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逮到在背后议论底细,就算陆小凤自觉自己脸皮很厚,还是有些尴尬的。
尤其是当这个底细的消息来源是司空摘星先从人家身上偷走了腰牌的时候,那就更尴尬了。
不过这位宫九公子今天似乎看起来心情不错,连那张有些邪性的脸看着都温和可亲了不少。
“我还以为事涉秘密组织,所以打算打听打听,怕跟九公子交朋友有什么忌讳。”
陆小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显然不小,不过在场能听出他在扯谎的三个人——
孙老爷是没醉也要装醉的人,薛冰是绝不会揭穿陆小凤的,毕竟她觉得有些人就算是在骗人也很可爱,而时年巴不得陆小凤继续瞎扯,让她在打圆场的时候“隆重介绍”金风细雨楼呢,又怎么会在意这个。
“其实不是什么秘密组织。”她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花满楼从临时搭建的码头散步回来的时候,便听到房间里陆小凤昨天的客人,也就是那位宫九公子在说,“我方才也说了,金风细雨楼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组织,不过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兄弟凑在了一起而已。”
陆小凤每天的客人还真是挺不重样的。
他眼睛看不见却能闻到他这三位客人身上的气味,除了“宫九”,另外两位都是陌生人。
宫九说完,陆小凤接话道:“可如你方才所说,这楼主甚至年未过二十,便已经有勇气绝不涉足黑/道上丧了良心的买卖,从护镖运粮这样的营生里挣钱,已经是这天下一等一的体面人了。”
“陆兄如果有兴趣又正好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介绍楼主给你认识。”时年这么说的同时在心里补了一句,当然恐怕并没有这个机会。
“那么不知道宫九兄弟在楼中担任的是什么职责?”陆小凤又问道。
“区区不才,武功不精,腆着脸在楼里担任了个迎宾待客、宴饮庆贺的主持的位置而已。”
时年这话一说,陆小凤刚想说这其实听着还是个挺舒坦的位置,却陡然一惊。
方才的谈天里,她对金风细雨楼的定位,给陆小凤的感觉像是几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小年轻不想承蒙祖上余荫庇佑,这才建立了这样一个各凭本事在正道上吃法的组织。
毕竟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语气坚定,没有分毫说假话的意思。
但“武功不精”就实在是个笑话了。
她这轻功甚至在自认轻功天下第一的司空摘星之上,武功光论招式也看得出是名家所授了,更不用说是那江湖上失传的如意兰花手,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可以学上的。
倘若她是武功不精,那么能担任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人又是何等的气魄和本事。
陆小凤却没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这今日脾气格外好的家伙,昨日还有些阴沉,他也摸不准对方的性格会不会回复。
何况,金九龄隐约透露出对方有皇室背景,更让他觉得这金风细雨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也让九公子和那个“楼主”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时年倒是没想到陆小凤连“金”这个字都给广泛考虑了,她看向了窗外,那个白衣的温润公子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样,意识到屋内的谈话已经暂时告一段落,这才走了进来。
这分寸有度的举止让人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
他虽看不见,听声和闻味却足以让他分清每个人的位置。
是以他举止自然地找了个空座坐下,对着时年所在的方向微笑着点了点头。
上天实在有些亏待这个举止都让人心生愉悦的青年,他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同情他无法看到都是一件很不合时宜的事情,因为他本身就已经是春和景明了。
“我本以为你会在这里的,还想着蹭你一壶好茶招待薛大小姐。”陆小凤决定不纠结金风细雨楼的问题了,反正目前看起来宫九是友非敌,再计较人家的出身反而显得他没什么诚意了,便转而对着花满楼调侃道。
“我方才去看了叶城主。”花满楼回答道,“毕竟是在海上集市附近出的事情,我也担心会有人……会有什么东西来袭击此地,所以去找叶城主确认了一下情况。”
【我发现这里的人别的毛病都好说,联想能力格外出众。】一听花满楼这话,镜子忍不住吐槽。
他也越发觉得时年当真是个在糊弄人上很有一套的天才,现在这一层层的特殊身份就像是个保护壳一样将她的本来面目给笼罩了起来,叶孤城倒是有幸见到了她的真容,宫九也是——
