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时年现在也算是有人质在手,她毫不怀疑对方的那几把剑绝对能发挥出比方才那只是发挥外来者更强的威力。
夜帝的名声在外面是江湖奇人如雷贯耳,在常春岛那边就……
这话还是铁中棠叔叔这个实诚人说的,当年他与夜帝一道被困到石洞之中,被夜帝那一通平生所愿便是同天下好女子结为知己、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的言论惊得不轻。
虽然夜帝顶多就是将他的“知己”保护着不受恶人欺负,但常春岛日后觉得夜帝自命风流用情不专这话却也诚然没有骂错。
当然她那位好师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只会说不是爱花人哪里懂得养花人的一片苦心。
毕竟如什么女子是天地灵气之所钟,与灵山秀水需要多加呵护是一个道理这话也是他说的。
常春岛上还有不少是当年被日后从夜帝身边劝走的人,纵然这些人如今也已年华不再,却也说不准眼前圣使便有此前岛上之人的徒弟,再加上日后本人的态度——
要不是夜帝门下的风流还是那种绝非勉强的正派,时年甚至觉得她们说不准还会觉得这船上的好事是她干的。
当然她现在这个宛如匪寇上船的行径也很值得深究就是了。
向天飞此时才算是知道了时年的师承,他和张三一道站在了她这一头,听到张三小声问道,“她们是不是跟你有仇?这些人什么来路?”
“常春岛日后娘娘门下。”时年颇感无奈地回答道。
当年那事算起来也确实是夜帝理亏,再加上她那位师父,师祖的好儿子,也是个身边美人没缺过,还能整出七仙女阵这种玩意的混不吝公子哥,估计这两人打包一块儿在常春岛的名声已经是跌破谷底了。
当然,现在还有个劫掠了如此多人的家伙给他们垫底了。
不对……她到底为什么要跟那种丧心病狂的家伙做比较。
张□□应过来了,这不就是时年打算去的地方的人吗,“你跟她们有仇还往人家的大本营闯?”
“谁跟她们有仇了……”时年嘀咕了句,“就是有些误会,何况我确实求见日后娘娘有些事要说。”
她声音虽轻,在场都是习武耳聪目明之人,怎么会听不清她所说的。
她这会儿也分清领头之人了。
那目光如电的中年女人眉头一挑,“阁下好大的口气,日后娘娘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因为在另一个世界常春岛上所得,时年自认承了日后不少人情,对她的门下她也自然该有几分尊重,但她既然自报了家门,便也应该拿出点夜帝传人的声威来。
“在下确实诚心求见,便是按照我师祖当年登岛的礼数,摆出大周天绝神阵又有何妨?”她眉目凛然,被海风吹动的衣袂翩跹让她看起来宛如神仙中人,即便常春岛对夜帝门下的印象无外乎是满嘴虚言风流公子,但眼前这个少女却足以称道为这江湖中数一数二出色的后生。
时年又继续说道,“何况如今的第一要务,还是查出这海上到底还有无运载这些被拐骗而来的可怜姑娘的船只。在这位熟知海上情况的向兄弟的协助下,在下已经成功拦截了九条船,倘若所料不差,这船只未能抵达对方预期地方的消息也该传到主使者的耳朵里了,对方若有所异动,不知道遭殃的人还有多少。”
“列位有心情与我算算师门旧账却也无妨,此地与常春岛也已不远,我听闻日后素来急公好义,我本打算继续北上返回山东,由我门中之人接管这些姑娘的去留,如今倒不如请日后出山,一来也看看这在海上兴风作浪之人到底是谁,二来也好洗清有些流言。”
她这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显然说的并非是个假话。
那领头的脸色稍有和缓,“姑娘若不曾说谎,便烦劳带着这些可怜人往常春岛一行吧。有人在东海上为祸,还是将人当做货物押运,即便日后娘娘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也是定然要管上一管的。”
向天飞突然觉得这位做拐卖行当的人似乎有点走背运。
别人能遇上一个管闲事,还管这等闲事的都已经不容易了。
偏偏他就很有意思,一连串遇上了夜帝门下、神水宫弟子、万福万寿园的大小姐还有这常春岛日后座下圣使,全是能为了这些可怜姑娘出头的。
如此多的货物与人送到那个名为蝙蝠岛的地方,说不是开业恐怕也说不过去,然而别人是开业大吉,他是开业即倒闭。
就是不知道被这样的几支势力盯上,他是打算换个地方还有胆子继续为祸,还是趁早有多远走多远。
夜晚浓雾之中不便行船,时年便在甲板上靠着歇息了半宿,醒来就看到黑衣姑娘中有个踟蹰了片刻还是朝着她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竹筒。
“给你的。”她眼神柔和,又带着几分好奇,抿起来微笑的嘴角有个明显的酒窝。
“你不把我当仇人?”她的脖颈上还残存着一道红痕,时年认得出来,这正是她夜间那交手中所留,这看起来格外讨喜的小姑娘正是被她劫持的两位“人质”之一。
“你手下留情了。”她摇了摇头,“你若是个坏人,大可以把我胳膊卸了,再把我继续挟持着,她们也不会动的,因为岛上的便都是姐妹,人自然不能对着自己的姐妹动手,缺胳膊断腿也一样。”
时年觉得她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说到“缺胳膊断腿”这种词的时候,在她这里甚至有种习以为常。
紧跟着便听到她继续说道,“我叫阴颜,你叫什么?”
