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戚寻觉得眼前的环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虽然不太合适,但大概很难有人不在盛存孝问出那句“您为何修炼断绝神功”的时候暂时忘记,现在其实关键问题是原老庄主为何要一身夜行衣,行动得活像是个贼寇,只想着——
断绝神功的负面功效在盛存孝的亲身体验之下,已经给出了一个典型案例。
那么倘若原东园正如盛存孝所说修炼的是断绝神功,他到底应该是第二个受害者,还是个漏网之鱼?
巧得很,朱藻是知道盛存孝这件事的。
柳天佑则只能说是猜到了一点。
说实话,戚寻在请盛存孝前来的时候已经猜到极有可能会有这样的一幕。
三年前,她出于好奇,便与水母阴姬问起,如今的江湖上还有几种和明玉功一般可以让内息彻底收敛的内功,水母阴姬一共提到了三种,其中一种就是断绝神功。
至于另外一种,则是传闻中早已经失传的四照神功。
可显然原东园不可能修炼四照神功这门必须保持童子之身的武功。
那么他这种气息内敛、让人觉得他不会武功的状态极有可能就是断绝神功的效果。
在华真真去原东园的私库中找到那个名单,戚寻又从中看到了盛家庄的名字后,她也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就算不是也无所谓!
倘若是的话那便是个附加的打击!
现在确认了反而多了个看戏的戏码。
因为这会儿愣住的何止是围观群众,还有原东园本人。
断绝神功,断绝神功……
原东园虽然久居上位,却并非对旁人的神情不够敏感,这若是一门什么极好的武功,盛存孝何必露出这种这些天来他已经看过了太多次的目光。
这目光中的含义不需多说,正是怜悯。
此前他们怜悯他,是因为他的儿子莫名其妙地遭了灾祸,又莫名其妙地和石观音这种魔女来了一出并不会有人夸赞的“生死相随”。
而盛存孝怜悯他,分明是因为断绝神功并不是一种可以随便修炼的武功。
“何为……断绝神功?”话题既然已经偏了,那何妨先接着偏下去。
原东园的目光从周围的见证者身上收回来,慢慢定格在了盛存孝的身上,开口问道。
这一开口他方才意识到,他此刻的嗓音有些不自觉的嘶哑,仿佛生怕得到一个让他不想得到的答案。
“断绝神功,便是断绝血脉后嗣,甚至一个不留神走火入魔,断绝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盛存孝这会儿还没想到,原东园的这本秘籍其实是从他这里得来的,只以为是原东园不知道从何处得到的秘籍,又不知道断绝神功的厉害之处,还当真解释了起来。
“我天资驽钝,练功三年一无所得,却已然白白葬送了我生养后嗣的本事。这世上的荒唐事也不差我这一桩……”
“盛庄主当年已经说过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朱藻忽然打断了盛存孝的话。
彼时王屋山下盛存孝已将自己愚孝之下所犯的罪过都尽数交代了个干净。
他娶妻又无子,为免盛家庄主是个不能让妻子生养的流言传出去,盛老夫人便将盛存孝娶回家来的夫人给杀害了,又给他娶回来了个新媳妇。
盛存孝这些年间浑浑噩噩地做些善事,确实也不够偿还他所犯下的罪过,但这些话大可不必在原东园面前提。
朱藻已经猜到了为何戚寻会安排下这样的一场戏码,更制造出了夜帝也将会来此的假象。
他玩世不恭,对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抱着并不需要样样都清楚的态度,却很清楚丁枫绝不是个普通
的俘虏,落日牧场和盛家庄也绝不是她随便请来的见证人。
若是蝙蝠岛之事寻踪索迹最后是归结到无争山庄的头上,而落日牧场和盛家庄的衰败都与无争山庄有关,那么原东园身上的罪可要比盛存孝大得多,何必让他还从别人身上找到点安慰。
当然此刻,即便知道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同样练错了武功的人,原东园也不会觉得有半分安慰的。
他甚至觉得今日这华山之上的山风要比平日里还要猛烈得多,也要冷得多,更是吹得他的头疼毛病又要犯了一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这个断绝神功的功效,可真是对得住这个“神”字!
