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金风细雨19-捉虫)
对于方应看这种目标是要在京城中闯荡出一片天地的人来说,即便米公公此时没空给他传信,他也已经收到了皇宫中惊变的消息。
更何况还是宫中闹了九幽神君的鬼魂,险些将皇帝都给解决了这种大事。
方应看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不觉得是当真有个这样的游魂,生前得不到国师之位,死后来讨个公道。
他眉峰微蹙,压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郁之色,指尖在茶盏的边缘轻轻叩击,像是还有许多地方想不通。
文雪岸站在他身后,隐匿在灯烛之后,看起来就像是个彻彻底底的影子。
时年状似无意地朝着他们两个看了眼,觉得这两人就气场上来说还挺契合的,当然,相比之下还是方应看要更能装一点。
方应看说是说有事要跟时年商量,可临到了把人叫来,又得琢磨着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时年觉得,与其说她是被找来商量的,不如说,她是被叫来在米公公不在的时候,作为一个高手来给他撑场面的,也让他在此刻的乱局中有点信心。
神通侯府中的侍从像是也被方应看这种焦躁的情绪所传染,在外间来回走动。
忽然从府外传来一声马嘶,而后便是急促朝着这边奔来的脚步。
以时年的耳力怎么会听不出,正是朝着此地而来的。
传递消息的人和门外的侍从之间做了个短暂的交接,由方应看的心腹将消息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展开纸条后,眉峰依然未曾平下,却在眼中一闪而过的沉思后有了打算。
他或许知道应该如何跟这个丝毫不逊色于米公公的战力解释今日的突变了。
因为这一轮送来的消息中,有了一条他在解释的时候相当容易歪曲的事实。
“小侯爷?”时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方应看朝她看去,突然被打扰了休息,在她这张看起来空灵澄澈的脸上好像也看不出什么生气的情绪来。
但他并非没有见过她杀人,击杀黄金麟和文张的时候那种果断或许才更趋近于她的本性,那么他便得再往这一方身上甩点锅。
“抱歉,方才在想如何同姑娘说今日的事情。”
方应看将送达消息的字条折好放入了袖中,显然没有要给时年看的意思,“今夜宫中天子遇刺险些丧命,行刺的人借用了已死的九幽神君的名号,做出了鬼魂作祟的假象。”
“当今天子倘若丧命于鬼神,天家的尊严便也不复存在了,届时朝堂混乱,奸臣当道,恐怕会是天下的不幸。”
文雪岸板着个脸看不出表情,但时年总觉得他的腮帮子好像在隐隐发力,仿佛在隐忍着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出现什么波动。
大约是饶是他猜到方应看这沉默良久,便是要找个义正辞严的说法,也没想到他上来就会来这么一套说法。
时年也挺佩服对方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串的。
要不是今晚的闹鬼之举是她干的,看方应看那张玉面朱唇,风流倜傥的脸,和他脸上镇定自若的神情,谁又会猜到他此时说的其实是假话。
时年决定配合他演下去。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单纯好奇地问道:“奸臣是谁?”
“自然是蔡京傅宗书等人。”方应看回答道,“今夜的刺杀扮鬼事件恐怕就是他们所为,只是因为米公公是圣上的进侍,发现得早,这才没让他们得逞。”
他这话说的要多冠冕堂皇有多冠冕堂皇。
在先往蔡京和傅宗书的头上扣了个黑锅之后,掉头就给自己这边有桥集团的关键打手身上套了个护驾有功的名头。
然而事实上方应看清楚得很,今日之事绝无可能是由蔡京等人策划的,若非那个击杀九幽神君的高手,蔡京和傅宗书两人也不可能闹到这个地步,现在这个模仿九幽神君出现的人,既然拿出了阴阳三才夺这东西,便大有可能还是那个神秘的高手。
可现在去找这个神秘高手到底归在哪一方,显然一时半刻是找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还不如能拿到多少既得利益是多少。
“这不是危机解除了吗?”时年又问道。
“若是这样简单便好了,”方应看苦笑着摇头,“米公公必须护卫圣上的安全,只能任由那个古怪的刺客逃走,好在此时诸葛神侯赶到,追了上去。但是这刺客实在是很有本事,竟然提前在宫中布置了阵法,连诸葛神侯都无法及时破解。不过,这刺客两次避战,看来实力其实有限。”
这也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无法及时,意思就是还是破解了?”
