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一更)
文雪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投效错了目标。
他虽目标是要做一把暗中的剑,却也要给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这把剑。
京城里能符合他要求的势力不多,能看得上他的也就更少了,神通侯府无疑是他最佳的选择。
他跟在小侯爷身边几日也看出来了,这位方小侯爷确实是个做大事的性子。
他看似在京城里花名远胜过声名,但有桥集团暗中蛰伏,拉拢官场上江湖中的人的时候,他不仅没顶着他那位手握六方势力的义父的名头,更是在有意识地拉拢一部分与米苍穹无关的人。
即便如今京城里的官场上的头号势力正是自己父亲到死都在效忠的蔡京一党,江湖势力位居头号的还是金风细雨楼,可这位小侯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业。
尤其是他尚且年轻,没什么牵绊桎梏,更没有什么要命的疾病。
只是,他跟这位被他认定做了未来左膀右臂的姑娘的交流模式,实在是让文雪岸觉得像是在看他哄个孩子。
若是连江湖上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道理都无法明白,这样的人又如何能适应京城里刀光剑影之外的尔虞我诈。
方小侯爷这一副演够戏将人完全蒙在鼓里的举动,让文雪岸着实看不明白。
这样的人到底要如何替他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
谁又能担保倘若有朝一日方应看所做的一切都被揭露出来,她不会选择反戈一击。
但文雪岸也从时年的话中意识到,她分明不把元十三限放在眼里。
而方应看的身上固然有些年少轻狂之气,却显然并不会在面对元十三限这样的对手的时候还有什么不应该有的大意,也就是说,她是当真有这个解决元十三限的本事。
方应看听到时年的这句回答满心欢喜。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不管他的有桥集团到底是个什么立场,现在只要在对方的眼中是能够与蔡京这种奸臣相对抗的身份便已经足够了,他现在由衷地感激那位当时将时年打伤,造成了她不仅失忆,也在心智上有了些缺损的家伙。
这把仿佛无鞘的刀,在扎伤自己之前,足够他将自己想要对付的对手给解决个干净。
更何况,他方应看又不是什么被扎伤后不懂得松手的人,她若当真今日这副做派也是佯装出来的,他输了也不算是冤枉,毕竟金风细雨楼怎么可能放着这么个大杀器在外七年不动用,直到落到了他的手下,这实在是个好想通的道理。
用来坑他方应看布局这么久,他还得夸对方一句未卜先知。
“既然要行动,就不能拖了,我们尽快出城也尽快返回。”方应看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有什么没带上的东西?”
时年摇了摇头。
她去宫中装神弄鬼的时候需要什么阵筹之类的东西,跟着方应看去堵截元十三限却不必。
方应看绝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对上元十三限,毕竟这位今日趁着皇帝遇刺之事走马上任的自在门高手,身边可还跟着六合青龙等人呢。
“八大刀王你见过,他们得跟随在我的车架边上,佯装出我还在京中的假象,所以他们不会跟我们一起去。”
时年跟在方应看的身后进入了神通侯府中的地下暗道,按照方应看的说法是这条地道通往城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城中这些个势力其实在挖地道之事上都很有自己的一套秘诀,也就是当年的雷损大意,否则杨总管又怎么可能领着人将那条地道开凿出来。
“我准备带另外的几个人一起去。之后他们要配合你的行动做事,我想你该认认他们的长相,免得在混战之中自己人打起来,有伤和气。”
方应看要给她介绍的人,倒也并不让时年觉得太过意外。
其中有一个还勉强算是时年的故人。
当年她与狄飞惊一道坐镇三合楼的时候,曾经和对方有过交手。
只不过因为对方用下属给自己挡刀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熟练了,这才让他从时年的手里逃了出去,没在朱小腰和颜鹤发被她擒获,张纷燕、邓苍生和任鬼神死在她手里,吕破军为她所伤之后,也紧跟着作为迷天七圣盟中的一员殒命在她的手里。
时年看到他的时候,对方也看了过来,脸上露出了说不出是愤恨还是惊惧的神情。
他是张铁树。
当时距离张烈心升任迷天七圣盟圣主的位置还没多久,张铁树本可以凭着那一战升职,却被时年给破坏了。
之后的事情更是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
