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了,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约莫有一点点。
比如,有工资了。
开国初,命妇也有俸禄,但随着通货膨胀及各种原因,如今早就不发了。品级高的诰命夫人偶尔会得到宫中的赏赐,可这依旧不是工资。
女官也是有月银的,虽不多,好歹也是钱,然而,没人认为程丹若需要这一份微薄的俸禄。
她当尚宝女官二十年了,赏赐多如牛毛,工资一毛钱没领过。
如今封侯,算是勋贵,终于能正儿八经地领一份俸禄,虽然也没几毛钱。
此外,就是得了几套新衣服。
命妇的冠服与群臣的朝服、祭服不是一回事,既然获封侯爵,就得给她做相应的官服。
毕竟,服饰不仅仅是遮身的布料,更是礼仪等级的体现。
可官服是男装。
礼部挺为难,特地请示:此事无先例,不然,您还是用原来国夫人的冠服吧。
程丹若拒绝,要求衣饰遵照男装,男式的貂蝉笼巾梁冠换成女式金线梁冠。
她不希望自己完全做男子打扮,好像她就是个男人,而是打算保留女性特质,以女人的身份出现。
汉朝女侯什么模样,已不可考证,可既然今朝重新有了女侯,她希望自己这个先例能做得更好。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礼部无可奈何,只能照办。
新衣服做好送到家中,程丹若就试穿了一遍。
赤罗衣,青缘边,玉革带,四色绶,象牙芴,还有金梁冠。
第一感受是……很沉很累赘。
但与国夫人的冠服比,脑袋轻很多。
“还可以。”她中肯地下结论,然后毫无留恋地脱掉了。
谢玄英:“没了?”
“是啊。”她说,“不过是件衣服。”
封侯意义重大,但本身于她又毫无意义。
谢玄英悻然:“我活着的时候都穿不上这身。”
程丹若忍俊不禁。
谢玄英这会儿是文臣,做首辅就顶天了,活着的时候想封侯,难度不亚于她,多半是只有死后才可能追封。
“往好处想,你二哥也不知道何时能穿。”她揶揄,“他比你盼得可久多了。”
谢玄英没绷住,哑然失笑。
今年初,靖海侯病了场,可天一转暖就好了,依旧精神健朗,眼看还能再活上五六年。
谢二前半生争爵位,后半生等爵位,展眼就快过一辈子。
由此可见,想穿这身衣裳,其实颇为艰难。
谢玄英心生感慨:“你挣这身不容易,画幅容像纪念一下如何?”
程丹若迟疑地摇头:“算了。”
“为何?”
“画太具象,不如你的文章。”她忽然想起来,转头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看《四一集》?”
谢玄英顿住:“……你几时知道的?你看过了?”
程丹若道:“你藏在那个小匣子里,神神秘秘的,还想我不知道?我没看。”
“不许偷看。”他警告。
“你说我坏话了?”
“不告诉你。”谢玄英打住话题,“明天就是九月,你可想好了,今年怎么过寿辰?”
程丹若考虑过这事:“和从前一样,你我过就是,请客吃席麻烦得很,人家送寿礼过来,收还是不收?”
很多人喜欢过寿,热热哄哄,儿孙满堂,还有源源不断的宾客恭贺,但程丹若只觉得烦。
她宁可放一天假,清清静静待在家里,吃喜欢吃的,做想做的闲事,浪费一整日的时间,不用费神社交,不用操心国事,这才是过节呢。
“依你。”谢玄英迁就她的癖好,他也不喜欢过寿,过一岁老一岁,可出于社交要求,每年还是大办,满足各方人马的需求。
程丹若思索:“就在花园里,吃蟹黄面,赏菊花,再烤些鹿肉吃。”
“好。”
于是,九月九当天,程丹若睡了个懒觉,八点多才起来。
谢玄英已经晨练结束,正在窗下擦脸。
他洗漱很有一套,先拿湿毛巾拭去沾染的灰尘和汗渍,再用热毛巾敷一会儿,差不多再用温水清洗。
就,很会保养。
程丹若就不一样了。
她习惯凉水洗脸,再喝杯浓茶去浮肿。
梳洗完毕,吃早饭,饭后分吃苹果,再陪大米小米的孩子玩一会儿。
之后,寻个阳光好的地方,翻翻近日新出的小说。
姜元文写红了《白素贞》和《女状元》,引起一时潮流,市井中以女子为主角的小说渐渐多起来。可惜大多数都流于艳俗,没有文学性和艺术性。
她随便翻过两本,都是三章就弃,索然无味。
干脆做点别的。
信和帖子积了厚厚一遝,平日都是姜元文代回一部分,今日空闲,她就拿了自己看。
第一封,便宜儿子认爹娘的,过。
第二封,谢家族人说老家有个孩子天资聪颖,想送过来学习,估摸着是为过继嗣子,也过。
第三封,商人送礼的,过。
第四封,龙子化引荐的传教士,搁一边,待办。
第五封,玛瑙寄来的。
程丹若调整坐姿,放慢扫读的速度。
几秒钟后,她猛地坐直了身,聚精会神地看着每一行字。
玛瑙和张鹤被调到广东有些年头了,凭借他们夫妻的支持,很快坐稳了位置。又有龙家穿针引线,与当地的豪族、商会都有联系。
程丹若为方便与西洋人交流往来,在松江和广东都安排有人手,广东方面自然就交给他们夫妇。
其中就包括寻找金鸡纳树的事。
从她手上拿了路费,声称愿意为她去美洲寻宝的人很多,但十个里七八个都是骗子,一去便了无音讯。
但广撒网,总能捞到一条有用的鱼,今年,撒出去的钱终于有了回报。
上回的小贵族从美洲回来了,带回了一根树枝。