“也不能算真正破解,对方布置的阵法确实不差,可惜用的材料实在是太过简陋了,诸葛神侯在意识到阵法非同寻常后,干脆选择了蛮力破阵,阵法倒是破解了,刺客也提前一步跑了。”
方应看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敛眸压制着眼底对自己这编造故事的本事里的自得,擡眼的时候又只剩下了一片看似正直的气度。
“诸葛神侯既要负责监管六扇门,抓捕天下犯法恶徒,又领着禁军总教头的位置,宫中的禁卫军都是他栽培出来的,能在发现皇宫中的险情飞快赶到,已属不易了。更何况今日的刺客对地形的熟知和提前做的准备,又岂是此前闯宫的人可以相比的。神侯输了这一阵,没能将人抓捕归案也实属不意外,可惜……”
可惜皇帝因为今日的事情心气不顺,必须拿个人来开刀。
米苍穹没能及时追上去,一来是因为皇帝生怕还有人会伤到自己,必须有个武艺高强的人在身边他才能够放心,二来,多少也是因为他那一番瞎指挥,一轮箭雨不至于杀伤了自己人,却也让米公公失去了追捕成功的机会。
而皇帝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做了什么错误的选择,他只会觉得,还是诸葛神侯不够有本事,这才放跑了贼人。
再加上还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
“蔡京和傅宗书这两个奸贼!”方应看可能是自己都被自己理顺的逻辑给说服了,现在说出这么一感叹来,谁见了都得夸他一句大好青年,汴京正道之光。
就是大约文雪岸还是不太适应自己的上司是这么个做派,时年感觉他的眼尾又抽了抽。
“他们觉得此番遇刺事件诸葛神侯的失职有三。”
“宫廷禁卫军接受他的指导,却没能在拱卫皇帝寝宫的时候发觉有人闯入,甚至让人在皇宫大内堂而皇之地布下了这一重重的阵法,用来安全脱逃,这若是传出去,皇家的颜面何存?”
“可是你现在已经说出来了……”
这也算是传出去了。
时年用格外无辜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方应看本觉得她像是在内涵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定只是她这失忆后遗症,稍微心直口快了一点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先不提这个,其二便是诸葛神侯师传自在门韦青青青,与他同门的还有位天/衣居士,精通阵法五行之道,论起阵法本事足可以称得上是天下魁首,更是与诸葛神侯交好,京城中谁不知道早年他们师兄弟在京中担任老四大名捕的时候,许笑一前辈就将自己的部分阵法心得交给了同门。
要破解一个临时布置的阵法,还是浓艳枪出手,居然还花费了这样多的时间,按照他们的想法便是,想必诸葛神侯和那位刺客其实是一伙的,这才在破阵上没有这么积极。”
“可天下阵法如此之多,光是毁诺城中就有不少从失传的阵法典籍中找到的法门,这才将那里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时年显然对此等随意扣上罪名的行为颇为不忿。
“何止是毁诺城,京中还有一位捕神刘独峰,他在阵法上的本事应当不输于天/衣居士多少,更不用说他还有身边的六位手下跟从,各自掌握了一件独门兵器。”方应看站起身,在这议事厅的中央过道上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这第二条罪名要如何替诸葛神侯开通。
“你先说第三条吧。”
听到时年此话,方应看的脸上表情又转为了纠结,“第三条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诸葛神侯的府邸距离皇宫更近是不假,却不足以在得到消息之后赶来来得这么快。在问询后得知,神侯确实不是在得到消息后才从神侯府动身的,而是夜观星象,发觉有异常,生怕天子受到了什么伤害,这才进了宫。”
这其实是提前知会神侯的结果。
毕竟所谓的夜观星象之类的话,听上去就很像是要给自己开脱罪名的样子。
这也是圣上当时的感受。
从宫中的布置来看,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对方其实是个人,而不是个幽魂的事实,他表面上松了一口气,实则暗地里是更觉得此事让他心头火起。
既然那不是幽魂,用红袖子勒住他的脖子的时候,对方岂不是完全可以快速地下手,一了百了,而不是现在这么个最后呈现出的仿佛猫抓耗子,将天子的脸都往地上踩了个够,然后潇洒离去。
皇帝看起来越是从遇刺的恐慌中平复下来,实则是越发恼恨身边的人护卫不利。
蔡京和傅宗书最近很是失了宠,现在重新联合起来说的一句话却让皇帝觉得很是受用——
天子蒙难,是臣子之过。
哪个臣子?自然是受困阵法的诸葛神侯。
“可怜神侯救驾之心急切,甚至生出了感应,这才得以及时赶到,却被这些奸臣贼子攀咬成是今日灾厄的罪魁祸首之一。”方应看大为感慨的语气继续说道。
至于攀咬诸葛神侯的人到底是只有蔡京一党,还是还得算上这位其实也有可能要被问责护驾不力罪名的米公公,方应看自然是不会说的,时年其实也猜得到。
“那现在我们需要做什么,营救神侯?”