他又怎么会想到,在六分半堂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几乎要成为他们迷天七圣盟的头几号仇敌之一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卧底。
而原本她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还是迷天七圣盟的人,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可偏偏紧跟着就是雷损一支势力快速败退,而迷天七圣盟承了金风细雨楼帮助后与对方结盟,两边竟然还算是半个同伙。
张铁树别提有多憋屈了。
关昭弟虽然是个女人,却实在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她甫一上任,便先借助了大圣主颜鹤发和二圣主朱小腰在盟内的人脉,以及她自己在嫁给雷损之前闯出来的梦幻天罗的名号,将迷天七圣盟中肃清了一番。
若非他们“铁树开花”两兄弟都有些本事,他毫不怀疑关昭弟在将迷天七圣盟整顿的过程中会不会将他们两个也给解决了。
好在,好在她还需要盟里的高手镇场面。
但张铁树和张烈心经过此事之后也算是意识到了,关昭弟离开雷损后才是真正走出了她自己的领袖之路。
她和关七那个受了情伤后时常陷入浑浑噩噩状态,任由迷天七圣盟仰仗着他的武力值,收容天下恶徒逃避了官府的追捕入内的作风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在关昭弟这里顶多就是个她暂时还派的上用场的吉祥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到她的清算。
更加上关七和雷阵雨一战遭到暗算,三合楼一战又被当年的六分半堂稳守后的反击打得很伤,他也同时意识到了迷天七圣盟绝无可能回到当年最辉煌的状态。
所以他们两兄弟需要给自己找个新的卖命去处。
方应看就是这个他们看中的人。
但他如何会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时年。
她和当年还是几乎一个样子,只是在看到他的表情有异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你认得我?”
“不认得,姑娘和我兄弟的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似而已。”张铁树还没开口,张烈心已经先替他回答了。
他先前站在张铁树背后的阴影之中,看到小侯爷对着他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个眼神可绝不只是让他们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事情那么简单,也是在告诉他们,在这两人和这位时年姑娘之间,小侯爷显然是更偏向于后者的。
如果他们还想在他手底下好好干,就最好知道自己说话的分寸。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服对方。
这容姿不凡却眼神无端带着一种懵懂之气的少女,将目光在他们两兄弟的手上一扫而过。
几年不见,时年当年便从苏梦枕口中听闻的这两个家伙修炼的无指掌和落凤爪的功力,如今显然是练得越发出众了。
张铁树的手掌厚实、五指粗短,以至于乍一眼看起来他的手指仿佛都已经萎缩回了手掌之中,却也让他的手掌像是一块铁锤一般。
无指掌出招便要将人给捶打得四分五裂的特点,在他的手掌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这位比张铁树先一步成为迷天盟的圣主,也比对方更懂得察言观色的张烈心,他的手掌则像是个姑娘的手一般柔弱无骨,手指修长而纤细,只在末端近乎病态的细处,让人意识到他的手指并不那么简单。
他不仅练了与九幽神君会的一门功夫相同的落凤爪,还练了素心指,按照当年苏梦枕的说法,正是由于这两门极其歹毒的功夫,这才让他变成了今时今日的性情,虽然时年觉得这顶多就叫本性释放而已。
而张烈心偏偏有个极其文雅的别名,叫做兰花手。
时年倒是还挺想试试,倘若有机会的话,她的如意兰花手和对方的素心指落凤爪到底是谁更强一些。
不过现在是暂时没这个时间的,张铁树和张烈心是小侯爷请来一道对付六合青龙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让他们这“自己人”先打起来。
“人有相似之处而已,不必在意这么多。”方应看微笑着将她领到了另外的两人面前,“我给你介绍另外两位一道行动的人。”
这两个人打扮得像是两个仆从,但显然并非是什么仆从。
“这位是胜玉强,也是一位暗器的好手,左手发的是鸳鸯蝴蝶镖,右手使的是鸳鸯鹣鲽梭,他的步法也很有意思。”