可惜前者被她一刀划在了脸上,还以为她是什么手握特殊矿脉打造武器的海中异族。
后者现在还在船舱里绑着呢,似乎是要被她往挑战人类极限的方向上拐带了。
“他怎么说?”陆小凤当然不信这外界以讹传讹到让他觉得听起来就很不靠谱的说法。
尤其是叶孤城夜半闯海域这种可以写入传奇话本里的情节,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仁兄瞎编乱造的。
在陆小凤看来,叶孤城其实比绝大多数人都对这次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说他是去找个和白云城附近相似的地方练剑的可信度,都要比他是闯进了人家老巢里这种说法有可信度得多。
“那个跟他交手的,武器材质很特殊,刀法也很古怪,”花满楼回道,“叶城主说他如果不全力出手估计还制不住对方,所以才让对方逃掉了。至于海妖异族的说法——”
“其实他现在看着剑上的血也觉得这个说法有些不切实际了,只是因为那确实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连叶孤城都承认那姑娘的美貌和实力……”陆小凤觉得这事情有些玄乎。
他正想说自己还是不继续打听了,免得心里有心事睡不好觉,便感觉到薛冰踢了一脚他的椅子,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的小姑奶奶你又怎么了?”
“没良心的负心贼。”薛冰轻斥了一句。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有说。”陆小凤竖起了手指,就差没有指天发誓他绝不会半夜效仿叶孤城,也去暗礁上晃悠晃悠,然后用灵犀一指试试能不能接住对方的刀。
“不提这个了,另外我还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事情,”花满楼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从他那张谦谦君子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是在给陆小凤解围的样子,“我的耳力你应该是信得过的。”
“我在离开叶城主的地方的时候,听到有个侍卫喊了一声世子。”
陆小凤当然相信花满楼的耳力。
习武之人的听觉本就要比寻常人出色得多,更何况是花满楼这种在眼睛上看不见的,听力反而会更加得到加强的人,他说听到有人喊世子,想必不可能是他听错了。
但白云城久居海外不与其他势力有什么瓜葛,这个世子到底是哪家的世子,陆小凤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而时年没想到的是,她从陆小凤那里出来没多久,便被这位“世子”给找上了。
她正盘算着要如何将这些无名岛上的“隐形人”在这水上集市的舆论上再多派上几分用场,沿着最靠近外围的浮桥漫步,就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领着几位侍从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对方一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玦,便是眼神一动,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显然他就是直奔着她来的,而不是恰巧经过。
不对,准确的说,他找的是宫九。
时年一眼认出来,此人脸上带着个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比起特定模仿某些人的面具,这种只为了隐藏身份做出个假脸的,在五官上多少容易有些违和感,但不得不说,做这个面具的人已经算是易容的个中好手了。
再看他带的侍从之中还混有白云城的守卫,时年毫不怀疑,这位正是花满楼在拜访叶孤城的时候听到有人称呼为世子的那一位。
这一带正好也没什么人,所以对方并没太顾忌地上来拱了拱手便开口道,“原来是太平王家的王兄,此前见到王兄那一手擒拿司空摘星的手法实在漂亮,只可惜没能亲自上前来说两句。”
“你是?”他身上可没有个昭示身份的玉玦,时年问出这话也压根不怕自己被人揭穿。
何况,对方还带着易容,就算原本的宫九认识,她也大可以推脱过去。
“小弟正是南王世子。父亲觉得小弟没什么本事,便将我送去白云城拜白云城主做剑术上的师父,也不求学出个名堂,像王兄这样可以闻名江湖,只求学个一招半式也就够了。”
南王世子……
这人开口的语气礼貌,但很奇怪的是,时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尤其怪异的倨傲。
大约是在金风细雨楼中养成的习惯,她对江湖和朝堂的界限并没区分得这么开,所以在大致了解了江湖势力之后,她也对此时官方的分封情况大致有了数。
南王的封地已经临近南海了,找上叶孤城拜师在情理之中。
可为何这位应该算是边陲之地的世子,在对待她这位虽然是假冒,却确确实实是太平王世子的兄弟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的、认定对方不过是个武夫的意味。
“原来是南王世子,不知王弟有何事?”
