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劫匪。
这个身份就很妙,南王世子此刻便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身边的“太平王世子”似乎很不满他这么个堂兄弟,居然看一个女人看走了神,有失皇家身份,冷哼了声便掉头离开。
金九龄预备说给“宫九”听的理由都已经涌到喉咙口了,却发现对方压根就懒得管他们两个为什么会混到一起的,只留下那个毛头小子还在原地,依然还在用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打量着黑衣美人。
他正准备在这位金鹏王朝的公主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便看到这个相貌平平的青年突然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一块玉玦,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腰上。
这块玉玦的样式与宫九的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但有一点确是一样的,这也是一位王府世子。
金九龄的眼前一黑。
只是一个尚未明确真假的海上秘藏传闻而已,怎么皇室身份的人一个接一个。
他当然也会怀疑有没有可能是作假,可这青年贪婪美色的表现之余,更是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自信与跋扈,显然他并不怕有人质疑自己的身份是假的。
南王世子整了整衣襟,朝着“上官丹凤”走了过去。
他要好好介绍介绍自己——
“看来你顶着我的外表做了不少好事?现在又在想什么歪主意?”
宫九看向了在外面晃了一圈回来后,坐在桌边继续看他的武功秘籍的少女。
反正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闯进来,她此时依然是卸下了行头,用自己最舒适的状态活动。
她托着下巴露出几分懒散之态,逐字逐句地钻研秘籍的眼神又显得尤其认真,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宫九看到她略微翘起了唇角,扬起了个有些恶趣味的笑容。
“你这个无名岛的九公子也可以说别人想的是歪主意吗?”时年偏过头朝他看去。
不得不说,人长得好看,就算是这几日下来他看起来清瘦了些,也不影响他在不表现出自己独特爱好的时候那种赏心悦目。
若不是将他放出去目前来看还不确定会不会干扰她的计划,以他们暂时达成的和平协议,他们完全在此时可以同桌共饮。
“起码我做不出像你这么胆大的事情,明知道我是太平王世子了……”
宫九没继续说下去。
她这散步回来第一句就是太平王世子在这里待得可安好,宫九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却也看得出来,她就算是知道了也懒得改掉对待他的态度。
“我在想南王世子的事情。”时年回答道,也算是解释了她是从哪里得知的宫九身份。
“南王世子……”这苍白而俊秀的青年脸上闪过了一缕沉思。
“你认得他?”时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不,恰恰相反,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南王历次的回京,都没带上这个早早就被他封为世子的儿子,以至于有很多人传闻,他是不是对这个儿子有什么不满。”宫九摇了摇头,“我甚至怀疑他的身份存疑。”
“可是今天见到他,他又是有叶孤城这样的天下名剑做自己的师父,又有一种众星捧月才养出来的颐指气使,不像是被冷落的样子。”
“那还有一种可能,”宫九指了指脸,“他的样貌有问题。要么是什么天家的忌讳,要么有所残缺,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毛病。”
时年若有所思,“他带着人/皮/面具,按你所说其实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他来此是完全不必要带易容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又并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意思,确实是脸上有问题的可能性很大。”
“你若有兴趣知道这个秘密,把我放了,我带你夜探个究竟。”宫九显然不怕叶孤城,所以也将夜谈南王府和白云城的联合势力的地盘这个建议说得跟吃饭喝水这么简单。
“您还是安分待着吧,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多对我来说越没有好处。”
时年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其实并没有安分下来的意思。