“不敢不敢。”胜玉强摆了摆手,很有眼力地看出了他们这些人中在领头位置的,赫然是这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不免也吃了一惊,“我这鸳鸯戏水步和鸳鸯玉环步充其量就是为了逃跑的时候能够跑得快一些而已,当不得小侯爷的夸奖,此番能给各位打个下手,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可少把你用在姑娘身上的油嘴滑舌,拿到这里来讨好人。”
另一名仆从打扮的人白了他一眼。
时年发觉他的手上有很多经年累月形成的伤痕,手指上的老茧也比寻常人要多,像是曾经从事过什么格外艰苦卓绝的工作。
这种工作不是极重的农活,就是什么开凿挖山之类的工作。
果然紧跟着便听到他在拱了拱手后说道,“我就不劳小侯爷这金尊玉贵的人介绍了,在下余好闪,人送外号小穿山,承蒙侯爷不嫌弃我曾经是个开路凿道的修路工,更不嫌弃我曾经领着囚徒造反的那点事情,将我招揽到了手下。”
时年听他这么说,也就知道为何就连神通侯府也有往城外通的地道了。
方应看招揽了对方不假,有桥集团却暂时还半潜在水底,他暂时没什么用武之地,可不就得做些老本行的工作。
还好苏梦枕开玩笑问要不要挖条地道过来神通侯府的时候她并没同意,否则还不知道到底是哪边挖得更加专业一点,碰上面又得怎么办。
而这位小穿山可不像是他说的这么简单。
时年虽不知道他在方应看的手下做事,却也恰好在杨总管整理的资料中看到过对方,他得名不是因为会挖洞,而是因为他出手伤人的招数,便是将人的前胸后背打穿出一个洞,完全不给旁人活命的机会,这一招也被江湖上的人称为穿山一式。
方应看盘算得正好。
连带着他和文雪岸在内,加上了张铁树和张烈心,胜玉强和余好闪之外,正好是六人,与六合青龙的人数匹配。
而以方应看看来,这样的配置,倘若他们还是在偷袭的主动进攻优势之下,应当能将六合青龙给解决了,起码绝不至于打扰到时年和元十三限的交手。
时年顺着地道往汴京城外走的时候,难免有些感慨自己今晚还是挺忙碌的。
先是去了皇宫中来了一处在当今圣上的头上撒野的行动,又是跟方应看一道等着后续的消息,现在还趁着黑夜未尽的时候,已经出发前往追击元十三限。
不过这一出出的事情紧跟着而来,又未尝不能说是万事顺遂。
当然小侯爷也觉得很顺利。
余好闪在神侯府底下挖掘的地道本不是这样的用处,不过是他听从了米公公的话,在京城里混日子,得给自己留下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可现在正好在人人都盯着城门,绝不会让除了元十三限一行和刘独峰等人出城的时候,自己有了个浑水摸鱼的路数。
地道的尽头是京城郊外一处并不起眼的农舍,但在这个农舍中却有个寻常农人绝不可能置办起来的马厩。
里面准备的正是他们出行的快马。
时年翻身上马,紧跟着方应看没走官道,而是无比熟稔地穿林抄近道而行的时候,天边才刚刚露出一丁点泛白的朝晖,正是长夜将近。
“小侯爷往日里在京郊的打猎如今也派上用场了。”胜玉强夸赞了一句。
方应看对这句夸赞不置可否,但他还需要胜玉强为他卖命,便也不吝惜于露出了个接受对方赞美的笑容。
他又紧跟着说道,“先别高兴得太早,追踪的和逃命的都比我们出发得早,我们追上他们甚至是抢在他们前面埋伏起来,所需要的时间绝不短,到时候可未必就是我熟悉的地方,也得劳烦各位,来一出八百里加急的追击了。”
他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什么愿为小侯爷效力之类的话,却没当真放在心上。
他选人是随便选的吗?当然不是。
元十三限这样的人身上的武功秘籍,尤其是早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的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他既然已经视为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便也自然希望知道他拿到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
他先找上的是不怕丢了性命的人。
临近日出之时依然昏暗的光线里,冷风吹开他鬓边的头发露出的那张脸上,带着一种远比此时春日凌晨更冷的温度。
文雪岸是死士的做派不算在内,胜玉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不要命,余好闪出自囚徒,杀人不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下退路,张铁树和张烈心这两兄弟身上的人命官司让他们总是以搏命的方式在战斗。
所以他们一定会让他得偿所愿,同样就算在达成目的之后死在那里也不奇怪。
迷天七圣盟的人还未正式在人前替他效力,他们死在那里有什么关系,另外两人也是同样的。
他不带八大刀王随侍,而是带着这些人,又岂是因为那八人需要在京城中制造他还在那里的假象!
