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正如戚寻此前所猜测的那样,被四大圣僧发觉偷师之行的石之轩照样能从这四人的追踪之下逃脱,只不过是被嘉祥大师的一指头禅击中受了点伤而已。
以戚寻这早在来时就已经考虑好了逃脱路线的情况,又有小地图辅助遁逃,这四位再怎么说着要追踪而来,将了空住持给救回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脱。
更何况这还是个乱世。
三年前的洛阳还是北周与北齐之间局势对峙的前线,虽说如今因为北方一统已经尽数落入北周的掌控之中,但北周宣帝惯来也不是个当皇帝的料。
他甚至能做出这种禅位于长子,自己自称天元皇帝仍旧把持朝政,又因为纵欲过度在第二年就病逝的离谱操作,自然对此番征伐下来的地方也有失管控。
北周柱国大将军尉迟迥驻守邺城监管相州,到后来杨坚以关陇为根据地对阵尉迟迥的时候,洛阳又一次沦为前线。
可想而知这地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当一群看起来气度宽和“佛光普照”,尤其是还看起来吃得挺好的高僧,率领着一众气势非凡的武僧出来的时候,跟一个活生生的招生简章也差不多了。
乱世之中人最质朴的愿望无外乎就是吃饱饭而已。
四大圣僧可以对魔门中人动手,对戚寻这种分不清正道魔门的人动手,却实在不能对这些眼含殷切的平民动手。
当然净念禅院也不可能将这些人尽数收下,也不可能真顶风作案将禅院门下变成一个铁饭碗的行当,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处理方式无疑就是——
收拾收拾回去吧。
再怎么要追人也得低调点行动。
何况净念禅院也的确有些不占理的地方。
在距离洛阳不远的中州城上,死于净念禅院之中,又被戚寻让大猫背走的石之轩的尸体被挂了上去,等到黎明之时被人发现的时候,除了悬吊在上的尸体之外还被人以剑为笔刻下了一段话。
净念禅院受石之轩所骗,将化名了尘的石之轩全力栽培,戚寻身为这个好心人将石之轩击杀在此,作为给她的报酬,请了空大师同行一路解惑,不日之内必定奉还。
这话说的就很冠冕堂皇。
但这个“不日”到底是几日,她可丝毫都没有做出解释。
而净念禅院若是还在明面上寻找她这个好心人,那就实在是太过于恩将仇报了一点。
“中州……”戚寻回身朝着身后已经只剩下了一道模糊影子的城池看去,“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中州就是后来的汴京,是不是?”
因为察觉出狄飞惊被嘉祥禅师唤醒,看起来和戚寻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宋缺很是自觉地领着了空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也正好留出了戚寻和狄飞惊之间交流有些的确不适合让宋缺两人听到的消息。
大白老虎摇头晃脑地跟在两人身后。
它先前被石之轩的血染红的皮毛已经在途径中州城周边的时候寻了个地方清洗干净了,看起来又是个漂亮体面的样子,在被戚寻嘉奖了一番先前成功将人背负出来的行动后,它更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打手。
不过它虽然像是开了灵智一样的聪慧,却显然还是不能理解前面两个人在此时表现出的暗流涌动的氛围。
听到戚寻提到汴京,狄飞惊也顺着她看去的方向扫了一眼。“不错,中州就是汴京,但是……”
但是南北朝的汴京城被夹在洛阳和长安这一线之间,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的这座城市也会成为一朝国都,而在如今的北方混战后的片刻宁静里,即便是洛阳也难有繁华景象,更不必说是中州。
途径这个对狄飞惊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越发让他意识到,
自己的确处在一个与此前的朝代有别的地方。
戚寻此前测试过在押不卢和极乐玄冰的操纵之下,被操纵的人还能不能保留自己的意识,用的正是被她当做演员、表演了一出石观音强抢原少庄主好戏的原随云。
原随云会在死前因为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为人鱼肉的场面,算是自作自受的惩罚,比他在意志力上更强得多的狄飞惊自然也能保留自己的意识。
只不过极乐玄冰这种东西能够被九幽神君当做长期使用的道具,在保险性上显然非同凡响,此前的数月之中,狄飞惊跟着戚寻辗转于各处,却始终像是被隔绝在一个无法逾越的囚牢里,只能隔着囚牢的透明壁垒,像是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外面发生的种种。
但他能忍受因为修炼大弃子擒拿手带来的脖颈断折的副作用,也就自然能在这种特殊的精神囚禁中保持清醒,甚至让自己时刻等待着一个重新恢复主动权的机会。
在嘉祥禅师的一声梵音震喝响起的时候,这道透明的囚牢忽然之间震荡翻覆了起来,也正是在这一线机变之中,狄飞惊趁势将极乐玄冰给逼出了体外。
事实上但凡换一个人站在狄飞惊的位置上,只怕嘉祥禅师的发功都无法起到这样好的效果,但是这位四大圣僧之一也绝不会想到,他所以为的妖女□□了个相貌漂亮武功不低的青年的情况,却实际上是对战败者的惩罚。
而狄飞惊在彻底回复了自由行动的一瞬,无论他是否想到因为故主之恩要替雷损报仇,身处在一个和此前所在的世界不同的异世界,他反正是绝不可能跟净念禅院站到同一阵营的。
他们都不是一个朝代的人!