南王世子突然在她面前跳了身份,一来觉得同为皇族后裔,彼此之间在此坦言身份,也算是有个照应,二来,他似乎有意拉拢江南花家,所以需要她代为引荐,找个说话的机会。
不过他现在找到了个让他分心的东西,她既可以拖着对方,看看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想达成什么目的,也不妨给金九龄和上官丹凤这两个莫名其妙联系在一起的人添堵。
而在那天见到这三人之后的几天里,这海上集市上来了越发多的人。
路途远的那些也陆续赶到了。
她此前跟宫九说除了大悲禅师之外另外五位高手都到了,实则当时有些还在路上,只是来此的难免有消息灵通的,已经连泊船的位置都给他们留好了,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齐聚一堂。
关中珠光宝气阁的大当家阎铁珊,长居山西的天下第一富豪霍休,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武当派虽是长老威望却犹在掌门之上的木道人……
时年甚至觉得倘若这个地方的人先不想着海上的宝藏,而是举办一个论剑大会,应当也会很有意思。
倘若真有这么个比斗的话,那她也挺乐意把宫九给放出来的,毕竟老一辈里有木道人的两仪剑法,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与峨眉派剑法,年轻一辈里又有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她能装得出宫九的说话方式和样貌,却装不出宫九的剑道造诣,太容易露馅了。
可惜这些人看起来没有先打一架的意思。
她还发现了一位大约算是隐藏的剑术高手。
那位紧追陆小凤而来,带来了孙老爷的薛冰大小姐,以时年这个旁观局外人的身份,和动不动就凌晨出没出去练功的习惯,不止一次见到她与一个老妇人见面,似乎并不像她说的来意那么简单。
而那个老妇人,到底是真的是个年迈的仆从,还是个乔装改扮成老妇人的,以时年的眼力当然看得清楚。
在她虽然垂着眼帘做出的老态眼神里实则有种剑光昭彰的观感,而她从袖子里露出来的手,也显然是只握剑的手。
最有意思的就是她发现有个在薛冰的认知里叫做上官飞燕的女人,跟她是一路的,可上官丹凤却没少被她嫌弃。
然而无论是上官飞燕还是上官丹凤,人的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那里面的野心和掌控欲简直如出一辙。
人多了秘密也多了,总归是有点麻烦的。
陆小凤就觉得花满楼会挺头疼。
毕竟江南花家搭建的海上集市来了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本事不小,也哪一个出了事都会有影响,可在时年看来,现在最头疼的其实是叶孤城。
他本就因为海上偶遇了那个被他认为是异族的少女,来来去去地被不少人找上门打听消息。
而偏偏跟他一道来的这位南王世子,并不是什么能安定下来做点正经事的人。
叶孤城接待完上门拜访的独孤一鹤,从船舱的走道上经过,便听到这位南王世子,居然在盘算着如何解决六扇门的金九龄。
真是胆子大到没边了。
“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再动手。”他一出声惊得对方几乎跳起来。
南王世子尴尬地回头看去,这位剑术上的挂名师父,本就对他出奇得冷淡,此时他脸上那道刀伤虽然愈合了,却还是留下了道暂时消退不掉的痕迹,也显得这位气质缥缈空灵的白云城主多了几分凶相。
“不过是说着玩而已,师父不要放在心上。”南王世子讪笑了下,嘴硬地回复道。
叶孤城不是个傻子,对方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看他说话时候的底气便有数了,何况——
“那你的贴身近卫现在在哪里?”
南王世子回答不上来,
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说,那几个近卫死士,此时正在刺杀金九龄的路上。
金九龄又不像是这些手底下人成群的,他要出海探测,总还是要自己去的,尤其是当上官飞燕手底下的那三个人没有给她当打手的本事之后,自然需要有人取代这个位置。
他虽然自认为自己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上占据主导权,却也必须亲自做这件事。
而海域辽阔,他很快就已经和一同出发的船队分散了开来。
这是一艘轻舟,在碧波上小得只有一个黑点。
他估量了一番还能行进的距离,以防海上风浪影响无法在天黑前回到海上集市的驻地之中,觉得还能往前一段,而前面正有一片海中暗礁,说不准就能如同叶孤城所描述的那样,见到那特殊身份的种族。
他当然不会跟叶孤城一样轻敌,以至于被这些上门“看望”的人看了笑话。
到时候宝藏在他手里,他支援金鹏王朝的嫡系复国,又能领取另一份巨额的财富,那他便再不需要生活奢靡还得担心有没有足够的钱来支撑开销。
在海面上景物没什么变化的时候,他总是难免要多想一点的。
