头:“心率还是快。”
她用力踩他拖鞋。
谢玄英认真了一点:“明年开春去吧,天寒地冻的,虽然离得近,我也不放心你早出晚归。”
“我不怕冷,到医院就暖和了。”她计划,“我打算锻炼一下,省得到时候体力跟不上。”
当医生可是个力气活,外科医生尤其如此。
他估量她的体力,肯定道:“是不行,请个老师吧。”
“也行。”程丹若拧开笼头,掬水泼脸孔,清清凉凉。
相似的事不断重演,依旧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运动老师是徐卉卉帮忙找的,她和谢玄英亲近,得了不少好处,可表妹又不是亲妹妹,哪有无条件的利益。
小姑娘也精明,早早就懂得抱大腿,平时送点心时鲜,偶尔跑跑腿、传传话,现在多了个她,也知道好好拍马屁,立马揽了活计。
她发动人脉,很快找到合适的人选,乐颠颠跑过来推荐。
程丹若和老师商量了排期,修改了自己的作息,每周抽出三个下午,上两小时的体育课。
她的目的不是健身减脂,而是锻炼身体,项目都比较温和,跳跳养生操,游泳半小时之类的。
运动能抵不少药,十一月复诊时,她紊乱的神经功能有所恢复,药量得以减半。
但治疗不是见效就间断,目前良好的状况与规律服药有关。
至少再吃半年。
之后,圣诞节到了。
谢玄英不好过这种洋节,只能遗憾地送她一套日历礼盒,意思意思。
程丹若倒是觉得很好,这个礼物有点小贵,但不是特别贵,适合发到朋友圈,告诉爹妈亲戚闺蜜——他对我很好。
而且,开盲盒谁不喜欢呢。
每天都有期待,好像明天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日历翻到2021年。
元旦有假,谢玄英带她回家和父母吃饭。
这辈子的谢家夫妻不好也不坏。
谢父没有靖海侯精明,脸上威严,其实城府一般。谢母也不像柳氏心事多,脾气直爽,七情在脸。
他们对程丹若的家世外表都不太满意,但谈恋爱而已,不好多说,体面地留她喝茶。
只做一个要求:“你们还年轻,觉得好就先处着,我们不是老古董,不催你们结婚生孩子。”
程丹若帮他们翻译:先不做坏人,等你们分手。
她假作上当:“谢谢叔叔阿姨。”
谢玄英就坏多了,故意说:“我不结婚,升得就慢。”
他爹踩进去,板着脸说:“结婚就不能由你性子来了,要我说,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你爷爷之前说的那个姑娘,像你堂哥,不就托了老爷子的福……”
谢玄英平静地说:“那您和大伯换下儿子好了。”
他爹:“……”
谢母立即道:“别听你爸胡说八道,你是你,你哥是你哥,你俩不是一路人。”
程丹若低头看手里的玻璃杯。
谢父也缓过来,若无其事地问:“遇到麻烦了?要不要和你爷爷说?”
“这算什么麻烦,不成家,无以立业。”谢玄英道,“过两年就好了,结婚就更好了。”
爹妈对视一眼,又看看儿子的女朋友,决定暂时闭嘴。
惹毛了儿子,他直接领证结婚,那可真没余地了。
“倒是您。”他说,“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想和您聊聊。”
谢父不自在:“有什么好说的?”
“我和爷爷说也一样。”
谢父差点跳起来:“你和老爷子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你少麻烦他。”
“您太急功近利了。”
谢父顿时颓丧:“我好不容易……唉,知道了,你个讨债鬼!有你这样对老子说话的吗?”
“你骂谁讨债鬼?”谢母大怒,“你再骂我儿子一句试试。”
谢父:“你看看他什么态度。”
“看看你什么态度!”
