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确实会来,因为陆小凤会来——
他是个从来闲不住,明明说着不想惹麻烦却也一定会往麻烦地方跑的人。
东海海域上出现了奇珍异象,放在任何朝代都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尤其是当这个异象因为沿海的民众都能看得到,更是口口相传出了各种听上去离谱又好像确有其事的传说的时候,有本事登船入海的人,自然是要去看一看的。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某个破镜子因为传送失误而造成的。
所以当时年听说富甲天下又过得像是个隐士的霍休、白云城城主叶孤城之类少有出门的人物,都已经在朝着东海之畔赶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点微妙。
而此时她已经飘荡在了海上。
吴明要让她去当这个让这些“货物”流向无名岛的引子,就自然不会在待遇上有所亏欠。
所以这是一艘天下一等一结实的船,有他规划好的航线,也自然不会碰上海上的风浪,却可以在很合适的时间,混入从岸边开出的船队之中。
她躺在甲板的躺椅上,手中的书册半阖着盖在脸上。
正是初春时候,海上的太阳好像要比陆地上要猛烈一些,但也还没到让人忍受不了的地步。
她突然特别理解为什么楚师兄要整那样的一条船当做自己的家。
大海最温和的时候,人躺在甲板上摇晃,有种动态的安定。
霍休之流有动作的消息,便是此时坐在她身边的姑娘,接收到了飞鹰传书的信件后念给她听的。
这个姑娘不是沙曼,而是前几天夜里吴明小老头将人召集起来后,那个让她觉得笑容有些古怪的姑娘。
当然她不仅笑得古怪,名字也古怪,她姓宫名主,连起来这个宫主听起来很像是公主。
在无名岛上她也实实在在地像是个公主,岛上的昆仑奴捧着各地的奇珍异宝珍珠翠玉摆在她的面前供她赏玩,但是她现在从穿着到神情都像是一个船上的普通仆从。
她的手上还端着一碗热腾的牛肉汤,所以她干脆给自己起了个别名就叫牛肉汤。
这个名字当然很不适合给一个美人,不过反正时年已经自我说服了无名岛上就没有正常人,好像也不是这么难理解。
至于此时真正的宫九在哪里,他被时年和沙曼塞进了装东西的木箱子里,现在正绑在底下的船舱之中,为了免得他长久不进食出事,时年只能从自己随身带的药丸里摸出了暂时封住他内功的,由沙曼看着他。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受虐症的毛病,他好像并不太在意自己这个阶下囚的身份,甚至还觉得颇有意思,如果能来顿鞭子就更好了,让时年又一次震惊在了当场。
“你说为什么霍休这样的天下最有钱的人也要来冒险呢?”牛肉汤开口问道。
她不是在问霍休为什么要来这样的问题,从她的语气里时年听出了一种浓重而深沉的恶意,就好像在说,他来了,很快天下最有钱的人便要易主了。
“他不是为了财。”时年懒散地回答道。“他是为了命。”
海上奇珍当然可以解释为海中的宝藏,但昔年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寻找海上仙山,出的正是东海。
无名岛也在东海,所以吴明小老头才能依靠拦截朝中与东瀛互通有无的船只,来谋取相当可观的利益,这一点是沙曼跟她说的。
有些人惯会把本来简单的东西脑补成高深莫测,所以这个越传越离谱的消息变成与长生不老有关,好像也并不那么奇怪了。
为了更好地扮演宫九,时年可以说是下了不少苦功夫。
记住江湖上有名的无名的人,记住宫九房中的武功秘籍上的招式,必要的时候用来糊弄糊弄人,还有便是无名岛上,先前小老头夜半召集之前沙曼来不及说的东西。
不过最有意思的就是宫九本人了,在听到沙曼的科普的时候,他还挺一板一眼地把其中的错漏之处给纠正了——
据说他是那种如果问他一百人之中杀了十三个还剩几个,他就会真的动刀杀人试试的人,好像会有此举动也不太奇怪……个鬼啊。
他们现在是对立的身份没错吧……
时年简直从未见过如此画风独树一帜的人物。
“那叶孤城呢?”牛肉汤又问道,“还有你想交手的那个西门吹雪?”
