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打从京城盗得白玉美人之后便返回了海上那艘船。
免得那位去了京城没追到他,又追到君山还是晚了他一步,最后京城相见依然没能阻止他对金伴花的那尊宝贝下手的白衣神耳英万里,又来锲而不舍地找他的麻烦。
然而在李红袖给他汇报今年的财政支出之前,他先得到了一个消息——
时年和金灵芝等人结伴在海上截获了几艘运载着被一方势力劫掠来的姑娘的船,送去了常春岛安顿,然而她得罪了日后,虽破了常春岛上的大周天绝神阵,却也就此被拦截在了岛上。
一行人中只有金灵芝因为金老太太的缘故被放了回来。
他上门问询,金灵芝担保自己说的绝无虚言,至于同行的神水宫弟子,应当也是不日之内便可返回中原。
他又打算去找快网张三问个明白,但水上找人可要比陆上找人麻烦多了,一时半刻也蹲不到他的踪影。
自觉自己果真是个劳碌命的楚留香干脆驾着艘小船出了海。
常春岛附近的海域想必是不能停留的,得亏他因为鼻子有些问题练出了皮肤皆可呼吸的功夫,他便将船停在了附近的荒岛上,一路潜泳而来。
他从这岛上之人的行动中推断出了她居住的位置,趁着夜间潜入了此地。
可看她这神色有异,他下意识地环顾周围便发现,情况可能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纵然他这不太灵便的鼻子都能察觉,这屋子里点的居然是天竺异宝“天师檀”。
这可不是一个阶下囚的待遇。
天师檀当年夜帝夫人为修炼嫁衣神功,从天竺引进来了一批,在修行内功之时有一日千里的奇效,他闻不太清楚这气味,却能感觉到屋内的气息助长着内功的运转。
想不到常春岛上也有此物。
更想不到会在她的地方看到这东西。
他又借着还点着的烛火看了看屋里,她这小楼之中一簇簇他在登山而来的路上见到的鲜花,有的插花精致摆在花瓶之中,有的编织作了花环挂在屋里墙上,俨然一派春色满屋的缤纷。
这插花与花环的风格还各异,若非出自不同的姑娘之手恐怕也解释不过去。
他正想问问,却忽然看见时年对着他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藏起来。
他刚躲入帘幕之后,屋外便隐约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这声音在楼前停下,时年下楼去开了门,在楼上的楚留香听到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出声问道,“阿年你明日还是跟着日后娘娘修行吗?我们盼着你继续讲后面的故事呢,或者……”
她迟疑了会儿又说道,“我今日便歇在你这里了好吗?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鲜花饼。”
阴颜举起了手中的提篮。
楚留香看不见她的样子,却也能猜得出她此时对着来开门的姑娘应当展露出的是个什么表情。
她这何止不是阶下囚,简直就是在此地混得如鱼得水,尤其是还听到那位被时年称为阴颜的姑娘说的,她在此地还需跟着日后修行,楚留香更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来营救的,而是来打断她的好事的。
等阴颜被时年应付了过去,表示自己明日下午有空,到时可以来给她们讲后续后,时年合上门重新上了楼,看到楚留香在桌前已经坐了下来。
“师妹,你这可真是……”他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尴尬。
“我本没想到楚师兄会来,此事涉及那桩海上悬案的幕后真凶,这才散布出去消息,我被日后囚于常春岛,正是为了让那人相信,我这可能掌握了他不少信息的人短时间内绝无可能重返中原。”
