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手掷杯山庄……
这是个时年完全没有想到会从左二爷口中说出来的话。
江湖上人人皆知他对左明珠的宠爱,甚至不乏有人觉得他会效仿万福万寿园的情况,给左明珠选择招赘,来继承掷杯山庄。
但时年认真地看着左轻侯的眼神,他并不是在说梦话。
他既然能分辨得清楚原随云是个什么货色,便处在神志清明的状态,更不用说他此刻的脸色虽然确实因为连续几日不曾休息好有些憔悴,却也毋庸置疑是个神思回笼,做下了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表情。
“我不是在开玩笑,世侄女你不妨考虑考虑。”左轻侯又看了眼左明珠,将她的被褥再掖好了些,重新直起身子,对着时年招了招手,“你可以不必急着下决定,我带你去看一点东西。”
“世叔有所重托,我迟疑反而是对天下闻名的左轻侯的不尊重。”时年答道,“世叔若信得过我,要将掷杯山庄交到我手中,我义不容辞,不过世叔还远不到需要退位让贤的时候,明珠小姐如今也不是清醒的状态,此间事了之后还请世叔重新考虑一次这个决定。到时候世叔的想法未曾改变,我再接手不迟。”
“好!”左轻侯喜欢跟爽快人说话。
他说要带时年去看一些东西,便带着她去了书斋。
正是前几日原随云曾经将秘籍偷藏的地方。
刚走进书斋,左轻侯便不由发出了一声有些疑惑的轻哼,时年看着他大步朝着书架走去,停在了一个位置,将面前的书抽了出来,从里面翻出了一本秘籍。
“中原彭家的五虎断门刀……”左轻侯有些疑惑,“这本秘籍我记得我不曾收录过。”
他点起了书斋的灯火,朝着四周逡巡了一圈,很快落在了另一个位置,他朝着那边走去,从书架上又找到了另外一本,“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这也不是掷杯山庄中收藏的。”
时年眼看着这位左二爷仿佛是对书斋二层都了如指掌一般,又翻出了包括鸳鸯腿和降龙伏虎罗汉拳在内的十几本秘籍,等他将这些东西都摆在书桌上的时候,他的脸色也随之沉了下去。
“好啊,我这几日无心前来书斋,有些人倒是拿这里当做自己的地方了。”
若非左明珠病重,左轻侯忙于床前照顾,更要关照张简斋的制药进度,还在尝试将北边的神医王雨轩也找来,他又怎么会这么多天来不曾进入过书斋一次,让人在这里动了如此多的手脚。
这些秘籍的由来他也大概有了个猜测。
关心则乱,若不是有明珠的事情拖着他,他本不该是这样身陷迷雾的状态。
“你先跟我来,这些秘籍的事情一会儿再说。”
左轻侯朝着一处书架走去,正是当日原随云藏匿了那本华山清风十三式的书架,也正在那本秘籍相距不过几格的位置,在书架上放着一个锦盒,盒中装着的是一块砚台,他将砚台轻轻转动,随着一声机关咬合的声音传来,在贴近墙壁位置的地面突然分开,露出了一条幽深的地道。
看起来挖地道果然是这些江湖前辈的传统。
时年跟着左轻侯往下走,举着油灯的左二爷陆续将这地底房间的灯给点着,最后坐在了此地中间的座椅上。
“你看看周围的东西。”
这里不像是日后前辈的密室和她曾经在峨眉山下见到过的地宫,还有什么分门别类,这里只有堆积如山的文册,就好像是一座深埋地底的藏书楼。
但这些文册不是藏书,而是资料情报。
甚至还有许多江南地区不为人知的商业交易往来。
时年越看越觉得不能将左二爷当做一个只会享受的人看待。
“你觉得这些资料我都是如何收集来的?”左轻侯从柜子里取出了茶杯茶壶,点上了火开始烹煮茶汤,看起来要比前两日气定神闲得多。
“世叔好客之名天下皆知,酒会宴饮之中是最容易得到秘密线索的,二爷又养着如此多的门客,虽然比不了昔年孟尝君,却也总有人能各显神通。”
“不错,掷杯山庄能维持今日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表象,与这些东西脱不开干系,我左轻侯手下的产业不多,只讲究一点。”
“一击即中。”时年听出了他的意思。
茶水加热中的烟气将这位已经有些老态的名宿的脸,在雾气中变得有些模糊,但时年还是看出了他脸上几分叹息的意思。
“我原本是想着,明珠或许并不那么适合江湖纷争,我此前两次让她在江湖上走动,也只是希望她能混个脸熟,免得哪个不长眼的认不出她是我左轻侯的女儿,对她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惜还是没能防得住薛斌。”
“这倒也就罢了,我怕的是将来明珠要如何继承掷杯山庄。她原本未必能做到开拓,却应当能守成,因为我知道她又孝顺又听话,所以我将来若出了意外,我告诉她应当如何对待这些藏在地下的资料,她一定会按我说的做,那我也能放心。”