不过等到看到暗礁地带冒出来在海面上的礁石后,他也来不及继续做自己的白日梦了,他跳下了船,将船栓在一处礁石上,几个起落间便落在了这海上的落脚点。
可惜这里和寻常的礁石也没什么区别,再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不过的地方。
也正是在此时,金九龄忽然听到了一阵水波划动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远处有一艘船正在朝他靠近。
以他的眼力并不难看出,这船上人的打扮还有些眼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那位在上官丹凤面前极尽表现欲的南王世子的手下。
金九龄突然有点不妙的预感。
若是旁人,也跟着来此还可以解释成是来碰碰运气的,但南王世子对他的态度明显有问题,这位皇室贵胄没有太平王世子的好本事,却比对方更能摆架子得多。
虽然他没直言,却已经就差没把“我看上那姑娘了你自觉点让开”这句话写在脸上。
金九龄握紧了手里的扇子。
上次被时年把他那把造价不菲的扇子给震碎了之后,他又换了把新的,这把自然不如上一把看起来有身份,却也足够充当武器了。
果然他并没有猜错的是,那艘船一停下,这船上的侍卫就已经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而这些南王世子近卫,压根就没打算跟他讲道理,一个个已经亮出了刀兵杀意十足。
金九龄此前轻敌之下被人一脚踹进了水里,却不代表他的武功真差到哪里去。
他的三百年来第一名捕这个称号尴尬是尴尬了点,却还是有含金量的。
更何况这些南王府侍卫,放在普通的看家护院上或许能称得上是有本事,然而已经折了锐气的这些人,在跟真正的江湖高手过招的时候,却委实是个笑话了。
这几日来在海上,在集市驻地中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气,和明明距离财富只差一步却迟迟找不到入门机会的憋屈,让金九龄在看到南王府侍卫的杀招的时候,心头的无名之火顿时涌了起来。
他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软柿子这个名号可从来跟他金九龄不沾边。
他这扇面一转便是锐利的刀刃,做出了应招。
那些南王府侍从也算是配合默契了,一把把长剑顷刻从他的扇骨之间穿过去,意图夺走他手中的兵器,先将他的扇子给分崩瓦解了,再将这个不长眼睛得罪了世子的给解决了。
然而扇骨牢牢地卡住了这些朝着金九龄刺来的兵刃。
扇面微动,那些长剑已经是进不得退不得的状态。
下一刻,金九龄这得益于少林传授的内功拍出的连绵掌力,将这些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南王府侍从给拍飞了出去。
狠辣横绝的掌力之下,这些侍从身体里的骨骼内脏都发出了被震碎的声音,而这始作俑者却招式未停地以扇为剑,合拢的扇子随着他格外行动自在的轻功出手,一下下点在了这些侍卫的死穴之上。
这短暂的交手,让那还未来得及下船的舵手几乎惊得要吓破了胆,但他还没来得及调转船头,立马趁着此时金九龄在应付那些侍从逃走,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把凌空飞来的扇子,像是一把旋转的□□一般直冲他的脖颈而来。
他的喉咙一阵剧痛,紧跟着便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金九龄落在了船上,伸手去拿自己的扇子。
这南王府的侍卫确实给他添了点麻烦,但也仅仅是一点小麻烦而已。
何况海面上有没有来客都看的一清二楚,所以他虽动手杀了王府侍从,却实在是天知地知自己知道的事情,等到料理好了这些尸体,除了南王世子之外,谁也不会觉得他这个捕头会知法犯法,他大可以咬死不承认。
然而他的手刚摸上扇子,还没从这最后一位死者的尸体上将扇子拔/出来,便突然感觉手腕一凉。
他的手上突然缠绕上了两道透明的细线,以他的见识居然也分不出这细线是什么材质。
他悚然一惊,想到了叶孤城说的,“她悬系飞刀的丝线是用的我也不认得的材质,很细也很通透,像是随时都能被斩断,实则不然。”
是那个东西!
金九龄连忙飞快地拔出了武器,染血的扇骨像是一道道连环斩落的锋刀一般打在这突如其来的丝线上,可除了让丝线骤然收紧之外,好像没有丝毫效果。
而缠绕得更紧的丝线几乎让金九龄以为自己的手腕都要被这两道丝线给勒断了。
先有了恐惧,他便很难以平常心来面对了。
尤其是当他看见贴着船边探出了一张,倘若是寻常情况下,他只怕会失神沉沦的绝尘面容的时候,金九龄心头一阵寒意。
所以当那水中“海妖”擡手打出了四道流光星落的飞刀,人已按着船舷凌空而起之时,金九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拿起扇子迎战,而是——退!
她出现得如此无声无息,又曾有在叶孤城手下全身而退的战绩,他虽然自命不凡却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折了性命。
然而他怎么退!