时年给他倒了杯茶,“不给他一点甜头他如何会露出狐貍尾巴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谁让之前在君山的时候,舅舅说过你是个惯会惹麻烦的,让我在江湖上多照看照看你。这次倒是我草率了,我本该想到,快网张三怎么说都是我的好友,他人是跳脱了些,却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倘若他能从常春岛上顺利出来,怎么也会想办法找上我才对,而不是一个人躲起来了。”
“这恐怕正是为了再故布一层迷雾给那位看了。”
“不错。”时年点了点头。
楚师兄这样的人虽有些当局者迷的意思,但他绝不是一个鲁莽之人,如果连他都被骗过了,时年觉得她们的计划确实能算得上成功一半了。可惜得让楚师兄白跑一趟了。
时年正打算让他别耽搁尽快离开,免得这近来日后加大了海上巡查的力度,发现楚师兄的船,便又听见了楼下有人靠近的声音。
楚留香无奈地笑了笑,她这也太受欢迎了。
然而时年打开小楼的门时,在门外看见的并不是平日里那些跟她混作一处的年龄相仿的人,而是怀抱白猫的阴嫔。
这位阴氏三姐妹中年龄最小的,诚然是常春岛上的异类。
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紫衣,这一次则是一身红衣。放在任何一个跟她这样岁数的人身上,这衣服都难免显得艳俗了些,可阴嫔这人的功法不显年纪,又自有一种行动之间的诡艳风姿,反倒当真没什么不适合的。
她漫不经心地拨开了时年挡在门边的手,走进来环顾了一圈后便朝着楼上走去,这登门而来的客人做出反客为主的姿态,以她这随性慵懒的气度,还真显得并不那么讨人厌烦。
“阴嫔前辈此来所为何事?”时年开口问道。
“我方才远远看见你这边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以为是小颜又在练轻功了,但方才我看她走回去,想着说不准便是你说的那蝙蝠岛上的刺客来了,你怎么说也是朱藻那个冤家的徒弟。”阴嫔扬唇一笑,“可得当心一点。”
“阴嫔前辈说笑了,蝙蝠岛藏头露尾,不敢以真身示人,若有此等本事也大可不必将老巢兴建在乱礁之下。”
蝙蝠岛的所在日后派出了黑衣圣使按照海图查看,果然不出所料,在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能看到一片片礁石岩山之中兴建的暗室。
这鬼地方连一个灯座都没有,恐怕正如蝙蝠岛的蝙蝠二字所言,要做的是个黑暗之中的巢穴。
阴嫔将猫放在了桌上,半倚着桌子朝她看过来,“那也说不准就是什么别的不怀好心之人,你是个有意思的姑娘,犯不着冒着得罪日后娘娘的风险跟朱家的那几个牵扯着对不对?”
“您这话便说错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岂是日后娘娘不喜便能割舍的。”时年正色道,“在岛上我自然可以不提,但出了岛旁人问起,我依然是夜帝门下这一点绝无可能改变。”
阴嫔以手为扇轻轻晃了两下,像是被这已经渐起的暑热给熏得有些不耐烦,“那便随你吧。不过岛上——”
“你这儿如何有了郁金香的气味?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岛上并无此等花卉,你这满屋子被那群小姑娘送的鲜花里,当然也不会有这个东西。”
时年凛然一惊。
那是楚师兄身上熏香的气味。
她尚未来得及找个理由掰扯过去,那本卧在桌上的白猫忽然被阴嫔一下轻拍,从桌上跳了下去,直扑屏风之后而去。
屏风之后便是那郁金香气的来源。
这白猫看起来半步离不开阴嫔的怀中,却在此时变现得格外灵活。
楚留香一来没有第二条退路,二来,他连人命都不忍损伤,又如何舍得伤害一只猫。
他那一身蓝衣的衣角刚露出一片,阴嫔已一掌横扫了过去。
屏风顷刻之间被掌力击中碎裂开来,砸在墙上后,挂在那里的花束也随即跌落,在这一片乱象中她骤然变掌为指,指着楚留香的脸而来。
“阴嫔前辈何必下手如此狠毒!”