就算没了极乐玄冰,也不代表狄飞惊就不是还在被绑架的状态。
只可惜嘉祥禅师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并不知道对戚寻来说,他这个举动反而是帮了她一把的。
要在如今的南北朝乱世更有所作为,一个清醒的狄飞惊可要比一个顶多在打架的时候多个帮手的傀儡有用得多。
戚寻对南北朝的认知的确有限,两晋南北朝这一段好像人人都可以做皇帝的历史,今天上台明天就下台,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狄飞惊作为雷损的智囊和他的大堂主,却绝不可能不读史书,比如说北周柱国大将军尉迟迥的事情就是狄飞惊说的。
“但是看起来很陌生。”狄飞惊说完后半句后长叹了一口气。
陌生也好,若是让他忽然回到他所熟悉的汴京,他或许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既然知道他所经历的事情,便自然透过这不由自己掌控的躯壳亲眼见到了汴京城中改天换日之举后,在北地所发生的一切。
六分半堂的溃败,在北方主战派势力把控局面,江湖人物也从汴京城中的三方内斗转移到对外邦驱逐之战的场面跟前,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的事情。
而他再如何觉得自己该当作为六分半堂之人思考,也很难不觉得这是他甚至从未在对未来蓝图的勾勒中出现过的画面。
但这或许要比任何一个可能的结局都更加让人意外也让人觉得欣慰。
彼时戚寻带着周芷若在塞上见证了这堪称朝局扭转关键节点的一战,塞上的北风也同样吹在狄飞惊身在枷锁里的意识之上。
这才是为何他在重新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后,对戚寻露出了这样复杂的眼神。
对他来说,戚寻的这一记操纵简直等同于将他的尊严傲骨尽数打压了个彻底,当被充当作一个毫无自主能力的傀儡的时候,狄飞惊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是以人的方式存在的。
可对汴京、对大宋来说,戚寻却足以被当做一个纵然不加功名在身,任何一个知情者都应该对她心怀敬意的救世之人。
他收回了看向中
州城墙的眼神。
重新感受到的外界温度,重新感受到的脖颈处呼吸的滞涩,虽然与先前的无知无觉比起来要不舒服得多,却也让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你……没别的想跟我说的?”他低垂着的眼眸,在又行了一段,听得足底积雪和长靴之间摩挲作响的当口问道。
下一刻他便看到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视线中,正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还我。”
“……”
“把极乐玄冰还我,”戚寻完全没管狄飞惊在听到那“还我”的两个字后,在擡眸之间露出的一抹不可置信,咬字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以防对方觉得自己是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听错了。
极乐玄冰在能够做到量产之前,或者说在找到来源地之前,戚寻手里的存货就只有九幽神君掉落的这些。
就算现在她大约并不太有找个新打手的需求,也并不妨碍戚寻的囤货本能让她觉得自己手里的极乐玄冰少了点。
她先前看得很清楚,嘉祥禅师在将狄飞惊唤醒的时候,并不是将承载了押不卢之毒的极乐玄冰给震碎,而是将其逼了出来,正好让她再废物回收一下。
说不定还能让她用来研究研究,如何能将极乐玄冰做到自由的种植和收回,利用被操纵对象是被认定为她的跟随物品的特质,将其作为将人进行跨世界传送的道具。
这么一看,她不应该对净念禅院的诸位这么嫌弃,他们还是很慷慨的嘛!
