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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正文 第602章 千秋业

所属书籍: 我妻薄情

    隔日,东方蒙蒙亮,小丫鬟剪下新鲜的桂花插瓶,山姜也匆匆赶到。

    不多时,程丹若便起身梳洗,听闻她来了,立即道:“让她进来。”

    山姜整理衣襟,进门便道:“夫人,药很有用,病人退烧了。”

    程丹若登时清醒:“当真?用其他药了吗?”

    时下治疟疾也有用青蒿,效果亦可,她担心混淆药效。

    “不曾,我昨日下午到的,正好遇见个十三岁的孩子,家里人才送到,还不曾用过别的药,烧得又厉害,便让他试用了新药。到昨儿夜里,人就不怎么烧了,今日改用老方子。”

    山姜细细道明详情,不敢含糊。

    程丹若一时顿住,许久,方微微颔首:“好。”

    她稍微思量了一会儿,说道,“这药只能在云粤生长,不能挪到京城,我需要人去云南,你回去问问医馆的人,可有谁愿意到南边守着的。”

    山姜脑中飞快过人选:“可有什么要求?”

    “路途遥远,南边又多毒瘴,要耐得住辛劳才好。”程丹若道,“也不知要去多久,一定要自愿,都不乐意也不要紧,你不要勉强。”

    山姜正色道:“夫人,我们医馆虽然多是女子,却也不是好逸恶劳之辈,有的是愿意吃苦的人。”

    医馆的女医大多是她们收养或买下的孩子,打小就在医馆帮忙,烧水熬药,市井奔波,不是人人都聪明,可个个能吃苦。

    程丹若道:“京城富庶地,外头的苦,她们未必想得到,你在贵州待过,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形,不要隐瞒遮掩,都同她们说清楚。”

    “是。”

    山姜水都顾不上喝,忙碌地告退。

    程丹若转头,和熨烫衣裳的丫鬟道:“给我拿件家常衣裳,今日不进宫了。”

    她要先把这事处理好。

    仅有女医不够,未开化之地行事野蛮,危险系数太高,至少再派个内侍。

    她派小雀去太医院传话,让内侍学生也挑两个合适的人选,最好是熟悉南方气候的人,免得水土不服。

    然后,进书房写信。

    一封给李伯武和田南,要在西南展开工作,就需要他们提供武力支持。

    一封给金爱,她和金仕达管着生民药行,今后药材的栽培、炮制、运输,都少不了药行的加入。

    一封给玛瑙,夸赞她这回办事漂亮,并询问她对张念恩的安排。青年一十岁还未成亲,想来他们夫妻有想法,多半是想留在京城。

    四封长信写完,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晌午随便对付两口,下午就见了小贵族。

    他讨要一匣黄金,十箱最好的瓷器,还有大量丝绸。

    程丹若眼睛都不眨一下:“虽然你过于贪婪,但既然你带回了我要的东西,我会满足你的胃口。”

    她叫人抬上准备好的报酬,黄澄澄的金子一闪一烁,丝绸泛着华美的光泽,瓷器晶莹润泽,精美绝伦。

    小贵族屏住了呼吸,过了会儿,用蹩脚的汉话说:“也许,您愿意和我的父亲谈一笔交易。”

    “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美丽的国家。”程丹若好整以暇,“他能为我带来什么呢?”

    小贵族道:“我的父亲是一位公爵,他是女王最信任的贵族。”

    “女王?”程丹若的世界史一般,分不清欧洲如今哪个女王在位,奥地利的,英国的,还是俄国的。

    小贵族说:“是伟大的英格兰女王。”

    噢,伊丽莎白一世。程丹若稍微有了点概念,却道:“我对你们和法兰西、西班牙的恩怨不感兴趣。”

    “我们在美洲有大量土地。”小贵族浮夸地画大饼,“那里物产丰富,不仅仅有神树,还有黄金,遍地都是黄金和宝藏。”

    程丹若懂了,英国现在应该在新大陆有了殖民地。

    新秩序的序幕已然开始。

    “我不想和你的父亲谈交易,他只是一位公爵。”她微笑,“让你的女王写信给我,假如她能给我想要的,我也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小贵族从广东到京城,已经见识了这片土地的广袤与强大。

    同样是广阔的土地,新大陆可以征服,这里不行。

    他躬身弯腰,姿态谦卑:“我愿意成为您的信使。”

    程丹若注视着他,像是注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浪潮。

    兴盛的,衰弱的,奴役的,挣扎的。

    世界即将变化,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国家,该怎样穿透时光的迷雾,平安驶向崭新的未来呢?

