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重重地摔在了船上,向天飞瞥了眼他这断臂和惨白的脸色,倒也没奇怪他在时年这里没讨到好。
这位可是面对日后都能对着干的人,海阔天若是觉得他这点歪门邪道的小本事就能让她吃亏,也未免太看不起一力降十会这话的意思。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时年居然还花了点功夫将他从这着了火的三和楼中捞了出来,看起来海阔天对她来说还有些用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向天飞开口问道。
时年随性地在这小舟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你要这么问,我倒是还想问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边走。”
“既然有人要杀人灭口,当然是从要命的地方开始动手。”向天飞指了指远处的三和楼,“刚才火是从一楼烧起来的,又有个黑影从前门跑出去,沿着那边的岸边跑远了,可见你们当然在地下,若是逃离自然也能从水下走。
别人的本事我不敢保证,您能对峙薛衣人,我曾经见过他的剑,那剑气削铁如泥的本事不是一般的东西可以挡得住的,既然如此,您一定也能走脱,所以我就等在此地了。”
海阔天躺在船上,周围的热浪随着小舟彻底穿过火海而消退,他也总算觉得呼吸顺畅了几分,即便断臂位置依然有种钻心的疼痛,可好歹他的命是保住了。
他也正好在此时听清了向天飞说的这几句,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什么削铁如泥,这姑娘直接靠着掌力便将三和楼下的地窖打出了条生路来,这劲气外放的样子更好像是丝毫也不畏火一般。
他突然觉得蝙蝠公子跟这样的人作对实在是他的不幸,至于海阔天他自己,右手没了还有左手,命没了那就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向天飞又在此时问道:“不知道您现在打算上哪里去?”
时年瞧了瞧夜色中已化作一道通红火炬的三和楼,也不知道那泼油的人到底是准备了多少的助燃剂,这火一时半刻间恐怕是无法扑灭的了。
但不管要烧多久,她又必须让人立刻围拢此地,确保海阔天没死的消息不会传到原随云的耳中。
海阔天“死”了也好。
如果时年所料不差的话,原随云的手下中,能经营海上生意的原本就只有海阔天这一支,在他看来解决了武维扬之后,便有了另外一支更加好用的势力,可惜这支势力随时可以被武维扬重新拿回去,如今只是因为有人易容成了武维扬的样子,才得以发号施令。
同理便是这由易容之人同步接管的神龙帮。
或许在原随云看来,海阔天遇上她是一出不曾预想到的意外,却也解决了一个不太安定的要素。
“你知道易容成武维扬的是什么人吗?”海阔天没想到时年没先回答向天飞的问题,而是先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他神情一滞。
他如何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件事本应该比三和楼下的秘密更加隐秘才对,发生在陆地上的事情有可能隔墙有耳,在海上的却绝无可能。
他之前说的那些瞎话岂不是都是个笑话……
海阔天垂着脑袋闷声回答道,“蝙蝠公子的手下。”
“那你如今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不能从我手里逃掉的话,就可以被他们灭口了?”时年继续问道。
海阔天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在他发觉那地窖入口是外面的人听到他的惨叫才关闭的时候,便已经心知肚明了,他是个风浪里来去,刀口舔血的海寇,不是会对人抱有什么不必要期待的江湖新手。
“我给你一个选择,你如果还想活命,将来还能吃上一碗安稳饭,你和向天飞现在去我说的地方找到武维扬,我想你应该知道蝙蝠公子的一些事情,尤其是海上的人手,我要你协助武维扬将那个假货解决了,让他们将身份换回来。你能不能做到?”