他唇角的冷笑绝不会被他身后跟着的几人察觉,等到日头初升,穿过了林子踏上宽敞些的道路后,后面的马匹能与他并驾齐驱的时候,他那种带着冷意与恶意的笑容又变成了一种春风温煦的气场,更是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意味。
在一日的奔马赶路,临近傍晚收到了前方的飞鸽传信后,方应看更是多了几分把握。
他朝着时年的方向看去,确认对方在昨夜几乎没能睡上多久加上今天白日的赶路后,并没显露出什么疲惫的状态,不由松了口气。
“今夜要辛苦各位了。”方应看扬鞭指了指前方隐隐绰绰可见的山,虽然此刻还只是在薄暮昏暝之色下浅淡的一条,却也已经能看出那不是什么规模太小的山。
“我的人得到消息,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刚到前面的镇上,我们正好抢先一步。”
元十三限要追击的人已经翻过山去了。
其实从他的角度来说,他隐约觉得此番压制住诸葛神侯,只需要拿到那群作祟的乱党就能够在京城里站稳脚跟这件事,已经有了点蹊跷的意思。
所以他并没有急着带人继续追赶,而是先在镇上的农家借了口锅,解决了他们几人的饭食,打算先休息一阵再继续行路。
他这个选择并不算奇怪,不过又成了方应看用来跟时年解释他和逃命的那一伙人是一道的理由而已。
而元十三限又怎么会想到,他虽在京城里久不得志,却也是蔡京一党□□夫最高的人了,居然会有人盯上了他离开京城的时机,打算从他的手里捞到莫大的好处,甚至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荒诞之事!
他的徒弟还在收拾炊具,时年等人却已经在暮色四合的昏暗中登上了山。
山岭之中的路很多,可要让元十三限等人还能继续追下去的,能行马的路只有一条,也势必会经过山顶上的那座寺庙。
这是一间看起来曾经辉煌过,现在却已经久未有什么人在此修行的寺庙。
斑驳的庙门还残存着一点昔日的气派,或许也是因为它处在甜山山峰顶上,这才让人觉得勉强还留了些许居高临下的态势。
在庙门之上的牌匾上写着“老林寺”三个字。
其他人还在犹豫,时年已经足不沾尘地进了寺庙之中,这一手凌波无痕的轻功,看得胜玉强眼皮一跳。
他先前说自己那什么鸳鸯戏水步和鸳鸯玉环步只是逃命的本事,实则心里是对自己的轻功暗器都很得意的,但跟这位一比,又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功夫了。
无怪乎小侯爷对这姑娘如此看重,光是这无声无息的轻功就已经让人防不胜防了。
而偷袭正需要的是这门功夫。
方应看深知时年现在露一手,总比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还有人觉得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去跟元十三限叫板得好,他满意地笑了笑,从老林寺的院墙上翻了过去。
等他进入主殿的时候,看见时年正看着殿中的十八尊罗汉像和早已经无人打理的长明灯发呆。
“我带你们来这里不是让你们埋伏在庙里的。”方应看开口道,“他们在山下已经休息够了,没必要再进这庙里一趟。”
他并不奇怪从时年这里没得到回应,反正她并不需要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腰间血红色小剑,也便是那把血河神剑忽然出了鞘,将面前的一尊金身罗汉像给挑了起来。
剑本易折,但血河神剑并非是寻常的剑,方应看在力道的控制上也堪称是个奇才。
剑尖挑着佛像,竟像是挑着一颗小石子一般。
“这佛像我却有用。”
一缕暗沉的暮光从这老林寺的屋顶碎瓦间照下来,正好照在他剑刃之上的剜心剖腹无眉罗汉之上,也照在他那张俊俏却带毒的脸上。
“神佛拦路,多有意思的征兆不是吗?”
确实很有意思,时年不由抿唇一笑。
这尊神佛稍微宽一点,便可足够拦上两个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