狄飞惊的唇角动了动。
他总觉得在戚寻这个理直气壮的“还我”说辞面前,他有很多话想吐槽,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话总比戚寻说什么“你还是回到傀儡状态比较好”这样的结果要好得多。
他伸手将那块极乐玄冰递到了戚寻的手里。
“狄大堂主果然是个识时务的人。”戚寻收回手,看着背包里的存货+1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狄飞惊在自己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个操纵道具之间思绪转圜了一瞬,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泛起了一抹苦笑。
“我看戚姑娘说的识时务应该并不只是让我交出极乐玄冰这一件事。”狄飞惊回道。
她这特殊的能在各个世界之间穿梭的能力实在惊世骇俗。
纵然在先前有人被她以召唤助战角色的方式找来,但很明显有一点是只有他知道的。
她那有师门势力支持,有发展背景可寻的世界并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温丝卷所在的世界,而是另外的一个地方。
无论她在外头经历了多少地方的游历,终究是要回到那个对她来说有师祖师父师姐师妹还有徒弟的世界里稍事停顿休整。
但这个事情,狄飞惊但凡不是个蠢人就应当不会与任何人提及。
就像温丝卷和孙青霞以及周芷若也同样不会对其他人提及,神水宫的神奇试炼居然会把人拖到别的世界去。
而另外一个识时务自然是——
“狄大堂主觉得,如今的时局如何?我说的不是按照历史的轨迹,隋国公杨坚在周宣帝身死之后,直接废七岁的小皇帝取而代之,又在陈顼死后数年灭陈,我说的是,如果我想让人从南往北打,有没有这个可能。”
狄飞惊看得分明,她所说的从南往北并非是个随便说出来的话。
在她负手踏过这积雪落白的地面,向着绵延到远处的官道尽头看去的时候,她神色里的认真,即便他只是看到了她的侧脸,也并不妨碍他读出这样的信息来。
“六分半堂既然已经不复存在,你也不必叫我什么狄大堂主了。”
他出口纠正戚寻的这个称呼的时候,忽然看到她又收回了远望的视线落到了近处,准确的说是停留在了路边一处积雪之下还显出几分绿意的小枝上。
她甚至驻足在了这一蓬依然鲜活的绿枝旁边,伸手拨弄了两下其上在寒风中瑟缩的叶片,露出了个在狄飞惊看来和她警告他识时务的时候全然有别,显得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他见过她那一手人前造神刷够了神水宫声望的样子,也见过她因为一顿最简单不过的、只是因为有亲友一并享受的火锅而眉目欢愉的样子,而此刻在这严肃的南北朝时局的话题中,她又因为一支在冬日里存活的绿意而笑。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话固然如今还未有过,他却隐约有了几分这种感慨。
她在看的或许并不只是一花一叶的盛放,而是脚下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
他定了定神,迟疑良久后才回了个“能”字。
北周的大象元年,尚未到后来被称为隋文帝的杨坚已经取而代之上位的时候。
狄飞惊在脑海中构建出彼时的时局便清楚,此时绝没到北方稳占上风之时,也的确有力挽狂澜,重新扶植出一支南方势力与北方相抗的机会。
谁让北方其实并不那么平静。
一旦北周宣帝驾崩,镇守邺城的尉迟迥便会发兵与杨坚对峙,即便他在短短六十日内便败退下来,那也只是因为与他临阵相对的韦孝宽实在是一个太过可怕的名将。
在此等对手面前,即便尉迟迥掌握了华北平原的数州之地,兵发数十万之众,也没能改变溃败之势。
可设若此时南方有北伐之将,未必不能趁此机会行事的,要知道彼时的尉迟迥为赢得此战,不惜联络荥州刺史、申州刺史、高宝宁势力之余,向南与南陈交好,同时割让江淮之地。
一旦让南陈重新拿到这块跳板,又让北方的两方战斗的胜负结果变更……
这便的确是一个崭新的开端了。
等到宋缺拖着被劫持过来的了空大师估算着时间走回来的时候,他发觉这两人之间好像跟先前也没多大区别。
这个容姿昳丽的青年依然显得异常沉默,顶多就是在手里多了一副地图,正是戚寻自南陈都城建康离开的时候,从陈顼这里弄来的。
年轻人难免有些好奇心,这会儿宋缺就对嘉祥禅师这个助力于狄飞惊脱困却反而是成全了他的乌龙事件很感兴趣,不过在对上戚寻转回头来看向他的目光的时候,宋缺就意识到,倘若他想继续维持这个合作者的关系,便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深入的追问。
戚寻也已经岔开了话题:“说来我还该多谢宋少主如此配合。”
她的确是该谢谢宋缺的。
对方明知应和她的举动极有可能会开罪于净念禅院却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的确是最让人喜欢的那种朋友类型。
若非宋缺配合着拦截下了了空,即便戚寻手握那副大宗师图卷,又即便她手里有天一神水这种东西,这顶着四大圣僧的出手击杀石之轩绝不可能做得如此顺遂。
宋缺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必如此谢我,一来我岭南地界原本就没有几个和尚,得罪了净念禅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也的确是禅院中先有邪王藏匿。二来——”
这俊秀卓绝的玄衣刀客眉眼间露出了几分铿然之气,“二来我也是要在江湖上扬名的,如今的刀法第一名家名为霸刀,我既然要胜他,便不能只是击败他而已。他们魔门的恣意杀伐我学不来,但这肆意行事,倒也未尝不能做一做。”
“那还真是净念禅院的运气不太好了,遇上了我们这两个魔星。”戚寻指了指他腰侧的连鞘乌刀,又问道:“你想好给自己的刀取个什么名号了吗?”