海阔天看向了时年的脸。
这个出手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少女,此刻眼神中没有丝毫拉拢他而刻意展露出的温情,却好像要比任何套近乎的言辞都让他感觉到希望。
一个天生的上位者,如今要在此地铲除掉那个暗中的毒瘤,展现出自己的手腕来,并不需要在意他这个小虾米的生死。
他只要做到自己该做的就行了。
而向天飞——
“我会支付给你与三个多月前海上找人一样的报酬,等完成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你来掷杯山庄找我。”
这位海上独行客摇了摇头,“我既然称呼您,便是感念您方才的救命之恩,所以这次的报酬我不会收,何况我是个海上劫匪不假,但我瞧不起海阔天这种人的行径,倒是对武维扬还有那么点敬仰。能帮上凤尾帮总瓢把子的忙,是我向天飞的荣幸。”
“好,你们去那边的城隍庙找他,至于我……我去让人围了这三和楼。”
夜半燃起的火最后还是到将至凌晨的时候才熄灭。
三和楼的老板一直都没有出现,时年凭借左二爷留给她的印信调动了此地隶属于掷杯山庄名下的势力,将三和楼围得连只鸟都别想飞出去,等到大火熄灭,时年带头走进了这座昨夜还堪称辉煌的酒楼,走入了已经被海水完全灌入的地下室。
海水来得比火势快,也不像是漂浮在海上的油能烧起来,此地的箱子除了被海水冲得东倒西歪之外,倒也没有太多的损毁。
尤其是那几个她在探查的时候未曾打开的箱子,在搬出了地窖后,里面的东西还保护得相当完好。
“把这些药瓶都送到掷杯山庄,这是重要的证物。”时年回到一层烧得一片残骸的地面后吩咐道,又小声嘱咐了这边的管事几句,让他找两个人,擡其中一个箱子的时候故意装出费力的状态。
等该从底下搬出的东西都送出来,时年这才顶着自己难免看起来有些狼狈的造型,在晨光中找到了城外栓着的那匹马,先行一步朝着掷杯山庄赶。
在她的袖中放着一支藏有那药物的药瓶。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要让原随云还敢趁乱做点小动作,进而把自己暴露出来,她便要借着这药瓶对薛斌发难才是。
原随云恐怕觉得自己已经是摘了个干净,还在薛斌这里装成了个受害者了。
如今左轻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中毒卧床,却也误打误撞地将连着薛斌带薛衣人一道解决的方法送到了他的面前,有丁枫这个突然洗心革面投诚举动的卧底替他再做一些事情,还有一直都解决得很顺利的武维扬和云从龙的事情。
却不知道他现在距离自取灭亡已经只差一步了。
差最后的一把火!
差他觉得虽然事情出了点岔子,却还能让他从中获利的一把火!
掷杯山庄的下人眼看着他们这位走马上任不久的代庄主,衣服上还带着点烟熏的痕迹,头发看着也不像是平日整齐,虽然依然看着很精神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却因为脸上兴师问罪的怒容,让她看起来有种与平日有别的气势。
她进门后甚至也不像是平日里同他们打招呼的温声和煦,在这张不似凡间颜色的脸上蕴藏着一股像是隐忍待发的怒火。
昨日才被她夺走过手中的金弓,落败在她手里的花金弓,看到她这个表情,不由地后退了两步。但她又觉得自己这么一退显得自己很没胆魄,便又打算跟上去看看她打算做些什么。
却看到她径直冲入了那位神医张简斋的药庐之中,从里面拎出了薛斌。
薛斌虽然生了张花花公子的脸,身形却跟薛衣人是有些相似的,看起来身量也不小,但被她抓出来的时候却委实像是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仔一般,脚还可怜地拖在地上。
这可是她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怎么能被人这么糟践。
花金弓对昨日跟她的交手尤自心有余悸,却还是挡在了时年的前面。
“施夫人这是何意?”时年面色不善地开口问道。
花金弓如何听不出她此时语气中将要爆发出来的怒火,却还是指着薛斌说道,“你是掷杯山庄未来的主人不假,但你也得讲点道理,他不知何故闯入了掷杯山庄是他不对,可算起来薛家庄的二公子在江南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被你这么在地上拖拽来拖拽去的。”
时年冷冷一笑,“施夫人,我可还没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薛衣人的二公子,您倒是还挺忙不叠地承认了。”
她眉间压制着的几分烦躁,在此时化为了迫人的气势,花金弓突然便不自主地又后退了一步,直到看到拥翠山庄的那两位,自家的三个,还有左明珠、原随云等人听到动静也都到了,这才稍微找回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只听她继续说道,“那么敢请各位评评理,薛家庄收到了二爷送出的信,若是来登门拜访的,便如这施家庄的情况一般,来者是客,只要不是上门来砸场子的,自然可以好生接待,但这位薛公子,二爷中毒的时候他便乔装成了个药童在此地了,谁都知道如今二爷的情况,解毒药剂是重中之重,岂容这家伙在此地放肆。”
左明珠生怕时年手上一个用力,她的心上人的脖子就要被拧断了,可她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她发现,如果李观鱼前辈不出手的话,在场剩下的一起上可能都未必是时年的对手。
她是个向来敏锐的人,此刻周围的一圈人中,恐怕只有施家庄的几位是愿意救一救薛斌的。
“左二爷的中毒与我无关。”薛斌努力稍稍掰开她的手,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他脸上坦然得很,左二爷的事情也确实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一个薛家庄的人还待在掷杯山庄中,这才还借住在张简斋那里,想着等父亲一到,他便来与父亲会合,看看能否在父亲与左二爷言归于好的时候趁机提一提自己和明珠的事情。
他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岳父呢!