“见到了不就知道了。”她这话的语气里充满了宫九本人回话的时候常有的目空一切。
牛肉汤才觉得她好像这几天表现得有些古怪,现在又不得不打消了这种怀疑,或许确实是她多想了。
甚至她觉得“宫九”更多了几分行动之间洒脱逸然的风采。
白衣青年按着脸上的那本书,翻身坐了起来,从甲板下行去了船舱。
在船上的谁都知道沙曼并不想跟来,然而宫九非要带上她,以至于她耍脾气干脆在船舱里不出来。
然而事实情况是,当时年走进船舱的时候,沙曼擡头对她笑了笑,气氛异常的融洽。
现在船上一半是宫九的人,一半是小老头的人,但她们还不是逃离的时候,毕竟谁也不知道吴明到底有多大的势力,上了岸又会不会有一个隐形人杀手将她们灭口。
不过离开了无名岛,纵然海船上的房间要远比岛上可以活动的区域小得多,沙曼也觉得呼吸到的空气足够自在。
宫九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靠着一侧的船舱。
被小老头钉在地底的棺材里几天他尚且没什么反应,更不用说是被这样捆着,虽然在看到一张和他一样的脸时,他的表情总是难免凝固了片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足够私密无人打扰的环境,正是时年留给自己继续做准备的空间。
九公子收藏的武功秘籍里有一门很有意思的功夫叫做如意兰花手。
这是一门分筋错骨伤人无形的功夫,时年原本以为这便是那夹住剑的指决,但当她真正上手练的时候便发现二者截然不同,这门如意兰花手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是一门阴狠诡谲的功夫,动手便下的是死手。
而据沙曼所说,那位牛肉汤姑娘练的就是这门功夫。
背靠船舱铁链缠身的青年看着这个取代了自己身份的“海妖”用绝不在自己之下的速度,将这门本应该需要耗费数月乃至数年才能学成的功夫,在这短短几天内练出了个雏形,不过——
“这里错了。”他突然开口道。
时年朝他看过去。
他唇色有些发白,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无力,但他话音笃定,谈到武学上的东西,他显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出错的可能。
“你过来,我教你。”
他内劲被封,时年也不怕他在这上面耍什么花招。
沙曼说他是个当时罕见的习武奇才也确实不是一句假话,起码他在用出这招如意兰花手的时候,明明是一招轻拂而过的指法,却蕴藏着极强烈的破坏力。
可惜她的手收得太快了,让他本应该命中她手腕的一指打了个空,这人就算没有内力在身,也可以无形地动刀。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视了一眼。
时年本想一招还回去,可想到这位的脾性,又觉得好像反而是在成全他。
“你还真是挺不安分的,不过多谢指点了。”
她说完这句就权当他是个空气,转身出了船舱,身后传来了宫九的轻笑声。
等她重新上到甲板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抛下宫九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牛肉汤伏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时年朝她看去的方向望过去,意外看到了一条船隐隐绰绰的影子。
一碧万顷的海上有任何的异动都显得尤其清楚,那里正有一艘船在朝着她们这边靠近。
但这显然不是吴明盯上的任何一方势力的船,否则她们这还在绕路的船其实避开了那几方的航道,本不应该跟对方遇上。
而这也并不是一条简单的船。
她们看到了对方,对方显然不可能看不见她们。
“那条船居然在靠近。”牛肉汤轻嗤了一声,“来者不善,真是狗胆包天了。”
以时年的眼力,她看得比牛肉汤还要清楚一些,在对面的甲板上站着三个人。
一个像是个文静秀气的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一个生的黑瘦矮小,却留着好一把络腮胡子,将脸都给盖住了大半。
最后一位倒当真是个很有特点的——
他的左脸被人削去了一半,右眼也成了黑洞,额角上有个醒目的十字叉,双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砍断的,现在一边装着铁球,一边装着铁钩,也不嫌手上负累得慌。
她虽然听不到这几人的交谈,却看到那个残废得最厉害的和那个长的最无害的靠近说了两句,于是那边的船来得便更快了些。
“九哥,要不要给他们个教训?”牛肉汤提议道。
时年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老头子的意思,我们混入那些人的船队里需要是个正面形象,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引起怀疑。”
所以,她要等对方先动手。
在两条船接近到对方也能看到这边,只看到一个俊秀的年轻公子和一个杂役厨娘的时候,对方的眼里闪过的那一抹势在必得并没逃过时年的眼睛。