据玛瑙说,那就是一个树杈子,插在塞满泥土的陶罐里,漂洋过海到了广东,虽然没有发芽,但也没死。
他们按照她的嘱咐,将其种在一处温暖湿润的谷地,并寻农人细心看护。
前些日子,树杈发出嫩芽,确认是活了,这才给她写信说明,并附上一副图和一块树皮,让她的长子亲自送上京城。
同行的还有小贵族,他声称这就是神树,并有一瓶自美洲带回的药酒,但不愿意给他们看,坚持必须亲自交给她。
程丹若看到这里,哪还有心情过生日,立时叫人。
她很快见到了玛瑙和张鹤的长子。
青年二十余岁,身材挺拔,看得出来练过武,样貌俊秀,谈吐斯文:“见过宁贞侯。”
“你是念恩吧,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你。”程丹若打量这个孩子,笑道,“你见过这树是不是,同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张念恩道了句“是”,仔仔细细地又说了遍原委,内容和信中没有出入,只是增加了一些细节。
比如这位小贵族原本的搭的是商船,却没想到遭遇海盗劫持,差点没命,幸好他会说多国语言,包括汉语,海盗们正好在澳门有“生意”,才留他一命。
而金鸡纳树看着只是一棵树,毫无价值,故得以保留。
小贵族到了澳门后,趁机与本地商会联系,声称自己在广州有大门路,他们将信将疑地带他上船,终于到了广东。
以及,玛瑙已经给他一些黄金,可小贵族似乎有别的打算,坚持上京寻她。
程丹若听罢,又认真看了临摹的图纸,其形态与书本上的较为相似,将可信度提升到七成。
“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先住下,就当自己家。”程丹若好言夸赞了青年,留他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张念恩恭敬地应下。
程丹若叫来喜鹊,嘱咐家里好生招待对方,然后才派人去医馆,叫来山姜。
八娘山姜是女仆中最小的一个,现在已是医馆的负责人。她跟在程丹若身边学过妇产,后又跟着周葵花学习,在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女医,许多富贵人家都要请她去接生。
程丹若叫她来,不为别的,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寻找疟疾病人。
金鸡纳树的树皮就有治疗作用,是不是真货,临床试验了才知道。
山姜见她慎重其事,马上调动记忆:“前些日子,惠元寺似乎替人治过,属下一会儿就去问问。”
夏秋季节疟疾频发,山里尤其如此,惠元寺在京郊,又有治疗疟疾的经验,时常遇见求助的香客。
他们知道程丹若关心慈善,半是为名半是为利,一直保留了义诊的传统,给予救治。
程丹若一听,立时道:“将树皮带去,如果遇见合适的就用了。”
玛瑙送来的树皮浸泡在酒中,虽已不新鲜,但兴许还保留着一定的活性,可以一试。
山姜赶忙道:“是,我这就去。”
程丹若递过药,忍不住多嘱咐两句:“如果起效,及时告诉我。”
她公务繁忙,已经很少过问医药之事,青霉素都放手了,今天这样着实反常,山姜心知事关重大,连连保证:“奴婢一定小心。”
程丹若这才放人。
但接下来,她一直心不在焉,晚上吃寿面都在想这事。
谢玄英大摇其头:“你心急又有什么用?面都坨了。”
“从何说起呢,这算是我的志向吧。”程丹若挑起面条,看它都像树杈子,“我年幼的时候,就想过能为世间留下一点东西,青霉素是一个,牛痘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金鸡纳树。”
谢玄英问:“因为能救人性命?”
“不对。”她摇头,感慨道,“以我的经验,世界上最能救人的东西是米汤,不是药。”
这世道,对症的良药能救十人百人,一碗米粥却能救千人万人。
穷苦大众最缺的不是药,吃药是奢侈,他们缺的是一口饭。
假如能吃饱饭,生病的能少一大半。
青霉素、牛痘疫苗、奎宁为什么特别呢?因为这是穿越时空的痕迹。
这是最能证明她来过、生存过、努力过的东西。
“你我终有一死,王朝也难逃覆灭。”她注视杯中的桂花酒,两三朵金黄的花蕾绽放在玉液中,“但这些东西能流传下去,救后来的人。”
谢玄英默然,为她斟了杯酒。
程丹若却并没有喝,而是吃起了微微变凉的面条:“改天再喝,今天吃面。”
“凉了,让厨房再做一份,先吃这个。”谢玄英把自己的蟹斗递给她,里头都是剥好的蟹肉,还浇了调好的姜醋。
她没有拒绝,接过蟹斗慢慢吃。
少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那年……”
“嗯?”他抬首。
霎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上京的船舱。
她的神思飘忽了一刹,不由道:“没什么。”
谢玄英没当回事,继续拆螃蟹。
天心月明,她望着他,久久不曾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