他一来没这个胆子,二来也绝不愿意看到明珠伤心,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拖拽着他的那只手丝毫也没有要松开的架势。
另一只又将一个瓶子丢到了他的面前。
“那敢问薛二少,这个东西你可认得?”
瓶子只是普通的瓶子,但瓶子在他面前砸碎的时候,从里面滚出来的一颗颗白色药丸他却认得,他当时还在药丸制成的时候调侃说,这些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药草,居然也能做成这样好看的药丸。
可这东西为什么会在时年手中,那分明是蝙蝠公子让他督制的药丸,就在前日,虽然中间有左二爷的事情干扰,还是成功将那里的草药都消耗殆尽了,做出来的东西也移交到了前来接管的人手中,否则薛斌又如何能有这个空闲留在掷杯山庄中。
“二公子的表情告诉我,你确实认得。”时年笃定地开口。
薛斌这个并没有反驳的样子确实像是已经做出了回复。
“那么敢问薛二公子,这种制作出来具有成瘾性,危害性我纵然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是用来控制目标的药物,为何会在你的督办下产生?又为何,制作这些药物的药材正是来自左二爷为了明珠小姐的病情而采购来的那一批草药,还是从此地运送过去的?”
刚从药庐中走出来的张简斋听闻此言,眉头都要扭结在一起了。
他飞快地冲到了被时年丢在地上的药瓶药丸前,伸手捡起了一枚,在指尖捏成粉末后轻轻嗅了嗅,发现还真如时年所说,只是草药的配比与左明珠中的毒有些不同而已。
他看向薛斌的眼神顿时变了。
若非左明珠和薛斌之间的爱情故事,他又怎么会声称无法治好左明珠,好在二爷对女儿喜欢上仇敌之子的事情算得上包容,并没有要对此问责的意思,只等着将薛衣人请来,此事便有磋商的余地了。
可倘若这一开始的便是骗局呢。
“这也真够有胆量的啊。”打破平静的这一句话里还颇有称道的意思,众人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不出所料地见到出声的人是花金弓。
她被时年打服了却不代表她在对左二爷的态度上就要有所改变。
她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薛斌这小子能趁着左明珠病重的时候做出这事挺有本事。
不过她话刚说完,不仅施茵不赞同地看了眼,就连她那个向来在她面前没什么胆魄的丈夫都对着她摇头示意,她也只能闭上了嘴。
也不知道亲家公要什么时候到,拥翠山庄的那个小白脸看起来一脸装模作样的义愤填膺,像是要帮着让薛斌给掷杯山庄一个交代,可这小子分明就是因为薛衣人和李观鱼之间的事情,想要在其中落井下石而已。
“我不知道这药是什么用处的,更不知道这些药材是来自掷杯山庄。”薛斌瞧见了左明珠不敢置信的眼神,心中大恸,当即解释道。
他不过是完成了蝙蝠公子的第一样考验,而后做第二件监督制药的工作而已,可谁知道这东西竟然与左二爷此前四处征调的药草有关。
薛斌不通药理,自然分不清其中的分别。
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可怕的陷阱里。
好在,好在现在拎着他的这位其实是知道他盗剑的缘由,也知道他没这个机会更没这个本事在掷杯山庄中布下这个局。
薛斌刚一反应过来,便看到时年卡着其他人视野的死角对他投来了一个警告他闭嘴的眼神。
他愣了愣,想到他从薛家庄出发前,父亲其实有说过让他听从时年的指令行事,只不过他在见到了左明珠,加上接连出现的意外已经让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这才忘记了这一茬。
所以,他现在是应该把罪名担下来?