下一刻,那身材矮小的男人从那边的甲板上腾跃了过来。
矮小的人往往灵活,这一点在对方有动作的时候毋庸置疑的清楚。
而他这劫掠意思也似乎完全不带遮掩。
身处海上要远比在陆地上杀人灭口容易了无痕迹得多,那三位显然是对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甚至在第一位有了动作后,那文弱公子和那个只有半边脸的怪人也随之跃了过来。
牛肉汤早按捺不住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了,然而她还来不及有所行动,便感觉到一只带着让她无法抗拒力道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朝着“宫九”看去,他眼神中的震慑之意浓重。“去把木一半叫来。”
时年没说叫木一半做什么,但在牛肉汤的眼中,这个杀伐果断的兄长,自有自己的盘算。
白衣公子以让人匪夷所思的速度踏空而行,一掌成剑剑气横行,这最先动手的矮个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残影一动便已经扑了个空。
她这一剑迎上的是那个残废。
剑光无形,却带着凛冽的杀气。
柳余恨完全没想到这个被他们视为可以动手打劫的肥羊居然是个硬茬子,但临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想收手也来不及,所以他一手掷出了那不比人头小多少的铁球迎上了那道剑光。
他这另一手的铁钩宛若一把锋锐的长剑袭来。
这人在断腕之前恐怕也是一位用剑的好手。
时年的剑势却未停,剑气迎上了那铁球本应该受阻,然而这无形的剑气骤然当真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不对,不是消失。
柳余恨经历过将死之局,对危机的反应远比常人要敏锐得多,可对方这惊人的轻功一晃居然像是要自己撞到那铁球之下,又让他觉得分明是己方占据上风。
但下一瞬他的肩膀忽然一痛。
那道剑掌凝练的气剑居然隔空打穿了他的肩膀,而她毫无停滞地一掌将他拍落了水中。
木一半和牛肉汤刚走上甲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
“宫九”的无形之剑越发防不胜防让牛肉汤拍手叫好,独孤方正因为自己遭到了无视大为不快,又盘算着要不要救一救落水那位,就听到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的喝彩,一根练子枪便出手袭来。
然而他的肩膀上突然被拂了轻描淡写的一指。
这白衣公子身法奇绝,手法也诡异得要命,他的肩膀骤然像是彻底开裂一般疼痛,他还想擡手却发现已经动不得了,后腰更是着了一腿,将他踢到了那姑娘的脚下。
一根铁拐旋即架住了他的咽喉。
动手的正是那姑娘身边看起来只有一半残躯,拄着拐杖的人。
而那铁拐出招之际分明就像是拔剑。
那小姑娘却还尤为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九哥什么时候偷学的如意兰花手,居然也练成这个地步了,再过些日子我都不敢在你面前卖弄了。”
如意兰花手!
独孤方如坠冰窟。
他本以为只是被点中了穴道而已,这尚且有解救之法,可如意兰花手却是让这条臂膀彻底废了,伤势复发之时更是让人恨不得把手给砍了。
这白衣公子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时年不知道这几人的身份,在海上不由分说为恶的在她看来反正也不可能是好人,所以她这一指并没觉得打错了人。
对方唯独剩下的那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在同伴一个落水不知生死、一个受制于人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情况下,居然还毅然决然地刺出了一剑。
这位的剑没什么声息,可惜倘若宫九在此说不准还会嫌弃他这剑招华而不实,直白得和直说自己要动手没区别,时年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那才施展了如意兰花指的手一翻便夹住了剑锋,寸寸迫近之间将这剑身扭成了麻花。
不堪承受重压的剑顿时断裂成了数片。
萧秋雨尚未来得及旋身后撤,那些分明是四散的铁片已经被气劲所迫尽数朝他射来,他痛呼一声,人已经被扎成了个刺猬,被人一掌也拍下了水。
“木一半,把那个也丢下去,别脏了我的船。”
时年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手指的缝隙,将用过的帕子也丢进了水中,充分践行什么叫宫九的洁癖。
收到指令的木一半才没那么好心把人扛起来丢下去。
所以独孤方是最惨的,他的腰上突然遭到了一下重击,以至于他都分不清到底是这一下更疼一些还是手臂上的伤更疼一些,而在这剧痛之中他发觉自己被人打飞了起来,翻过了栏杆掉进了腥咸的海水之中。