“可如果其中掺杂了一个薛斌,您觉得就不会如此简单了是吗?”时年问道。
左轻侯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薛斌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他毕竟是薛衣人的儿子,我还是能相信这点的,但是他身上有太多武林名家的后人会有的通病,觉得父辈压制住了自己的发展所以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证明自己,以及,好大喜功。”
“所以如果明珠在我和薛斌之中做出了选择,更偏向她的情郎,那么她也不再适合继承掷杯山庄。”
“其实这样说起来,二爷对明珠小姐失望归失望,抱有的还是一颗拳拳的爱子之心。”时年接过了左轻侯递过来的茶盏,“这些东西,隐要比显安全得多,您与其说是担心这些东西为薛家庄所用,不如说您其实更担心的是它们被薛斌使用不当,反而给明珠小姐留下了祸端。”
“世侄女看得通透,所以我希望你继承掷杯山庄的同时,也能保证明珠的衣食无忧。”左轻侯的神情间多了几分温柔,“其实她若当真喜欢薛斌,我与薛衣人的仇怨姑且可以放在一边,两个父亲又如何不会希望儿女好呢,可惜他们的方式未免太蠢了!”
“算起来此事我还要跟张简斋算个账,他平日里可没少蹭我的酒,如今帮起明珠他们来,倒是还挺卖力的。”
左二爷愤愤不平的样子还有几分跟自己生闷气的意思。
但密室里的东西说完了,便该说说原随云了。
“世侄女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理?你发现此事比我早,应当已经心里有些成算了。”
“我想请世叔做一件事。”时年擡眸间锋芒毕露,随即吐出了两个字,“装病。”
“此话怎讲?”
“我相信医者有医德,张简斋先生能得神医之名,便自然有其职业操守才对,会相助明珠小姐和薛斌或许是被两人这所谓的世仇子女之间的恋情所打动,这才做出了不智的选择。”
“世叔何妨将他找来之后声称,自己已经偷偷得知了两人之间的情况,想要成全他们,但是直接揭穿明珠小姐是装病,恐怕在松江府中倘若有人走漏了风声,对她的名声不利。所以不如自己也如明珠一般倒下。”
左轻侯眉头一皱,“你是想让薛斌带着解药上门,然后我顺水推舟地承认这个救命恩人,让他和明珠在一起?”
“不。”时年摇了摇头,“枉顾父母的身体操劳的人怎么能得到这样的虚名,您就同张简斋先生说,您在此番的事情中心情郁结,想看看自己倘若也中了毒生了病,自己未来的女儿女婿会不会愿意放弃这场演戏,先关心您的情况,倘若他们做出的是这个选择,您便借着寿数将近这个理由邀请薛衣人来此,希望放下两方的恩怨让这一对情侣结为夫妻。”
“这个理由,足够张简斋先生倒戈了。至于他们想要放弃演戏,原随云又是否乐意,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姑且不论左明珠和薛斌的事情,时年都不能放任原随云再借助掷杯山庄当做自己的庇护完成他的计划。如今有了左轻侯的配合,她要让原随云不痛快也就更加方便了。
时年和左轻侯相视一笑。
“让我们看看主动权在我们这边的时候,有些人会不会坐不住好了。”
大小狐貍在此时达成了共识。
原随云被掷杯山庄中的动静吵醒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竟然会是左轻侯中毒,性命垂危。
这位掷杯山庄的庄主在他登门拜访的时候确实是一副气若游丝病重垂危的样子,虽然还保持着仅剩的一线清醒,却已经几乎听不到呼吸和心跳声了,看起来好像下一刻便要咽气过去。
原随云看不见,他身边的小厮却能看到,左轻侯的脸上有两道古怪的死灰色,看起来格外吓人,这俨然是中毒的状态。
“不知道左二爷这是什么情况?”原随云朝着张简斋问道。
“二爷中了一种远比左小姐还要可怕的剧毒,这种毒的潜伏时间要比左小姐的那种潜伏时间长,非要算起来的话,跟左小姐中毒的时间其实相差无几,甚至还有可能更早一些,但毒的凶险程度却要更甚,或许老夫的续命丸都未必能保得住二爷的性命,若非二爷内功高深,恐怕早已经没命了。”
张简斋的脸上一片忧心忡忡,当然有夜里左轻侯找他的一番谈话,他其实倒也并没多慌张,但戏还是要演下去的,“你们看二爷脸上的这两道灰线,一旦这两道线蔓延到太阳穴,纵然是华佗转世也没得救了。”