时年一声轻喝,已追了过去。
她与阴颜说她看不惯阴嫔的有些所作所为,其中最要紧的一条便是——
秋灵素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容颜被毁,恐惧与激怒之下才失控挖去了孙学圃的眼睛,阴嫔却不然,她对所有见过她的脸的男人,大多下了狠手,即便是她二姐九子鬼母阴仪门下的艾天蝠也没逃过她的毒手。
倘若对方是个垂涎美色之人,还对着阴嫔动手动脚,那她有此所为倒也无妨,可她伤害的,分明是个在铁叔叔口中的大义之人。
她一指的指风狠辣,完全不难猜出她的用意。
阴嫔眼见这屏风之后显露出身形的是个像极了朱藻年轻时候的青年,越发觉得有些手痒。
然而一道缠绵柔和的指力抢先一步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这一指兰花拂露的轻描淡写,落在她手指上却有种火烧火燎的刺痛。
阴嫔飞身而退收回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时年。
她深知朱藻的本事,时年在破大周天绝神阵之时所用的流云飞袖出自武当,也勉强可以说得通,可她当时只用了一次的一指断剑的功夫,和此时这兰花手,纵然是她跟着日后身边多年眼界越发开阔,也绝没在江湖上见过。
从指尖渗透的一股扰乱真气,留手之后还带着几分破坏力,她在中招之后便试图将它逼出,却发现自己这数十年的内功修为居然还差了点火候。
她也在此时看清了这在屏风之后的男人的样貌。
他确实有几分像是朱藻,却要显得更加清逸得多。
碧落赋中人尊朱藻一声小皇子,一来因为夜帝,二来因为他那行事里的豪气也诚然贵气更甚,不像眼前这位,更有一种清风过境的似有似无。
若要算起来,他让她想到了一位故人——水灵光。
都说外甥像舅,这话倒是不假。
“请前辈伸手出来吧,方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还请前辈不要见怪。”时年将手指点在了她的指节上,将那一道劲气给化解了开来。
阴嫔将方才那屏风碎裂之中被吓到的猫儿抱回了怀中,脸上从不悦转为了几分玩味,“怎么,朱家的男人上不得岛,便让这位来寻你?他们倒是父子二人都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不被欢迎的。”
她冷笑了声,“不过有外人上岛便需禀明日后娘娘知道,我想你应该做不出为了他杀人灭口的事情才对。”
楚留香做不出来,时年也做不出来。
本打算带了人就走的楚留香只能跟着第二日去到了日后的面前。
他这时常在波澜起伏的日子之中度过的人,已算是见过了不少天下英豪,但日后确实还是第一次见。
他本以为有阴嫔这样的怀怒而来的人在岛上,更有所谓的不许朱藻和夜帝上岛的条令,日后应当是个足够威严的架势,然而他见到的日后却像是个平和的邻家妇人,在用过了早膳之后温和而不失气度地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听闻过你救济给旁人不少钱财,龙虎镖局的镖头新丧,他的遗孀幼子得了你身边那位红袖姑娘送去的一万两,还有那两位趟子手的家眷。”她撑着额头,像是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中思考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但楚留香知道她说的一点不差,因为他才从李红袖的口中得知过今年银两的用途。
这位看起来两鬓已经斑白的妇人,居然连这点琐碎小事都记得清楚,也无怪说日后是个性阳动,过问天下之事的人,除了在五福联盟与大旗门之间的争斗中,她因为个人情绪左右而站在了五福联盟这边,但其他事情上,这是个绝对公平的审判者。
楚留香听她这么说反而稍微放下了心,她说的不是听闻你是那踏月留香的盗帅,而是他这结了点善果的好事。
不过日后的下一句便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当我常春岛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娘娘说的是。”楚留香拱了拱手。
他自打上岛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担心师妹在我这里受委屈本也算是人之常情,但规矩不可废,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日后缓缓开口道,“你来之前我跟阴嫔聊了会儿,这个建议是她提出来的。