宋缺思量片刻后回道:“这个名号,等我击败了岳山之后,自然会有人给我取的。倒是你……”
戚寻打断了他的话:“你
不必去算如今到底是谁在剑法上问鼎,反正我想做的事大约是跟旁人不太一样的。”
对她来说更有直观意义的显然是从了空禅师这里问出与山字经有关的东西。
在戚寻走到这位净念禅院住持面前的时候,对戚寻这个等同于一巴掌甩在了净念禅院脸上的罪魁祸首和绑匪,了空无声地诵念了句佛号。
他听到戚寻说道:“我知道了空师傅修的是闭口禅,我也没恶棍到这个份上非要胁迫你开口破功,到时候万一净念禅院决定放弃你这个住持了我可没有余钱赔偿的,也养不起你这么个大和尚。”
宋缺和狄飞惊被戚寻这话给呛到了。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像是在调戏这位禅院的未来领袖。
偏偏戚寻一点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什么问题,已经紧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给大师两种选择。”
对面之人是练的闭口禅就很舒服了,即便明知戚寻所说而的两个选择依然带着一种强买强卖的意思,他也依然没有出言反驳。
这实在是省了戚寻很多口舌,尤其是省去了戚寻听那些个让人头大的禅宗道理。
在她的视线中,了空大师秀致的面容上闪过了几分无奈,可即便是眉头微蹙的状态,他天生带着笑意的唇角弧度也让他看起来像是在默许。
“第一个选择,这副高僧画卷是出自我父亲之手,其中藏匿着的一门特殊武功我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若是有人能协助我破译出我所领悟到的字句,也足够让我现在的本事更进一层。只做通译工作的话,了空大师是不需要保持神志的。”
戚寻面上的恶劣微笑让上一个受害者忍不住想别过头去,尤其是在看到她将手中一块才从他手里接过去的极乐玄冰上下抛掷的时候,他有种不知道应当同情二号,不对,可能是四五六号受害者,还是应该多谢对方的存在让祸水东引的情绪。
“这事儿还得谢谢嘉祥禅师,若非他的帮忙我也不能空出这么一份材料,也好在嘉祥禅师有这个本事将这东西从体内逼出去,也就不必担心等我届时将你送回后,了空大师会不能摆脱这种状态。”
“……”宋缺觉得,无论是了空还是嘉祥禅师都不会喜欢这个只让人觉得心梗的感谢的。
了空的养气功夫也属实了得,在这样一个近乎逼良为娼的威胁面前,他居然还能保持面色的从容,像是在静候她说出另外一个选择。
“第二个选择,我想请了空大师每日一次观画,如实地将所得记录下来,直到补全全套功法。你也不必想着能在其中做什么手脚,对这门毒脉心经合一的武功,除了我父亲之外我比谁都清楚其特质。”
“不过我也得说清楚在先,这张画有令人入魔的魔力,先前在净念禅院中展开的时候已经可见一斑了,了空大师若是不慎走火入魔,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不过若你能尽数参悟,也顺带解答我在观画中产生的疑虑,此画中的武功了空大师自此可随意使用。”
最后一句话等于是个废话。
了空若是想在山字经中有触类旁通的所得应当不难,但要想得到如戚寻这样的好处却万万没有这个可能。
并不是人人都有她这样的机缘能同时让多门内功在体内并行,更在升级打怪的路上将多门毒经汇总在一处,补全了温丝卷从山字经中剔除、以防为患的毒理内容。
但不丢一个馅饼出去,多少显得她这人有点蛮横。
这会儿才跟她达成了替她制定平定南北朝乱世计划的狄飞惊,在低首擡眸中露出的明利眸光里,都好像掺杂了一点指控的意味。
戚寻权当没看到,清了清嗓子发问,“了空大师怎么选?”