原随云从未听过这种奇毒,如果他看得见的话,或许能看到张简斋的眼底并不如他的语气一般慌乱,也能看到跟在他后边进来的时年与张简斋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毒不为人所知自然是因为它出自于万春流的笔记,是昨夜张简斋临时按照时年提供的配方配置的,而解药,此时正在左二爷袖中的小瓶子里,方便他随时解除毒性。
谁也不会想到左轻侯在面对女儿中毒出事的危急关头,居然会来一出给自己下毒的操作。
原随云摆着对左二爷的担忧神情走出了屋子,却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谁在从中作梗。
他的计划突然就被打乱了。
如果左二爷还康健,那他之后要做的事情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到左二爷的头上,在松江府中也确实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可如果他也出了事,还是被张简斋一口咬定的出事,那便站不住脚了。
尤其麻烦的是,薛斌连夜从他曾经知会过的进府的通道潜入了掷杯山庄,找上了他。
因为仅仅是一日之内,松江府城内关于左二爷在左大小姐出事之后也中了毒的事情,已经传了个遍。
其中或许是有推手,却也完全可以解释为左二爷在松江府中给人的印象惯来都是个平易近人、热情好客的好人的缘故。
起码薛斌就对幕后有黑手这事情深信不疑。
他觉得这个暗中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之前给他布置了盗取宝剑任务,现在又让他制毒之人。
说是说的什么下毒解毒之后给他薛斌树立一个临危救人的好形象,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路子,他到现在才觉得,那人当初看出他在父亲面前擡不起头,将他带走后说出的一番挑唆也实则是别有用心。
现在未来岳父都出了事,又与明珠中的不是同一种毒,这让他难免慌乱了起来。
“这件事情太大了,我必须跟明珠商量。”薛斌着急忙慌地开口,“原公子,我知道你也是听从他的指令在做事,但是事情有变当然需要变通,明珠不可能在她父亲出事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与我在一起。”
原随云强忍着眉间的不耐开口道,“薛公子,此事你又何妨再等上两天呢?张简斋已是天下一等一的名医,他只是今日还拿不出一个解决方案而已,你又何必现在就失了分寸。何况左姑娘的身体状态你也是清楚的,贸然与她说或许有什么不利的后果,这想必也不是你乐意见到的才对。”
“你这话便错了!”薛斌突然提高了音调,难得从温吞的语气变得果断了起来,“倘若今日晚上左二爷就出事了又该怎么办,既然给他下毒的人能让他的毒爆发出来,也有可能今日便害死他,如果让明珠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
“何况原公子也大可不必将张简斋看得如此能耐,若他当真过上三五日便能解决,原公子的眼睛为何他至今还没想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薛斌这话说得可有够戳肺管子的。
原随云的呼吸顿时一滞,可还不等他对着薛斌展露出那张温雅的脸上骤然爆发出的杀气,薛斌已经冲出了房间直奔药庐而去,显然是要在得不到原随云的同意下,干脆直接找上张简斋索要解药。
他和明珠的故事都说给了神医听,不会不明白他此时的心情。
何况张简斋此时应当还在为左二爷的事情烦恼,没到入睡的时候,他也算不上是打扰。
“拦住他!”原随云一听薛斌这个闯出去的动静便觉得大事不妙。
左轻侯这一倒,什么事情都变得不可控了起来。
他又不能亲自去拦薛斌,到时候闹起来怎么都说不清楚,出动的当然只能是他身边的暗卫。
然而这黑衣人眼看着便要追上薛斌,忽然觉得膝盖一痛,朝周围看去又分明没有旁人。
之前便跟在薛斌身边的阴颜早已经仗着自己的轻功比这位暗卫要强,躲藏了起来。
目送着薛斌在身后拦截的人这一个愣神的停顿之中冲进了药庐,她飞快地翻身从屋顶上跃下,转头就去找了时年汇报。
薛斌惹出的动静可一点不小。
像是生怕那个背后操控的人还会阻拦他的动作,这混不吝的家伙居然拖着张简斋便往左明珠的房间方向走。
他身上本就是一身的药味,更是因为监督制药看起来衣着朴素,黑灯瞎火的他为了防止左明珠声名受损直接打起了自己是张简斋的药童的名号,一路扯着嗓子声称神医研究出了解决左明珠病症的药。