在她与旁人的事情上她不占理,不过经年累月的事情故人又大多离世,我不便多问了,但她与夜帝那好儿子的事情上,不占理的不是她,所以她势必会提出些麻烦的要求,你在应诺之前可得想好了。”
“请前辈但说无妨。”楚留香回道。
时年刚想说话,日后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你答应过不会求情的。”
“不,我是想说,了结上一辈的恩怨,平熄阴嫔前辈的怒火,算来我这做人徒弟的也有责任,若要楚师兄做什么,我也一道去便是。”
日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没说是否应允,只是继续说起了阴嫔提出的两个要求,“这两件事你能做到任何一种都可以。第一件事,西方星宿海极乐宫之中,有一株十三年结七枚果子的玉蟠桃,有养气驻颜延年益寿的用处,你若能取来三枚,此事便就此作罢。”
“极乐宫宫主夫人孙不老曾有扬言,此生绝不让丈夫看到她年华老去的样子,这西方极乐宫的盘踞之地,更是他们以智斗算计来的轩辕野的离愁宫,当年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拿下这地方,如今便也会用多少力量来保护这株珍宝,阴嫔前辈实在出了个大难题。”楚留香苦笑了声,“请娘娘说说看另一件。”
“同为西北,石观音如今密谋龟兹国的宝藏,意欲挖掘出极乐之星的奥秘,这第二件便是抢在她前面找出龟兹宝藏的奥秘,龟兹的珍藏之中有一种名为黑玫瑰的奇花,将那朵奇花带过来,也算你过关。”
“不知道这二者选一的难事,容在下的宽限期是多久?”楚留香问道。
“半年。”日后回答道。
“好,那便以半年为限。”楚留香刚答应下来便看见时年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正想开口问,听她开口说道,“三个多月前我去过一趟龟兹,当时的龟兹国王手下的人尚未叛变,他还没落到在外流亡的地步,我混进那宴席之中,他在酒宴之上将极乐之星摆出来炫耀,我如今细细想来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倘若日后娘娘允许的话,不如先让师兄同我一道去查清楚那海上蝙蝠的底细,而后我与师兄一道去西北。
算来我杀了石观音一个儿子,间接也害死了另一个,是有一笔账要与她算一算的。何况不瞒日后娘娘,我身边的阿容,当时与我一道从石林洞府逃离的时候,闻听她的父母可能正是死在石观音手里,此事也需算一算。”
“龟兹的事情上,我也比楚师兄多知道些,何必费无用功。”
时年这番话,无论是从情理还是道理上都说得通。
“那这些日子……”日后打量了一眼楚留香,他留在岛上等待蝙蝠岛背后主人露出马脚实在不合适。
“他可以住我师祖当年住过的地方。”
楚留香本以为这是个艰难困苦的地界,从日后的表情中也能看出这一点。
然而当他乘坐渡船到对岸山崖,跟着时年推开石笋,从极其狭窄的石板之间穿过,穿过了阴森潮湿的走道,进入的却是个石床石桌一应俱全,干净整洁的地方。
而还不止如此,她按动了石床,床后居然露出了个洞穴暗道。
秘道之中明灯如昼,楚留香已经隐约想到什么了。
果然在走完了这条秘道后进入的圆形石室,满铺的帘幔皮毛,青石雕镂的家具,充当照明的夜明珠垂帘而下,洞中还有一股窖藏美酒的香气,这分明是个世外隐居之地。
一旁书架上摆放的武功典籍,正是出自夜帝的手笔。
“师祖这人,你让他不享受度日他浑身难受,虽然被囚此地,外面那间要做样子给日后看,里面这间却……”
却深谙糊弄学的真谛了。
“师兄舍命来救,我自然不能让师兄吃亏,师祖留在此地的东西师兄若有需要随意翻看便是,劳驾师兄等我的消息了。”
楚留香不由笑了出来,“他在此十余年都不曾被人发现过这洞中玄机?”
“何止,他还总把自己关起来从那石板石笋之间探出个头装可怜,可惜日后娘娘也不吃这套就是了。”时年也不由佩服师祖的演戏功夫,更佩服日后的说一不二,“至于大多数时候,他便在这洞中饮酒作画。更有人相从,也不觉得寂寞。”
时年本以为应当最迟一两个月便能接到蝙蝠岛卷土重来的异动,然而直到镜子告诉她,已经又可以去往下一个世界,她也还没收到日后传来的可以有所行动的指令。
她有些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现在便去。
可她这百无聊赖地翻动镜子上的剪影的时候,赫然看见了嫁衣神功原版图册的剪影。
铁血大旗门的镇教神功,经卷形式时年还从未见过重样的,映衬着它的正是那落日大旗。
所以她也绝不会错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