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西南的巧合
1700年,建州立国,1718年,女真入主中原,挥兵南下,攻破京城。夏哀宗与文武大臣逃亡至淮河以南,但在渡河时,哀宗意外落水身亡。
彼时,哀宗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可国破家亡之际,幼儿能有什么用?大臣打算另立新君,但宗室遍布全国,不在身边,一时确立不下来。
故商讨过后,朝臣们决定继续南下,先到西南避乱,再立新君。
为什么西南会成为南渡的第一个选择呢?
从军事角度说,西南地形复杂,女真的骑兵不擅长山地作战,攻破不了西南的防线。但更重要的是,西南大量屯兵,至少十万之众。
为什么会这么多,就要从一百年前说起了。
谢玄英曾担任过贵州巡抚,平定叛乱,同时,程丹若在这里设立生民药行,沟通云贵川。
后来几十年间,西南大小的叛乱不胜枚举,朝廷屯兵从未断过,一直不曾少于三万。
等等,三万合理,十万哪来的?我可没有胡说。
1722年,后夏的开国皇帝祝明以“驱除女真,再续正统”为口号,正式起兵,当时兵力就有十万(记载是30万,但据我考据没这么多)。
能招到这么多兵力,原因很简单。
此地尚武。
西南开化程度低,部族间斗争激烈,又有毒虫鼠蚁、豺狼虎豹,危险性极高。但又多药材、茶叶、辣椒,还都在深山老林(昔年程丹若和夷人合作,派人教他们种植药材辣椒,这就导致好药材的原产地都是夷人的地盘)。
这孤身收购太危险了,商人们为了安全起见,就养成了雇佣镖行的习惯,专业人士,专业向导,精通当地土语,一下降低了被杀人劫财的危险。
有了需求,就会出现市场,西南镖局如雨后春笋萌芽,并且逐渐开拓业务,不拘泥西南一地,整个南方都能走。
换言之,形成了地方产业,许多城镇整个镇子除了种地的,就是走镖的,慢慢也打出了名声。
异族入侵,国破家亡,大地主们为了保住脑袋,自然不惜钱财,捐钱出人,招兵买马,这才轻轻松松招到了十万兵马。
后来的发展大家也都知道了,祝明占据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并在八年后击退女真,光复夏朝,史称后夏。
这里有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
祝明自称宗室,乃是四川蜀王一系,可之前抢救性发掘陵寝,意外获得了夏朝帝王的骸骨,验证了下DNA,发现他与末代皇帝不匹配。
考虑到皇室的血脉混淆概率低,我怀疑,祝明可能和前夏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他是宗室子弟的养子。
我也不是胡猜,有段记载非常有趣。
大概是说,祝明在起兵前曾经受过伤,在生民医馆治疗时遇见了后来的大将军赤泷。祝明见赤泷武艺过人,就起了招揽的心思,东拉西扯,互攀交情。
赤泷说自己在医馆里进出十余次,每次都侥幸未死,因此认为自己身负使命,必定要做一番大事业。
这话虽然被屡次提及,还写入了后夏史,但我觉得他不是吹牛就是中二。
祝明就说,我和你也差不多,曾经三次进出此地,一次幼年,一次少年,一次就是今天,阎王三次不收我,可见要我成就一番伟业。
两人遂结拜为兄弟,携手起兵。
为什么我不认为祝明说谎呢,很简单,生民医馆确实是个特别的地方。
这是程丹若在西南开设的药行,一方面买卖药材,提升本地经济,另一方面也提供一定的医疗。
如果大家去过贵州,参观过药行的遗址,会发现药行隔壁有一个小院子,名为慈幼局。这是专门收养婴儿的地方,约有三十余个保温箱,每年冬天都会免费收养早产儿或弃婴。
也就是说,如果贫寒人家怕冬天养不活孩子,可以寄养到慈幼局,过了冬天再接回去,弃婴养足月份后,安排善人收养。
但在云贵川三地,四川是最后才设立生民药行,我专门翻了药行留下的资料,有说法是,当年蜀王热爱医学,经常炼丹制药,所以本地药帮发展得很好,生民药行难以抢占市场,只在成都开了家医馆。
祝明是宗室,只要不是落魄到极点,幼年生病也该是请大夫到家中医治,而不是送到医馆,就算是送,也该选择更值得信任的本地医馆吧?