南王世子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王兄不用紧张,既然都来了此地那就是缘分。不过我见王兄受陆小凤之邀去做客,那陆小凤与花满楼是至交好友,不知王兄可曾见到他了?”
时年不知道他问及花满楼的用意,这瞬息的斟酌后,她将本想脱口而出的话改成了——“见自然是见到了,不过是个商贾之子罢了,王弟为何要提及此人?”
南王世子笑道,“自然,商贾之子以太平王的地位是看不上的,王兄觉得我打听他奇怪也理所当然,可花满楼到底是江南花家的嫡系,你也是清楚我们南王府的位置的,倘若有些商业上的交易想拓展出去,找江南花家要合适一些。”
“不知王兄可方便替小弟引荐一番?”
他说的话确实在情理之中,但他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这个动作却显得他有些焦虑。
焦虑,代表着他在说的或许是个假话。
陆小凤觉得叶孤城其实对此地的秘闻没什么太大兴趣,要不是她今日意外出现,叶孤城并不会这样成为视觉的焦点,对此亲自拜访过叶孤城的花满楼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他们也并没避讳在时年面前说出这个结论。
这么一想,恐怕更想来此的还是这位南王世子才对。
但放着那海上秘闻不管,先来找一个说白了跟花满楼也没见过两面的堂兄弟,来代为引荐和花家做交易,这事情怎么听怎么觉得古怪。
尤其是他提到南王府的位置偏僻,却还持着一份优越感——
与其说他是要借助花家的货路将东西运送出去,不如说他这话里更像是在给予一种恩赐。
时年权且记下了此人的古怪之处,打算回头让人也查查这位的底细,“引荐称不上,倘若我下次前去拜访,王弟随我一道去就是了。”
至于去了见不见得到人,那就要看她的调查结果了。
南王世子笑得多了几分放松,“那就烦劳王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停在了那里,眼神有些怔愣。
时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对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勉强算是有些意外的组合。
那是金九龄和“上官丹凤”。
金九龄可以算是长了张俊俏的面皮,虽然年过四十却也保养得宜,但在此时的南王世子眼中,他和身边的女伴形成的鲜明对比,无疑是让人觉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上官丹凤”穿着的依然是那身黑衣,没有鲜花铺路,只有摇晃不稳的浮桥,可她显然很懂得如何用这样简陋的条件来表现出自己的优势。
这位在一出现便给时年留下了指挥手下打劫自己却装无辜很有一手的女人,因为海风将她的黑衣黑纱朝着一侧吹动,更显出几分弱柳扶风衣袂翩跹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来算盘打得极好,然而上来三个手下都遭到了时年的迎头痛击,她休息得恐怕不大好,表现出来的就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南王世子眼睛都要看直了。
“上官丹凤”的样貌本就是一等一的好,她当然扮得了端方耍得了明艳泼辣,但她为了和金九龄联合便得先捧着这位六扇门名捕一些,这副做派也正好戳中了南王世子的保护欲。
金九龄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看过来。
那个眼神直愣愣看着“上官丹凤”的毛头小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这么沉不住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倒是那位九公子看到了他们两人在一起,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觉得得找个糊弄过去的理由。
“我记得那个男的是陆小凤的朋友。”南王世子当然不可能不认得金九龄,他只是需要找个切入的话题,“王兄可知道他身边的那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时年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
在她的判断里有待观望的金九龄、“上官丹凤”和南王世子,眼看着可以搞出一番三角恋的狗血故事。
她决定添一把火,反正越乱越好。
她冷着语气回答道,“劫匪。”
“什么?”南王世子一时之间没从时年的话中反应过来。
“我说,那个女人是个海上的劫匪,此前竟敢对我的船动手,我让金九龄给我看着处置,这便是他给我的答案。”
南王世子听懂了。
但他的眼神也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