“有些人还真是逼一逼能有几分急智的。”时年笑道,“原随云若还能坐得住,我倒要佩服他是个枭雄。”
原少庄主已经要气疯了。
薛斌这一闹干脆利落地将整个掷杯山庄的人都给叫了起来。
无论张简斋解决的是左明珠还是左轻侯的病症,都是件好事,起码左明珠是明面上左轻侯唯一的继承人,掷杯山庄中有一位主事者也是个好事。
等到原随云佯装是被山庄内的动静吵醒前来,已经是左明珠醒转,被薛斌搀扶着裹着一身厚重的披风朝着左轻侯的房间走去的时候了。
左明珠听闻父亲中毒的噩耗,惊得面色愈发苍白。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父亲床前,看着像是被脸上的两道灰线吞噬了生机的左轻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左轻侯擡了擡眼皮,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只是靠着内劲运转强撑在这里,他轻轻拍了拍左明珠的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开口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劳神医费心了。”
“父亲,您感觉怎么样?”左明珠哽咽开口。
她卧床了这么多天,其实也没什么力气,父亲这样的情况更是让她六神无主,尤其是当她听到左轻侯紧跟着开口说的是“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能不能等到神医的救治还另说”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但握住她的那只手在此时稍微加重了几分力道,又让她看到了点希望,强行振作了起来。
“明珠你能活着我便放心了一半,”左轻侯这话说完,沉重的喘息从他的胸肺之间发出,好像压着一块巨石,等他休息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我虽还没死,却已有人死如灯灭的感觉了。父亲有三个遗憾,想着万一出事,怎么也得在死前了解。”
“父亲您尽管说。”
左明珠本以为父亲想说的是关于掷杯山庄的未来和她的归宿,却忽然听到他说道,“第一件事,施举人曾经是我的好友,后来因为他娶了个恶婆娘,我便跟他疏远了,他还给自己儿子娶了薛衣人的女儿,我更看他不起……但现在,我有些想念曾经一起饮酒作乐的日子,你替我将他请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无论如何左明珠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第二件事,我与薛衣人斗了二十多年,现在再多仇怨也带不到地下去,我想将他请来,也请在场的做个见证,倘若我出了事,请薛家庄不要为难你。这封信,你写不合适,我想请原公子代笔。”
原随云突然就成了视觉中心,他能感觉到一道道目光在他身上的期待和注视,让他就算想说个不都不行。
张简斋摸了摸胡须,觉得左轻侯果然是个疼惜女儿的好父亲,等薛衣人一来,此事便转为喜事了,谁知道他紧跟着便听到左轻侯缓缓说道,“第三件事,我知道你不擅长管理庄中事务,所以我想将掷杯山庄托付给时年姑娘,庄中的财富会留一半作为你的嫁妆……”
“我替你物色了一位夫婿,便是拥翠山庄的少庄主,但我知道你若不喜欢他,谁也强迫不了你,所以我只是提前写了封信,请观鱼兄带着儿子来一趟,你若不愿就此作罢。我病得太重,薛衣人来此只有时年姑娘限制恐怕不够,听闻他弟弟也是个剑道高手,有观鱼兄同在,我才算是放心了。”
薛斌的脸色一变。
他本听到第二条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听到第三条却发觉真如原随云所说,左轻侯更看好的人还是李玉函。
偏偏左轻侯在说完这三件事情后眼皮便沉了下去,陷入了昏厥之中,他此时想跳出来说自己是薛家庄的二公子也来不及了。
屋内乱做了一团。
时年趁乱朝着原随云看去,见他低垂下来的面容上,微微上挑起的唇角弧度间带着几分又有了新主意的恍然。
今夜的一堆坏消息里对他来说还是有一条好消息的。
比如说,他或许可以趁机先除掉薛衣人。
不过是蛰伏时间更久一些而已,武维扬那里已经得手了,再解决了薛衣人。
其他的,尚且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