阴这个姓氏……
时年琢磨了一番开口问道,“你是阴氏三姐妹的什么人?”
“我是九子鬼母的义女。”阴颜似乎有些奇怪她为何问得如此果断。
但时年总不能说因为她师父和三姐妹中最小的阴嫔有过一段,她被这些黑衣圣使的态度整得有点精神紧张,险些以为这姑娘是他师父的孩子,可仔细一想,两人分开的年头比之铁叔叔和水灵光在一起的时间还久。
纵然是有个孩子,年纪也得在楚师兄之上了,怎么可能会是面前这个年纪应当不过二十的女孩子。
“不,没什么。”时年摇了摇头,“阴氏三姐妹闻名武林之时我尚未有这个机会得见,阴素前辈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得最早,阴仪前辈闯出了九子鬼母的名号,阴这个姓氏实在少见,我自然少不得要问一问。”
“你怎么不说阴嫔姨母?”阴颜眨了眨眼睛,显露出几分好奇来。
“因为我不敢茍同阴嫔前辈有些做法,但她毕竟与我师门有旧,如今又已退隐江湖三十载,此话不该由我来下定论。”时年回答道。
“你可真有意思。”黑衣少女歪了歪头,突然一拍手,“糟了,险些被你糊弄过去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果然四姨说你们夜帝门下最会扯开话题花言巧语是真的。”
“我叫时年。你说的四姨又是谁?”
阴颜偷偷指了指似乎有在留意这边对话的那领头人,“你应当没听过她的名字,三十年前的横江一窝女王蜂,她排第四,算起来她与我义母当年还不太对付呢,但如今同在岛上为伴,再有什么恩怨都两清了。”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上得常春岛便也算是方外之人了。
阴颜还打算说些什么,忽然看见远处有几条船的轮廓,正是夜间便说自己要去报信,一大早就已经发动了船只的张三领来的。
一条活像是战船的福船,九条与她们此时所在的这艘船形制相同的船,在晨光之中排开,实在是让头一次离开常春岛的阴颜看得有些眼晕,她刚开始将水递给时年时候的腼腆好像已经荡然无存了。
姚四姐,也便是阴颜口中的四姨,走上了前来。“那便是另外的九条船?”