原东园忍不住想到,他获得这断绝神功是在三十年前。
那么怪不得在得到这门功夫之后的十年间,他明明终于从自己的事业上转到了操心子嗣继承的事情上,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好消息。
直到十一年后原随云的出生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这便是自己的身体并不存在什么问题的证明。
哪怕随云目盲,原东园也始终觉得自己有了个最好的继承人。
现在突然有个人告诉他,他练了个造成这后果的武功,这个武功还是他格外得意地从别人的宝库中搜寻得到的,无异于是一道当头棒喝砸在了他的头上。
若是这样说来,随云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
原东园觉得自己倒也当真挺有意思,在这样一个重大打击和怀疑自己的状态中,居然还有闲暇留意到,举着风灯的蓝衣少女的神情,被清楚分明地照亮,正是一种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状态。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石观音劫走原随云。
就连往大沙漠一行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也自然更没什么她对原老庄主的身体万分关切,就连盛存孝和柳天佑都是被她请来的。
他原东园混江湖也有五十个年头了,居然在此刻沦为了跳梁小丑,如何能不让他觉得胸腔肺腑中有一把焦灼的火团正在燃烧。
可他又很清楚,他此刻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这把火是释放不出来的。
他已经七十岁了,这是个随时可能登极乐的年纪。
而他身后不仅没有一个替他送终的人,就连他原本引以为傲,体验了一把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的儿子,都有可能并不是他的儿子。
无争山庄三百年的威名更是要在他的手里付诸东流了。
他脑袋里乱得很,这种将他过去三十年间的认知彻底掀翻的消息,让他无法不去想着随云出生前后的事情。
也想着到底他这无争山庄之中有没有哪一位门客的相貌和随云相似,又有哪一位和他当年身边的姬妾关系走得近。
他会去想这个,而不是觉得这又是戚寻给他布下的一个迷雾陷阱,自然是因为他看得出来盛存孝这个老实人的表现,那当真是并无作伪之处。
他说不定这会儿还觉得是谁坑了他原东园一把,才让他练了这样的武功。
当揭开了那一层包裹在诱饵之外的假象之后,原东园心中悲苦乃至于心死,头脑的运转却要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可想通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到底是为何要做这一切的?
这岂不是一切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而戚寻为何要针对他无争山庄,只怕还是因为那未必就是自己儿子的原随云惹出来的蝙蝠岛一事。
这可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戚寻倒是觉得原东园不必这么悲观。
虽然说这年头没什么亲子鉴定,就算有的话,现在已经尸骨无存的原随云也是没法跟原东园去做这个亲子鉴定的。
但要说断绝神功是否就真的注定无后,也
没这么多个案例来统计,难保就有奇迹发生。
何况要戚寻看来,在装成个淡泊名利的样子这方面,原随云简直和原东园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而在盗取别人门派的秘籍这方面,这两人倒也是挺共通的。
至于别的方面,由于戚寻对原东园不大了解,持有保留意见。
但看着原东园这么一副哀莫大于心死,心气已丧后别人问什么都随意的样子,戚寻又觉得那原东园还是保持这种认知得了。
大约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是当真别人问什么他都会回答什么了。
而这会儿总算有人想起来正经事了。
柳天佑对原东园这会儿的悲怆情绪不太能够感同身受,他自己家庭美满,儿子儿媳和睦,小孙女除了特别黏漂亮姐姐之外也可爱得很,所以在此时将真正的关键问题问了出来:“原庄主到底是为何夜游到此的?”
原东园冷笑了一声,典型的破罐子破摔,“各位不都看见了吗?来杀人灭口的。”
这话都直接说了,可见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至于为何要杀丁枫灭口,谁让他知道了列位门中的武功外传后,无争山庄名为庇佑实为掌控的好事,都是我做下的。”
“这话说的倒也不对,我看丁枫这小子手里只怕还有点别的把柄,找你们来不过是因为你们看起来还有些与我抗衡的本事,那些没本事的早下了黄泉了。只可惜——”
他的目光转向了戚寻,“只可惜他似乎倒戈得比我想象得要早。”
盛存孝和柳天佑固然都不是什么会在意名下势力发展之人,却也实在很难不在原东园这种不将旁人的性命当做是命,显得异常冷漠绝情的话语中,听得怒火上涨。
无争山庄因为江湖上无人能与之相争而得名,却哪有什么权利保持这样的高高在上,风九幽卓三娘这些人称呼朱藻一句小皇子,也没见他真觉得自己是什么皇子,可原东园这话中,分明只将人当做他无争山庄暗中积蓄力量的跳板。
原东园已经又继续问道:“几位还有什么问题?”