    “希望你能为我带来好消息。”

    良久,她如是叹息-

    三日后,去云南的人选定下了。

    山水路遥,愿意去的人寥寥,再筛选掉不合适的,最后仅有两人。

    一个是医馆收养的女婴,被汪湘儿认作干女儿,跟着她姓汪,叫汪灿灿。她天生兔唇,可天性开朗,勤劳刻苦,是医馆新一代女医中本事最好的。

    山姜原本想让她继承医馆,可汪灿灿说,京城的女医很多,南方却很少,她想带着自己的一身本事,到更广阔的天地闯一闯。

    还有一个是宫里的内侍,叫留忠。他的身世较为复杂,幼年被人拐走,半路逃跑结果被野狗追逐,咬伤严重。

    幸亏有人路过,救了他不说,见他伤到了命根子,性命难保,就去求阉割的匠人替他割了,侥幸活命。伤愈后,他无路可去,只能进宫。

    他愿意远赴云南,是因为家乡就在南方。

    程丹若专程见了他们,替他们准备好行囊,又给了他们太医院医士的令牌,以及驿站凭证。有了这两样信物,他们就算是官方人士,能够免费住驿站,得到当地官府一定的庇护。

    汪灿灿和留忠难免惶惶,连连发誓,一定小心办差,决不懈怠。

    “你们不必紧张。”程丹若叹息,“我已经老了,很多事已经有心无力,只能由你们去完成,我只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两人垂首拜倒,不敢言语。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去就是大半生。

    程丹若花了半生,才终于得到金鸡纳树,而从金鸡纳树到金鸡纳霜,又是两个年青人的半辈子。

    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付出,就是医学的传承-

    是夜,菊花开遍庭院,桂花飘香十里。

    谢玄英回到家中,见程丹若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案几摆着几样小菜。

    清蒸板鸭、卤牛肉、油炸鹌鹑、酥鱼干、腌黄瓜、黄芽菜,还有一碟花生。

    “下酒菜。”他瞅了眼,“今天是什么日子?”

    “喝酒的日子。”程丹若拿出杯盏,倒了一杯甘醇的酒液。

    谢玄英闻见味道,稀奇道:“莲花白?难得见你喝这个。”

    程丹若平日小酌多是果酒米酒,从来不喝烈酒,怕喝多了手抖,妨碍动手术。

    虽然,她已经近十年没有动过刀子了。

    “从今日起,我解禁了。”她一饮而尽,感受酒水划过喉咙的辛辣,与残留在口腔的芬芳,“以后想喝多少喝多少。”

    他挑眉:“心愿已了?”

    “了了。”她倒满第一杯,“千秋功业,我占三厘,足够了。”

    谢玄英拿过酒盅,陪她喝了一杯:“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位极人臣一十年,她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大意,好像随时都有覆灭之祸,可人生不过百,若不曾松快,多少可怜。

    她已经做得足够好,应该偶尔放松,享受余下的生命。

    “我们都老了。”他感慨,“再过些年就致仕归乡吧,到松江建一处园子,每日赏花赏月,以度余生。”

    程丹若白他:“五十少进士,人家官途才开始,你倒是要致仕?”

    他问:“你不想退?”

    “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稍加思索,随便距离,“建州已经统一女真各部,包括长白山的女真,他们很少和我们做羊毛交易,征伐不断,再过一十年,必成心腹大患。”

    谢玄英拧眉。

    “据琉球的商人说,倭军调动频繁,似乎想再次对朝鲜用兵。”她道,“冯成源没了,这回再打,谁去?”

    第一次朝鲜战争过后,昌平侯因伤去世,谢一水战的本事一般,冯大继承昌平侯的爵位,却没有老爹能打。

    冯四只顶他爹一半,也悬。

    谢玄英想想她方才说的“五十少进士”,又觉得自己还行:“我去?”

    “滚蛋。”

    “还有西洋人,弹丸之地却在新大陆拥有一大片领土,多少粮食。”程丹若这两年发愁最多的就是粮食不够。

    人口增长,土地却没多,粮食产粮也上不去,都快烦死了。

    忍不住再喝一杯压压惊。

    “行了,别想了。”谢玄英及时叫停,“方才还说心愿已了呢。”

    程丹若纠正:“这不是心愿。”

    “那是什么?”他没好气。

    “人事。”她说,“尽人事的人事,能解决固然好,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

    社会要发展,归根结底是看生产力行不行。

    这不是穿越者一拍脑袋就能改变的,必须一代代积累,一点点推进,最终在某一刻发生质的飞跃。

    她没法在现有条件下废除君主制,相反,集权才能最有效地推行政策,就好像赋税改革,没有强硬手段,今天的税目还是一塌糊涂呢。

    现实如此,必须遵守物质规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计。”烈酒度数高,她有点醉了,“我哪能管这么多,后人又不是不争气。”

    “你醉了。”谢玄英提醒。

    “是啊。”她若无其事地又喝了半盏,“你现在问我什么事,说不定我都会告诉你。”

    他立即问:“你偷看过我的书稿?”