既然已经见过了那副画的神异之处,如今又是个何其身不由己的状态,了空自然只能选择后者。
他也不敢肯定,若是自己当真变成了旁人的傀儡,以他如今还身为净念禅院住持的身份,对方会不会利用他的身份做出不利于白道的事情。
受控于人的狄飞惊以身法夺画抢攻的时候,和他后来恢复了神志后用出大弃子擒拿手和快速脱身的时候,就武功本事来说分明没有太大区别。
了空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光看他能在留了一手的情况下和宋缺保持交锋对峙的状态,就知道在禅宗武功上,说他是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若是成为一个杀人兵器,实在是净念禅院的灾难。
自然还是保持清醒的好。
在看到了空选择了第二个选择后,戚寻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虽然下一刻她便看到这位气度有若青竹的禅宗高僧,立足在这雪地里解开了身上的住持袈裟,从袖中取出了净念禅院的门徒信物,将袈裟僧袍齐整地折叠好放在了尚存积雪的地面上,又一把捏碎了这块木牌信物,而后跪地朝着净念禅院的方向遥遥行了个跪礼。
毫无内劲傍身的情况下,冷意很快让他的脸上浮现了一层青紫色,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流转着一层清透的薄光。
戚寻:“……”
讲道理她真的就是要个翻译,这位大师能不能不要搞出这种“从此别后不再是净念禅院之人,以免祸及禅院声名”的状态啊!
“噗……”宋缺将戚寻脸上五颜六色的表情看在眼里,转头就笑了出来,“你现在这样倒还像是个年轻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己的脖颈上被架上了一把横亘而来的长剑。
戚寻擡了擡下巴,好一个她不好过别人也休想好过的做派,“把你的外披给他,万一冻死了我还得再去净念禅院绑个人。”
闪电惊鸿的快剑用在这种地方让宋缺越发有种觉得好笑的情绪,但谨防把人给惹毛了,他还是不要继续说了。
“为什么是我?”宋缺话刚问出口便看到戚寻环顾一周,露出了个舍他其谁的表情。
在场的就这么四个人,狄飞惊这面容苍白的状态,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体有些问题,倒是宋缺——
年少气盛,气血旺盛,在戚寻看来很适合被冻上一冻。
当然戚寻也很清楚,以宋缺的护体真气自行运转,实在是冻不着的。
他甚至还有余力调侃道:“要我说倒是还有个法子,用你养着的这只白虎给大师取暖,但我瞧大师这是来以身饲虎的,不是来……”
他一把接住了戚寻丢过来的银两,也止住了话茬。
“宋公子,咱们回中州城买件衣服吧,这钱我出了。”戚寻一字一顿地说道。
宋缺朗声一笑。
比起这一路北行而来的情况,显然还是净念禅院中的联手作战更适合拉近同盟之间的关系。
要宋缺看来这的确是同盟。
能有此等气魄悍然击杀魔门邪王,对上禅宗四大圣僧的人,即便身后并无门派撑腰,也足以当他宋缺、他们宋阀的同盟。
不过戚寻往中州城回去一趟倒不完全是因为要给宋缺和了空重新置办一身衣服,她其实有点好奇石之轩之死会引发的波澜,尤其是在魔门内部的波澜。
别人都当她已经穿中州城而过,丢下了石之轩的尸体就跑,即便不是为躲避魔门的耳目和净念禅院的追踪,也得免于被其他势力的人找上有什么麻烦,继续往别的地方行去,譬如说顺着洛阳中州城的这条线走下去就是长安城。
却绝不会想到她又杀了个回马枪,就想看看乐子。
净念禅院这白道支柱被人如此挑衅,就连四大圣僧都尽数出动的情况,在那四位高僧成名以来的二十年间几乎从未发生
过,在事情一发生,便已经跟在冬日沉静的湖面上投落了一颗炸弹一样,掀起了扩散出去的狂澜。
向来神秘,声名却不在霸刀岳山、阴后祝玉妍之下的邪王石之轩之死,对魔门来说未必算得上是打击,谁让石之轩此人的人缘一向欠佳,但魔门高手被击杀,却不得不让人揣测一下对方的立场的。
戚寻不太意外当先抵达中州城的会是阴后祝玉妍,但祝玉妍的反应就让她觉得很有趣了。
她看着城墙上的尸体良久忽然对着下属做出了两声吩咐。