他说在生民医馆进出三次,未免太过奇怪。
因此我大胆猜测,他是被无嗣的宗室在贵州秘密收养,后带回成都的。
在此之前,祝明就生活在慈幼局,他可能是弃婴。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立国之后,多次强调复立惠民药局,并设立安乐院,供病人疗养。
当然,这和他在战争中尝到的甜头不无干系。
西南因为程谢夫妻打下的底子,军医的人数不少,每有战事,还会从京城派学医的内侍支援。
祝明和建州的战争中,伤亡率一直大大低于女真,这全依赖于西南的药材和完善的军医制度。
而世事就是如此神奇,程谢夫妇创立了这个制度,祝明推广并完善了它,150多年后,又在与西方列强的战争中发挥了作用。
一代传一代,文明就此前行。
……
好了,说了这么多百年后的影响,让我们言归正传,说说西南在16世纪后期的重要性。
最浅显的一点,便是谢玄英通过旧部,牢牢把控住了西南兵力。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威慑,毕竟单纯的文臣搞他就搞了,有兵马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人家会不会一气之下搞一波大的。
不过,谢玄英有生之年,都不曾动用过这些人为己谋利。相反,他多次调动西南的兵马支援各地。
前文说过,黔地尚武,民勇众多,夏朝后期广泛使用募兵制,缅甸入侵云南,福建、江西、湖广等地爆发动乱,除了本地卫所,征调最多的就是西南。
频繁的战事锻炼了基层军官,后来的武举考试中,有不少武进士就是出身西南之地,算是一个大型的军事培训基地了,只不过都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
此外,因为谢玄英提拔了许多夷人军官,生民药行修建了许多驿道,大大加快了汉夷融合。
夏朝末年,西南的民族矛盾远不如初年尖锐,很多夷人都融入了汉人的生活,双方通婚频繁,渐渐消除了隔阂。
可以说,这番布局不仅在当时有莫大益处,更是影响深远,为民族大融合奠定了优秀的基础-
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如果问我,夏朝中后期,什么地方思想最开放,什么地方文化最繁荣,什么地方最富庶,那么答案必定只有一个。
江南。
彼时,江南物产丰盛,美食华服数不胜数,一顿席面几十道菜,海陆空俱全,果子要堆成浮屠塔,蔬菜用小碟子,小品用攒盒,旁边还要有人弹琴奏曲。
大街上随处可见僭越穿衣的人,蟒袍尤其受欢迎,富贵人家谁家不穿,这人肯定老土,姑娘们流行起了穿男士的道袍,但不梳男子发式,怪模怪样,引得外地人一惊一乍,感叹世风日下。
但这一节,我们讲的既不是丝造也不是美食,专注分析文化思想。
程丹若通过和大商人来往密切,能够间接调动大量资金,谢玄英在西南屯兵并培养军官,支援八方,威慑力十足。
但仅仅如此,他们夫妻恐怕并不能善终。
特别是程丹若,女主临朝,越往后走,路越艰险。
武则天选择登基为帝,刘娥选择归还政权,她们无法破除“牝鸡司晨”的诅咒漩涡,因为社会认可的仍然是父权制。
同理,人们认为,这个国家总归是要有一个皇帝的,垂帘听政不过缓兵之计,只要皇帝成年,监护人就要将权力返还。
无论这个帝王是否昏聩暴戾,好像只要是皇帝,就比权臣更胜一筹。
但在夏后期,人们终于对根深蒂固的君权天授提出了质疑。
人们开始思考何谓天子,如果君王无道,民怨沸腾,除了劝诫,废立君主算是一种仁德吗?
臣是谁的臣,君又是谁的君,天下究竟是君王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为人臣子,究竟是该誓死效忠君王,还是坚持为民请命?
如果二者有冲突,该何去何从?
很多人试图给出答案,有人坚持王道,认为以臣弑君为谋逆,绝非仁德,这是比君王无道还要严重的罪行。
但有人觉得,“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假如君王无法胜任自己的天命,退位让贤是正确的。
这也招来了反驳,你几时见过无道的君主自愿退位的?昏君之所以为昏君,就是不顾天下人死活。因此,用强硬的手段废立君主,不是大逆不道,而是情非得已。至少权臣能够废立皇帝,证明他肯定比在位的人强。
然而,慕强论遭到了更多驳斥,众人认为,真正的贤臣是能够感化君主,让他自觉退位的,非要用不正当的手段逼退,虽无暴君之名,却有暴君之实。
总而言之,当时的人众说纷纭,谁也不能说服谁。
直到谢玄英写了一篇文章讲“君臣之道”。
他认为,君臣名分不同,但本质并无区别,都是要为天下谋福祉。而之所以有君臣的分别,是因为人都有私心,臣是为了节制君主,避免他为私心害天下,君主是为了统率群臣,让臣子扬长避短,齐心协力,同谋大事。
但他不赞同废立君王,认为人臣必须有底线,一旦当权者跨过身份的界限,维持国家运转的纲常就被破坏了,百姓会随之迷茫。
——假如臣能废君,子能不能弑父?
伦理是构建国家的基石,当权者更该恪守底线。
而且,这也是为了保护贤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仁臣知道自己是为了天下人才这么做,可谁会信呢?如果正义的人背负千秋骂名而死去,天道又在哪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人们最朴素的感情,因此,仁臣应该受到赞誉,这样才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成为正直的人。
但他也认为,不废立君主,不弑君逆上,不代表不能节制皇帝。
事实上,他非常支持扼制君权。
“国家之务,决于内阁,内阁之要,在于君王,君王之择,归于百姓”。
简单来说,内阁具体处理国家大事,君王负责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做出最好的选择。
那君王失道怎么办?他也给出了回答。
“勿长君之恶,勿逢君之罪”,不要助长皇帝的恶行,不要逢迎他的罪名,“劝之诫之,远庙堂而祀天地”,先劝诫他,不听的话就不要再让他管事了,只要用自己的身份祭祀天地,祈祷风调雨顺就行。
把架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实在是让人拍案叫绝。
令人意外的是,这种论调受到了当世人的普遍认可。
保守派觉得,他坚持了臣子的本分,坚决反对废立和弑君,不算大逆不道,只是比较激进一点而已。
激进派觉得,他不同意废立,还是有点迂腐,但君王不行就把他供起来当泥塑佛像,也不失为办法。
说实话,这种说法没有两边不讨好,反而两边讨好,达成一致,简直让我大跌眼镜,不由怀疑美貌是万能的,长好看的人说什么都对。
——开个玩笑。
谢玄英的论点能得到正反两方的支持,肯定不是因为他好看,而是靠事实说话。
程谢夫妇当权的几十年间,皇帝几乎隐身了,但国家安稳,吏治清明,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错,史称“庆熙之治”。
人家用实力证明,皇帝不是必要的,一个好的内阁班底更重要。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现实基础,限制君权的说法才有了市场。
相反,如果国家动荡,吏治崩坏,民怨沸腾,相信大多数人更渴望圣君出世,一扫乾坤了。
夏中后期这段时间,经济繁荣,思想开放,出现了许多思想流派,虽然在今人看来依旧保守,但在当时有着重要的进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