“不错。”时年回答道。
这样的数量,便是姚四姐这样的老江湖也觉得触目惊心。
即便是要兴建什么海上销金窟也绝不可能需要这样多的人,她甚至怀疑这些姑娘还另有什么别的用处,但不管怎么说,能把人救下来,就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她看向时年的眼神也温和了不少,“此事必须禀报日后娘娘了,你且慢在她的面前提及你的师门,免得惹娘娘不快。”
常春岛依然是时年此前在海上见到的样子,草木长青,摘星峰观月台尤在海上的时候便看得清楚。
不过比起当时那诡异现世的样子,此时的常青岛无疑是多了几分生气。
海鸟从岸边高耸的林木间掠过,那草木最为茂盛之地,更是有些鸣啼声悦耳的鸟,发出交汇起来虽繁杂却悦耳的动静。
在岸边那时年当时夜晚看来可怖森然的周天绝神阵,此时也看起来只像是被海水侵蚀的纹路一般,有几个在沙滩边玩闹的青衣姑娘,从那深浅纵横的沟壑之中穿过,看起来很有自得其乐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后年岁越大,对这些岛上姑娘的束缚反而越小。
时年曾经听说黑衣圣使之中,其实在三十年前,大多是些武功虽高却也神情如冰,透着股厌世情绪的老妪,如今却顶多是些中年人。
在岛上的,更有一种越发与常春岛之名契合的活力。
听到船行而来的动静,这些在海岸边的姑娘朝着她们看来,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慌来,这十一艘船简直像是要上岛攻打一般,好在还没等她们当中有反应快的冲去禀报,姚四姐已经在船头显露出了身形,对着这边挥了挥手,打消了她们的忧虑。
“姑娘先在船上稍候,我先去寻日后娘娘。”
时年点了点头,“有劳前辈了。”
金灵芝此时已经到了时年所在的这条船上,她看着岛上的情况不由露出几分惊叹之色来,“论理来说,此地还没到四季常青的地带,不过确实花木别有一番风味,说是常青岛也确有道理。”
“不过你说日后为何要让门下出岛时候都穿着黑衣服呢?神水宫宫规严谨,让出岛弟子身着白衣,看起来便很有统一的威慑。但白衣总比黑衣要看起来飘逸如仙得多,黑色看起来实在像是……”
她虽然没说出口,却也能猜出她想说什么,黑衣看起来有些像是寡妇。
阴颜听闻此言颇为不悦地鼓了鼓腮帮子,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年已经先一步解释道,“但你看方才在岸边的姑娘们,穿的其实是青衣,正合常春岛四季颜色,在这岸边还不明显,那高山灵秀,山间树木之中倘若有青衣姑娘穿行,便有林中仙之感,至于黑色——”
“日后门下代表的其实是一种秩序,黑衣稳重又代表着铁律,正合震慑之意。”
阴颜这下满意了,但她突然又开始思考,这是不是又是对方的语言艺术。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姚四姐已经回来了,时年从甲板上腾起,在空中掠过轻盈地落在了岸边,“日后娘娘要见你。”
时年已经走过了一次此地的山路。
这只容一人走过的石阶和随后让人叹为观止的玉阶,她分明已经走过一次了,如今再看还是觉得夺天工人工之造化。
更何况眼下正是白昼,日光将玉石阶梯映照得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春夏之交盛放的鲜花簇拥着玉阶,阶梯的一侧便是那断崖之下碧海生波,阶梯的另一侧则是那亭台楼阁隐现的竹林。
如今有若干青衣姑娘在这林间拢雾而行,确有天上仙宫之感。
“说起来你这身衣服倒是与此地颇有缘分。”姚四姐年轻的时候泼辣,如今虽然年岁见长,在那些小姑娘面前要摆出前辈架势,但总还是有些改不了的脾性的,明明已经接近了日后所在之地,也还没忘记来了这么一句。
时年看看自己这身,也觉得有些巧合。
日后见她的地方并不在观月台,而在留云馆。
她刚进门便有个与其他青衣不同的紫色衣服的女子,用有些微妙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猫,像是没感觉到她的主人对对方展露出的古怪情绪,对着她歪了歪脑袋。
时年虽没见过她却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而倘若真是阴嫔,那恐怕姚四姐说的让她切记不要报出自己的师承是没什么用的,日后娘娘应当已经知道了。
她绕过玄关,便见到了那位她见过画像、见过玉雕,也见过她笔下所述生平的常春岛日后。
如果说水母阴姬是那种五官锋利又宝相庄严,身材高大得让人足以一眼便将她从人群之中识别出来,那么日后便是那种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不能算出彩,可她只要坐在那里,便谁也不敢无视她的存在。
她比之夜帝所画的画像和岛上的玉雕都要年纪再大一些,不过大约是因为武功造诣对衰老的延缓作用,也顶多是比那玉像大上个五六岁的样子。
而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会发现她比画像少了几分戾气,又比玉雕多了几分人气。
她或许比水母阴姬更适合水之一道。
因为在这短短的视线交汇的一刹,从日后的身上时年看到了水的包容与波澜不惊,还有一种让人摸不清底细的海一般的神秘。
留云馆并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座,日后就坐在一张茶桌的边上,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开口便让时年坐下。
“日后娘娘。”时年拱了拱手,也没扭捏便坐了下来。
“我听姚四说了你跟她们交手的情况了。”日后将茶杯推到了她的面前,时年一时之间也无法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看出分毫的喜怒,“刚才阴嫔也来找了我一次,我想你不会不认得她。”