薛斌迷茫地试图在时年的眼中看到一点对他的提示,却忽然感觉到膝盖一疼。
他脸色一白,几乎忍不住流下泪来.
但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时年分明什么都没做,薛斌这纯然是一派被人揭穿之后畏惧恐慌的样子。
“刚才施夫人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薛斌到底是薛家庄的二少,虽然他事涉谋害左二爷,更是制作这等药物其心可诛,既然薛衣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便等到他来了再行定夺如何处理薛二少的事情。”
薛斌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捆成了个粽子,跟一个囚犯一般被捆在掷杯山庄的第一进院落的那棵树上。
虽说此时白日的太阳早没那么晒了,但这冷风吹着到了夜间绝不会好受,薛斌是打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实在觉得很难熬,尤其是他还要面对左明珠失望的眼神。
而他倘若没看错的话,本应该也知道他是为何才会做此事的原随云,居然在嘴角浮现出了一缕捉摸不定的微笑。
他有什么可开心的?
“让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左轻侯听时年说完昨夜的见闻后评价道,“被人坑到这个份上还只想着感情的事情,倘若让他接手薛家庄,明珠又接手掷杯山庄,是要出事的。好在现在掷杯山庄有你替我看着,我也能放心,薛家庄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左轻侯收起了时年递给他的药丸,开口问道。
“二爷会介意掷杯山庄门前染血吗?”时年冷静地问出了个听上去并不那么简单的问题。“有个人做错了事情,他是必须要作为一些杀戮事件的指挥者付出代价的,现在他不想连累到家人,他的家人也确实在这件事上无辜——
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来帮着演一场戏。准确的说,他更愿意自己以一名武者的方式死去,而不是身败名裂之后被迫自裁,还要给家族蒙羞。”
“你说的是谁?”左轻侯有些听不明白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薛斌在忍受了两天的风吹日晒,觉得自己俊俏的脸蛋都快被吹得发皱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他的父亲和二叔。
他还未来得及向父亲申诉,便看到他那个他才知道是在装疯卖傻而不是真疯的二叔,还是穿着那身刘海洒金钱,看起来格外傻愣愣的衣服,脚上也还是那一双红色的虎头鞋,蹦跳到了他的面前。
薛斌本想说让二叔在掷杯山庄表现得正常一点,却看到他这个二叔忽然挑眉怒喝道:“谁敢动我们薛家庄的人!”
薛斌眼前一黑。
因为他紧跟着便看到这早前便已经败在过时年手上,还被她所擒获的二叔,抽出了腰间的毒蛇软剑,直冲倚靠在树梢上小憩的时年而去。
落叶秋风之中,短刀与软剑之间的交锋顷刻间便将庄中的其他人吸引了过来。
一边是当世独步的刀客,一边竟然是个只逊色于薛衣人一线的剑客。
若不是身边侍从提醒,原随云甚至要以为跟时年交手的其实是薛衣人而不是那个传闻中疯傻的薛二爷,李观鱼更是面色肃然,因为如今的他或许在剑道上还逊色薛笑人一筹。
可刀光如细密凄苦的秋雨,已经将剑完全笼罩在了其中,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偏偏这把剑的主人像是毫不畏死一般,剑光如漫天寒光落刃,挣扎着试图搅碎秋雨帘幕,还在做出最后的反击。
然而下一刻,一道青光从剑光微不可见的缝隙中穿出,穿透了他的胸膛。
这疯癫的红衣剑客从树梢上坠落下去,摔在了地上。
他朝着薛衣人看了最后一眼,慢慢失去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