按理来说此地的官府势力早该将城墙上的尸体给取下来,偏偏北周宣帝处理洛阳一带事宜的速度慢得惊人,而曾经一度作为交战前线,长官起起落落了不知道多少位的中州,如今的官员便理所当然地执行起了以茍为上的行事方针,他深知得罪了魔门或者白道的任何一方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干脆权当城墙上没这么个人。
反正天寒地冻的也不至于产生什么影响食欲的气味。
再等个两天总能等到魔门来的人的,又或者是与石之轩有仇的人。
虽然在看到魔门来人的时候,窝在城墙一角朝下看去的中州刺史稍微有点怀疑人生。
对方好像不是来收尸的,是来嘲笑的。
被簇拥在中间,以层层白纱覆面,只露出了一双美目的女子很快在下属搭起的看台座位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石之轩的尸体,好一副快意悠闲的样子。
甚至在她的安排之下,在这铺上了狐裘、上悬垂帘遮风的座位前还点起了个火炉,在炉子上烧起了一壶热茶。
而在这样一个舒适的座位前,留下剑痕刻字和故人尸首的城墙便是这令人觉得有必要好好欣赏的舞台。
祝玉妍如何能不觉得痛快!
若非石之轩欺她彼时单纯,如何会让她失去突破天魔大法第十八层的机会,又如何会让她的师父含怒气死。
如今看到石之轩自觉自己无所不可为,却意外丧命于净念禅院,她只觉得自己简直想要放声大笑一番。
最让祝玉妍觉得好笑的无疑是石之轩甚至不是因为这潜入净念禅院偷师的行动,被四大圣僧给击毙的,居然是被一个甚至在武林中还未曾扬名的小姑娘给击杀的。
以她的目力足以看清被挂在墙头的石之轩的尸体上,那道唯一致命伤势的剑痕,让她也不得不感慨一声石之轩的那位对手实力的确惊人,即便是她的搜心剑法都做不到在跟邪王的交手中达成这样的战果。
不过——
“他还真是有够自信的,就连易容都没用就这么上净念禅院求师去了。”祝玉妍唇角扯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这倒也不奇怪,”与她一并前来的边不负回道,“石之轩作为花间派传人,甚少在江湖上露面,为数不多的出现也只在阴癸派……”
想到祝玉妍八成不乐意听到这话,边不负转过视线又将话吞了回去,“若是他改容易貌才容易被人轻易认出卧底的身份。”
边不负又冷笑了两声,他早看石之轩不顺眼,现在看到对方阴沟里翻船,他也不由心中横生快意。
说起对祝玉妍的觊觎,他自然也是有几分的,可惜先被石之轩捷足先登,后有岳山和祝玉妍之间有了一个女儿。
要不是他不是祝玉妍的对手,他甚至想多嘲讽两句祝玉妍的眼光。
他甚至觉得祝玉妍果然是个女流之辈,在此时看石之轩身死的好戏无异于将她与石之轩的私人恩怨摊开到明面上来说,若是他的话……
“我去中州城里走一走。”边不负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净念禅院被人直接挑衅,魔门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可不想再看了。
祝玉妍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在面上挂上了一
丝嘲讽。
边不负和石之轩实在不必去比这两人谁更不是个东西,若非对方是她的师弟她早要找对方清算清算了。
这种蠢货又哪里会理解,当此时越是表现出对石之轩的不在意,越能减少魔门的声望损失。
她甚至觉得边不负说不定是因为跟石之轩很有共同话题,才在看到石之轩身死的时候,才生发出了一种共通的怒气。
“蠢货……”祝玉妍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发出了一声低斥。
但即便是她也没想到,边不负一进中州城,发觉此地疏于管理后,当即魔门心性大发,一想到城外吊着个截胡过他的人,更生出了一种肆虐的豪情壮志来。
然而他却并未察觉到,早有几双眼睛盯着他的举动。
第二日的中州城城墙上,石之轩多了个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