    程丹若矢口否认:“没有。”

    “说谎。”他顿时失去兴趣。

    “那我再喝两杯。”她安慰道,“等会儿你再问问。”

    谢玄英看看酒壶,替她斟满。

    程丹若啜了一小口,夹菜吃。

    薄牛肉微辣,腌黄瓜脆爽,油炸小鱼干连刺都炸酥了,窸窸窣窣掉渣。

    所有的菜都微咸,很适合时不时喝口酒。

    御酒甘醇绵长,越喝越上瘾。

    她喝一口,聊两句,再喝一口,没过多久,大脑就逐渐兴奋起来,产生梦幻般的愉悦感。

    “再过半月,就是你我成亲的日子了。”他说,“你可记得那天的事?”

    程丹若道:“记得。”

    “记得什么?”他问。

    “馄饨鸡。”她回忆,“很好吃。”

    谢玄英将信将疑:“就你当时的样子,吃得出滋味?”

    “那天很饿。”程丹若对大婚的印象已然模糊,就记得他很美,馄饨很好吃,床上体验很一般。

    他见她还有印象,趁机算旧账:“你第一天喝冷茶,吃冷点心,我说你,你还不高兴。”

    程丹若讶然:“有这事?”

    她完全不记得了。

    谢玄英决定算另一笔账:“我在王家得了红梅,想送你,你还不要。”

    程丹若费力回忆,可脑袋沉甸甸的:“那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他夺走她的酒杯,“你已经醉了。”

    她托住脑袋:“还没有。”

    “叫相公。”

    程丹若:“……”

    谢玄英悻然:“算你酒量好。”

    “我酒量是不错。”她压住唇角的弧度,枕住手臂。

    谢玄英想想,换了个问题:“你几时对我生情的?”

    “我喝醉了,睡觉去。”她撑起身,踩住半只趿鞋,慢吞吞往卧室走。

    谢玄英怕她摔,赶紧跟上搀住:“晃成这样,我抱你。”

    “得了,我能走。”她口中这么说着,身体却老老实实地靠在他臂弯里,被他带着走到床边。

    被褥已经铺好,晒过的丝绵有种蛋白质的味道。

    谢玄英帮她脱掉衣裳,盖好被子:“睡吧。”

    “都是酒味。”她呼出口气,一股挥发的酒精味儿。

    谢玄英四下看看,原准备点香,却看见供在案上的柑橘,拿两个放她枕边。

    水果清冽的香气冲淡了浑浊的酒味,她摸索着抓住一个橘子,贴靠脸颊:“好香啊。”

    “我给你剥。”他掰开橘皮,一瓤瓤喂给她。

    酸甜的橘柔绽放在口腔,好吃极了。

    程丹若不由望向他,烛光照耀他的容颜,眉眼与记忆重叠交错。

    她倏而困惑:“你有没有想过——”

    “嗯?”

    “也许,是我第一次见你……”她费力地思索。

    谢玄英一怔,讶然道:“什么?第一次见我,在松江?”

    “松江,上海,”程丹若喃喃说着,忽然断片,“对,在上海,上……”

    困意来袭,眼睑灌铅似的往下掉,意识遁入无垠的梦境。

    她沉沉地呼吸,竟是睡着了。

    谢玄英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半个橘子,再看看她,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半晌,默不作声地把剩余的橘子塞进嘴里,一瓤瓤慢慢吃。

    橘皮的芬芳萦绕在帐中,清凉的甜意。

    烛泪淌落,像盛放的花朵。

    谢玄英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关于松江的、盐城的、嘉祥的、蒙阴的,也有关于大同的、贵州的、宫中的,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安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圆满幸福。

    再过半月,他们成亲就三十三年了。

    人易老,韶光易过。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任他朱颜辞镜,任他花落有时,他总会与少年钟爱之人白首偕老,同寝共穴。

    谢玄英起身,倒水拧帕子,给她擦脸,怕她口渴,又喂了点温水。

    程丹若安然地睡着,手举在枕边,眉眼舒展,像是贪睡的小孩儿,放松酣眠。

    他掀开被子,熟稔地睡到她的身边,望一眼床尾,确定她没有踢被子。

    然后,探身吹灭蜡烛,仔细掖好罗帐。

    她翻了个身,脑袋搭在他胸前。

    他搂住她的腰,轻轻抚两下她的的背。

    瓶中的桂花落了一片金碎。

    窗外,老猫走过屋檐,眺望头顶的月亮。

    两人相拥睡去。

    就像过去的每一日。

    亦是未来的每一日-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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