时年这个建议一提出来,方应看险些一噎。
如此直白仿佛要去劫天牢一般的想法,到底是怎么这么快在她的脑中跳出来的。
他心里默念着对方是个失忆还中毒的人,这是他最重要的打手,不要跟对方一般计较,这才以平静的口吻回答道:“当然不是,神侯只是被以办事不力的罪名软禁了起来,并让出自他教导的禁卫军看守,倘若他离开了神侯府,这些禁卫军将士与他同罪。贸然去救,反而会让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话同样伟光正得很,以至于方应看还能够擡高些音量,让他这话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入时年的耳中。
看她抿着唇,像是只打算安静听从该做些什么,方应看突然感觉到了点指点江山的潇洒痛快。
“救诸葛神侯,甚至是直接面见圣上都很不明智。”他语气沉静地分析道,“既然现在局势如此,不如我们也去找这装神弄鬼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神侯被停职软禁,在蔡京一党的劝说下,圣上选择将这事情交给同为自在门出身的元十三限来做,他当年也是老四大名捕之一,只是因为受到了蔡确的牵累,这才被逐出京城,虽已重返京城七年有余,却一直没能得到重用,如今正好接过了诸葛神侯的任务。”
“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这只是第一支队伍,另一边,圣上派出的是捕神刘独峰。”
方应看从袖中掏出了一幅地图,上面描绘着的京畿之地的细节细致到了相当可怕的地步。
但他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在京城中风流之名远播的人,持着这样一幅地图在袖子里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一边,“就算是功力到了米公公这个程度的人,要想做到今日这位刺客的一击即走,绝不拖泥带水,无人进行接应的可能性也不大,虽无法确定这人到底是否出自蔡京门下,又是作秀也好实际情况也好,方才有人正在因为目的达成、离京逃亡,是不争的事实。”
那其实是苏梦枕以金风细雨楼中的人制造的假象,甚至趁乱让伍刚和戚少商等人离开了京城前往青天寨。
狄飞惊确实在京城,杨总管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
至于为什么是离京逃亡而不是先躲藏在京城里……
连狄飞惊这样的人在京城中倘若转过思维盲区,都能够被人发现,京城里城门一闭,还有什么是找不到的,他们当然得走,从刺客的角度说的通。
方应看继续说道:“这些人逃离的时候兵分两路,追的人也分了两路走。这个方向是捕神刘独峰所去的方向,他这个人向来有洁癖,不喜欢去什么脏污的地方,所以这个方向相对干净整洁一些。至于另一边……”
“元十三限的人则在朝着京城以南的方向走,追捕另一边的人。”
这其实也是戚少商他们走的方向。
苏梦枕为了防止时年这边把方小侯爷拖下水对付元十三限有可能出什么问题,让他们必要的时候可以协助她,不过时年倒是觉得应该没这个必要,毕竟六合青龙里还有一个老朋友,说不定还能带来一些惊喜。
方应看没发觉时年此时的思绪百转,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逡巡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势在必得。
这分明不是对这个行刺皇帝、导致诸葛神侯被软禁的奇怪刺客势在必得,而是对离开了京城的元十三限,和他拥有的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小箭的势在必得。
在发觉时年看向了他的时候,他又强行收敛住了这种觊觎与疯狂,只剩下了一派持重温和。
“不知道时年姑娘可否愿意与我一道抢在元十三限的前面,将那批人捉拿归案,顺势揭穿蔡京一党的罪名?”
方应看伸手递到了她的面前,“何况倘若时年姑娘还记得的话,我曾经说过,元十三限手中的山字经或许就是能够医治姑娘失忆之症的秘籍。”
时年点了点头,“你也需要忍辱神功。”
这话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可爱,简直就差没把方应看的目的扒出来给人看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心中暗怒,已经听到了时年的应答,“从奸臣党羽的身上拿东西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又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随你去追击元十三限,看看他们打算离开京城做些什么。”
她眼神依然很纯粹,“再则,既然你说这是恶人,那就让他回不了京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