他刚一有动作便被手腕上的细丝牵绊住了,而不知道何时,他的脚上被穿过那小舟两侧船板一个极其细小的孔洞的细线也给缠住了,对方简直就像是有备而来一般。
不对,确实是有备而来!
他这仓促应对,视线在手脚的桎梏上留意,却也看清了那操纵飞刀宛若天人的少女,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正是白云城主身边随从的。
金九龄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好用得很!
那什么劳什子的异族传闻,根本就是南王联合叶孤城传出来的,这才会让历来都还没有传出过什么败绩的叶孤城,不明不白地受了伤。
武者或许不会为财富所动,却一定会被特殊打造武器的材料所诱惑,等他们在海上分散开,便是他们逐个击破的时候了。
说不准本身这东海之上有奇珍的传闻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好一个南王府!好一个白云城!
金九龄这跟事实已经歪曲了八千里的猜想,正是时年这先偷了白云城侍女的衣服,后挂在南王府派出截杀金九龄的船只下面想要达成的,所以时年当然也没打算让金九龄死。
但也没打算让他好过就是了。
那四把飞刀打的是个活靶子,她都能操纵自如,更不用说,在他手脚被束缚之时,就像是个死靶子。
两把飞刀各自穿过了他的一侧肩膀,另外的两把却是击中了他的穴道,金九龄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时年收起了丝线,将船下用防水布包裹的一应伪装道具捞了出来,重新换回了宫九的打扮,白云城的白衣穿在宫九的衣服外面反正也不会露出什么端倪。
做完了这一切,她在那船上的尸体手中塞了点东西后将他沉入了水中,这才带着昏迷之中的金九龄朝着南边行驶了过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她便已经看见了远处有一艘船影影绰绰的身影,船又行了一段已经能看见船上人的身影,她直接抓着金九龄的后颈衣服一跃而起,踏空而去落在了甲板上。
在甲板上等着的,正是才回了无名岛一趟,给她带来了两个岛上杀手的牛肉汤。
“九哥,这是……”
金九龄身上都是血,也并不妨碍牛肉汤认出,那正是那位名不符实的大捕头。
“把他带回无名岛。”时年沉声回道,“告诉老头子,严禁岛上说出有宫九的存在,这个金九龄有大用。”
“这是我们能否将这些来的江湖势力分化之后一一解决的关键。”她又补充了一句。
牛肉汤当然相信宫九的判断,虽然她瞧不起金九龄,却也不得不应下了这个再回一趟岛上的命令,确保金九龄只会觉得自己是在重伤垂死之下,发现自己飘到了无名岛上。
而岛上绝没有宫九这个人,只有个会教他如何报仇的隐形人组织。
“九哥你就瞧好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金九龄失踪了。
得到消息的陆小凤难免为他的朋友感到着急。
他吃饭都吃得有些没滋没味地等待着海上的消息,终于盼到一大早船只能出海了,便按照昨日跟金九龄的船分道扬镳的人所提供的线索,朝着这个方向追查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不错,又或者是因为叶孤城说的海中礁石的信息让他在看着地图的时候也本能地往那个方向寻找,日头刚过中午,他便看到了那一片暗礁。
那里可要比金九龄之前抵达的时候醒目多了,有南王府一众侍从的尸体在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看便有些触目惊心。
陆小凤才站稳了脚,便看到叶孤城和一个衣着华贵长相平平的青年从另一个方向抵达了此地。
他看到了那些尸体,对方也自然看到了。
叶孤城蹲下来,指腹按了按其中一具尸体的胸腹,开口道,“少林掌力。”
那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顿时满脸怒气,“我就知道我的人没回来,一定是那个金九龄干的好事,现在他一定是杀了本世子的人畏罪潜逃了,师父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世子?师父?
陆小凤一头雾水摸不清这年轻人的身份,但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什么来洗脱金九龄是畏罪潜逃的罪名。
叶孤城没有回应南王世子的话。
他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透过并不那么深的海水,他看到了那具单独在水底的尸体。
等打捞上来之后,陆小凤敏锐地发现这具尸体的手掌是紧握的,叶孤城在查看此人咽喉的伤口的时候,陆小凤便趁机掰开了他的手。
在他的掌心握着一片极其漂亮的鱼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