夫妻俩内讧了。
程丹若忍不住抿口茶,心想,这一幕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
啊,谢四。
比爹不做人更惨的,大概是新爹像弟弟,操不完的心-
见过家长,就算是很正式的男女朋友了。
谢玄英的亲友团与她的交集渐渐变多。徐卉卉投诚最快,一口一个“嫂子”,乐意抖八卦,赵四燊换了单位,出现的时间少了,高云喜欢送东西,有什么好的都惦记他,沉一是跟屁虫。
荀明是唯一留宿的朋友。
他们聊天的时候,程丹若听了一耳朵,大抵是荀明把他爹送进铁窗,后妈家里要弄死他,所以,他死心塌地跟着谢玄英混,帮忙处理一些生意。
简而言之,一个个都掏心掏肺,恨不得结为异姓兄弟。
一月,回家过除夕。
去的时候自己单独飞回去,过完年没几天,谢玄英就飞回来接她。
过了半年,感情稳定,程家夫妻就客气了很多,还留他住客房。
谢玄英算是看明白了,没结婚之前,他是睡不了程丹若的屋。但没关系,他已经满22周岁,可以提一提结婚了。
谁想程家夫妻瞬间变脸。
程母委婉:“若若还没毕业,不着急,还是学业为重。结婚了,面试的时候给老师的印象也不好。”
程父直接:“你父母同意吗?他们不同意,我们不可能让若若受委屈,又不是我们求着你们家娶,我们家就一个姑娘,我和她妈妈养得起。”
谢玄英不在乎父母的意见,却不能不在乎岳父母的想法,立即道:“是,您一位顾虑得对,我会处理妥当的。”
他瞥向程丹若。
她低头专心地吃草莓,不参与。
开玩笑,附和了他,要被爸妈骂,附和了爹妈,他肯定要不高兴,掺和啥呢。
谢玄英孤立无援,只好偃旗息鼓,捏捏她的手腕表达不满。
程丹若隐蔽地白眼。
这人是不知道,她没少在父母面前说他的好话,也是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但父母越听越怀疑,条件好的对象罕见但有,可条件好还没毛病的对象,怎么都让人没底。
搁在本地,爹妈肯定要托人打听,就怕背后埋着大雷。
多亏了谢家夫妇的反对,她马上和父母说,他们家看不上我们家门第,爹妈才顿时释然,这才合理。
当然,谢家夫妇不看好,她爸妈就更不愿意轻易松口了。
又不打算卖女求荣,何苦让女儿看婆家脸色。
她妈还说,让她好好读研,恋爱就谈着,千万别着急和他结婚,免得让谢家以为自家想攀高枝。
甚至有天晚上,程母又过来和她睡,母女俩说悄悄话。
“上学的时候不准怀孕,别信什么奉子成婚,有了孩子,人家更拿捏你,有这精力再读个博,书读进去了,以后分手也是你的。”
程妈妈传授人生经验,“要是他们家给小谢介绍对象,只要他自己不要,别为这个和他吵架,因为外人坏了你们俩的感情,人家才要笑破肚皮。要是给你钱,也不许要,拿人钱,受人气,我们家又没一屁股债要你还,硬气点。”
夜深人静,小夜灯泛着微微的光芒。
程丹若埋首在被窝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终的最终,她只闷闷地说了句:“知道了。”-
在家过了两三天,到了初七,程父开始休假,父母俩买了机票飞到三亚过冬,程丹若跟着谢玄英回北京。
临近元宵,许多地方都挂上了灯笼,北京城的夜晚亮堂堂的,人声鼎沸。
他们也在院子装了灯笼,安电池的那种。
程丹若每次走过,都忍不住感叹:“好怪啊。”
她以为谢玄英买的是浙江的古代珠灯,结果搞来的是现代艺术品。
整套的太阳系。
一个太阳系在院子里亮起,水星、火星、金星,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卫星,还带机关能自转公转的。
她没忍住:“你居然不放嫦娥。”
“谁说的。”谢玄英按亮最后一个组件,“这不是吗?”
她看见了一个人造卫星的模型。
“这个是?”
“嫦娥一号。”他说,“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模型,像吗?”
程丹若:“……”
“走吧。”他搂住她的肩头,“吃汤圆去。”
明亮的灯光照耀,电视在播放元宵晚会,谁的歌声传遍四方。
程丹若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月亮。
明月何皎皎。
明月当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