即便今夜晦暗,可谁都看得出,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眉眼间原本还暗藏峥嵘的一线脉络,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抓了出去,他身上的老态和疲惫都一股脑地涌现了上来,看起来老了何止十岁。
但大概并没有人会同情他。
人最多会同情人,可倘若他都不拿别人是人看待了,别人又何必用对待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先将他给看押起来吧,只怕这位无争山庄庄主跟无争两个字属实没有半分关系。”
戚寻伸手一指点中了原东园的穴道。
虽说这位已经开始摆烂了,大概就算不点这一下他也不会跑的,但她一向不喜欢去赌这个万一。
“原少庄主犯下的事情还都有迹可循,原庄主做的事情有些距离现在的时间太长了,一来最好是上报官府,二来大概还是要多请来几方江湖势力做个见证的。”
“不错,正该按照少宫主所说这么做。”柳天佑回道。
戚寻扫了眼系统提示栏,果然不太意外地看到在柳天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跳出了一句【是否将无争山庄列入红名敌对势力?】
这当然得选个是!
等原东园一死,以无争山庄此等底蕴,她也可以去验证一下到底有没有新的阶段成就了,更说不准还能靠着这个覆灭敌对势力的buff再捞一笔。
何况她可不只是为氪金买衣服买特效买坐骑而攒钱——
她还盯着无争山庄的那块地皮呢?
若不拿下这地方,她怎么达成神水宫的扩招目标。
等到高亚男来的时候,原东园已经取代了丁枫的位置被五花大绑后塞进了柴房,就连屋
顶上被戚寻顶着永暗特效炸开的地方都已经被人给修好了。
她莫名有种这种惊人消息好像都不算什么大消息的错觉,尤其是在看到戚寻还拎着个灯在发呆的时候。
她实在很想吐槽一句她们华山大概并不需要这么有排面,无争山庄父子二人的落网都放在这个地方,甚至还一度成为了讨伐石观音这种江湖夏游活动的首发站。
但想想反正这些事情她也知道,也不算没有心理准备。
只是她难免想到,今年之内华山发生的事情,起码是要比此前五年十年加起来都要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幸好枯梅大师有一颗强韧的心脏,不然高亚男真的要担心明日早上去跟师父说这件事的时候,会不会让对方惊得晕过去。
可那毕竟是能将自己的手伸进油锅里退敌的师父,高亚男觉得大可不必将对方想得这么不堪一击。
“你还不回去休息?”高亚男问道。
戚寻觉得自己氪金挖宝是解压,甚至这几天钓鱼等收获是休息,高亚男却觉得对方还得带着那个柳家的小姑娘玩,自己的练功进度也没落下,实在是没看出到底哪里是休息的样子了。
她这也算是为江湖又铲除了一个隐患了。
哪位刚出来行走江湖不过数月的,是有这样的本事的?
大约也只有她了。
“我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戚寻单手支着下巴面露沉思,手里的风灯被她甩来晃去的,这动作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你说一般来说在江湖上弄出几件大事来的江湖侠士,大多是会被给个诨号美称之类的,那我这该叫什么?”
戚寻可一点都不希望自己被叫做什么灭魔小能手,反派团圆专家,拔钉子专业户,水龙卷王之类的,当然江湖上也没这种说法。
不过除了称号她还有别的问题需要面对一下,就是柳伴风小姑娘的问题。
半夜的动静当然不可能惊醒这个被祖父按着作息规律的小姑娘。
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柳伴风还对戚寻为什么今天不去探望那个生病的爷爷,表示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戚寻觉得这个问题跟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有点难解释,好在她很快就被戚寻拿出来的新鲜玩意给带跑偏了。
柳伴风学的是紫煞手掌法,戚寻也便往这方面教了。
她琢磨着落英神剑掌往后的招式,显然还不太适合她这个内劲没多少的小朋友,便将此前在射雕副本中得到的九阴真经里的九阴神抓发招技巧,做了个提炼总结后演示给了她看。
以戚寻如今的武功造诣也并不是做不到这种化用。
她的内功纵然不是九阴真经上半册上的武功,却也是名门正宗,发出下半册上的招式并不至于让九阴神抓变成九阴白骨爪的样子。
柳伴风看得如痴如醉,甚至伸出爪爪卖力地鼓了鼓掌。
戚寻本以为这小朋友应该问题很多,却看到她忽然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神神秘秘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在戚寻蹲下来后她这才小声问道:“姐姐,你这套掌法打得过抓小孩的鬼吗?我觉得你的掌法比我祖父还厉害哎。”
“什么抓小孩的鬼?”
戚寻原本以为是她家里人为了哄骗她乖点去睡而编造的睡前故事,却听到柳伴风说道:“就是我们关外的阴山幽灵群鬼,她们会一种掌法叫做鬼爪抓魂,好像还有一个别名,叫做——”
柳伴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啊对了,叫做白骨幽灵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