“自然认得。”
“我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你也不必担心那么多。”日后唇角扬起了几分微笑的弧度,这位与夜帝并称的江湖传奇,脸上的纹路在这一笑中展开,分明已经是不再年轻,甚至显露出了几分老态,可她身上自有一种无声又令人心神震慑的气场。
“所以我现在也不问你,你这位夜帝徒孙到底此番上岛到底所为何来,你与姚四她们动手的时候那副手套是从何而来,先说说你对这海上运载了如此多掳掠骗来姑娘的势力的想法,和对那些受害遭罪之人的安排。”
果然还是瞒不过去。
不过日后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了,说的好一切都还好说,说的不好,那就旧账新账一起算。
时年当然不想选后者,毕竟她解释不清楚日后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到她的手里。
“只是海上销金窟用不着掳掠如此多的人,我猜测她们要去的地方条件恐怕很糟糕,或者是,很容易更新换代。”
时年回答道,“在出海之前,我跟着一个人到了十二连环坞,这是个代表蝙蝠岛,也就是那些船只准备去的地方,发送邀请的人,此人为免泄露自绝身亡,但我让一位同伴假扮成了他的样子上的船,紧跟着便是海上的船只被我拦截。”
“如果我是背后之人,自然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位被俘的下属泄露了消息。”
她能遇见向天飞实属是个意外,若没有他这样的本事,时年也顶多截获一条船,而不是中路的10条船都被一网打尽。
“对方心思缜密,此时那海图上蝙蝠岛所在之地,还能找得到罪魁祸首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海中要寻到另一个如他此前所在之地相似的地方或许也不难,他送出去邀请函,自然是笃定并非人人都与武维扬一般不为利益所动。”
“我本打算以身作饵将人钓出来,却又觉得以对方的头脑恐怕不会中计,所以我想请日后娘娘帮一个忙。”
“你说说看。”日后饶有兴致地听她这颇有想法的说辞。
“请日后娘娘在江南一带散布出去消息,就说在下得罪了日后娘娘,被扣押于常春岛。与其让对方警惕如何对付我,不如给对方一个另起炉灶的机会。”
她又补充道,“但我希望在此期间常春岛能对海道有所防范,江南那边我会请金灵芝与万福万寿园留意,长江水道也有神龙帮看管,绝不给对方再行此等掳掠女子的机会。”
“抓人拿赃,船上没有线索,恐怕那处蝙蝠岛也不会有线索。若不能一鼓作气拿下主谋,便始终有一把刀悬在这些姑娘的头上。”
日后闻言并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又说道,“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时年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江南。”
“先前灵芝提到江南的时候,说到了一句让我很心动的话,她说江南地界若有一方势力能有万福万寿园的财富,有薛衣人的武力,说不定能将此地的武林统一起来。”
“我可以做到。”
她说的不是或许也不是可能,而是一个极其肯定的答复。
“届时这些姑娘想回家也好,想留在常春岛也好都可以,但我想,既然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被一个以劳作换工钱的幌子骗出来的,那还不如替我做事,起码我能给得了她们尊严,机会和一个未来。”
日后忽然展颜一笑,“你也是很有意思,居然敢在我面前这么说。”
“因为您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时年眸光镇定。“所以您也会欣赏有野心的人,或者说,有野心的女人。”
日后定定地看着她。
这个小姑娘有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得多的眼界和认识,所以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大旗门一个被抛弃的妻子、母亲,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说自己有野心不假。
但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甚至比她还要有野心得多,这种野心与她如仙似妖的外貌极其不符,却燃烧在那双澄明的眼睛里。
“好啊。”她突然叹了口气,在水母阴姬临海而立,试图自创武学的时候,她感觉到一次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觉,现在则是第二次。
而这一位手握夜帝旗下的势力,也比当年的水母阴姬强得多,更是上来就盯上了江南。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就不怕你这被日后扣押的消息传出去,把你师父师祖引来?”
时年笑道,“不瞒日后娘娘,自打上次去神水宫全身而退后,我师父给我留了封信,他说他觉得我比他和师祖更擅长讨女人喜欢。所以谁都会信我真的得罪您了,他们两个不会。”
日后那张从容淡定的脸上也难得显出了几分无语。
“跟我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资本说自己胜过薛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