现在这三个偷袭的人在海里整整齐齐了。
“九哥,这几个不要命的家伙怎么解决?”牛肉汤问道。
他们三个掉进海里,却还不是一点力气都不剩,此时正想着游回自己的船上,但牛肉汤得了趣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长竿,这三人但凡有一点动作便会被她打回来。
“这不就是我叫木一半上来的原因吗?”时年扶着栏杆看起来悠闲得很,说出口的话却杀气惊人。
牛肉汤看了看几乎只有半个人的木一半,又看了看水里那被废了一条胳膊的独孤方,和本就被毁掉了半张脸的柳余恨,突然朗声笑了出来,“九哥啊九哥,你只看他们一眼,便连如何处置都想好了。”
但这也正合她的心意。
她正想用船上的钩子把水里的三个捞起来,面前却突然飘过了一片花瓣。
这里是海上哪来的花,所以在花瓣落下之时她也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声音来自对面那艘已经开到很近的船。
在海上讲究这种花瓣铺地的习惯,实在是个很没必要的事情,但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个美人便大为不同了,尤其是,这还是个绝顶的美人。
对面这船上一来便是三个动杀招的人,牛肉汤当然不觉得那条船上会是什么好货。
可当这个携着花瓣从船里走出来的女人出现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恐怕要对对方重新评估一番。
有的人并不需要衣着光鲜,只需要穿着一身黑衣服,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神秘而飘忽的美感,零星散落的花瓣在水天一色的背景之下有种奇妙的梦幻,也将这个黑衣少女映衬得像是一朵含露绽放的黑玫瑰。
在无名岛上的时候,牛肉汤自然是那个公主,可现在看到对方,她突然有种胸闷气短,觉得不太舒服的感觉,因为对方从长相到排场到气质都像极了一位公主,起码比她要像得多。
尤其是在她垂眸看向水中的三人后,露出一种隐晦的忧伤神情的时候。
大凡是个对美色有所品鉴的男人都拒绝不了她这样的神情,可惜的是她这番做派给了个并不是个男人,还对石观音这样的美人都已经欣赏过的人看。
时年只是觉得不理解。
为什么她感觉这个美貌的少女和海里那几个家伙眼神交流的时候,带着一股子用情感牵绊安抚的意味,以至于那个被如意兰花手命中的独孤方都对自己的伤势视若无睹了,只痴痴地看向她。
但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就没什么正常人这样的设定之后,时年觉得,把一个看着就应该被供起来的美人,和那个矮小黑瘦的大胡子,又或者是那个少了半边脸的铁钩子凑一对,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不过更让她不理解的是——
在看到水中的几人的情况后,这个黑衣美人擡起了脸,用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看向了她,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掉下来一样。
然而她没有说话去为他们辩解,反而直接跪了下来。
就直直地跪在了那些落满了甲板的花瓣之上。
时年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你是什么人?”
“上官丹凤恳请这位公子放过我的几位侍从,他们——”
“我说你这小子在海上横行无忌也过分了点吧!”
这自称上官丹凤的黑衣姑娘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另一道声音所打断,“就算是在海上也得遵循遵循王法!”
时年头疼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另一艘快船在靠近,出声的是个摇着折扇,衣着从款式到材质都看得出来造价不菲的英俊公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不仅出言训斥,更是也上手来阻拦了。
他提气纵身跃过来,凌空之时一道气劲已经出手,打的正是牛肉汤的穴道。
以此人的功力和出手的力道来看,他为的是救人,用的倒不是杀招。
可时年实在受够了这奇奇怪怪品种的人总要往她面前凑。
也不知道在那个莫名其妙下跪的女人后面,这个出来宣传“正义”的顶多算是保养良好的男人又是个什么奇葩。
她推开了身边的姑娘,一道剑气逼退了这道打穴的气劲。
如果说对面的人的轻功算得上是潇洒行云,那么此时这白衣公子全力出招之下的轻功却绝对称得上有如鬼魅。
方才她是如何避开独孤方的,现在她便是如何纵云踏风而过,如意兰花手又一次出手,轻飘飘地握住了对方执扇的那只手。
自觉自己在奉行王法的金九龄忽然觉得虎口一麻,他方看清这迫使别人落水更是让美人下跪的白衣公子那双清明而冷冽的眼睛,手中的扇子便已经被人抽了出来。
他这价值千金又可以当做武器的折扇,顷刻间在对方的掌力之下四分五裂。
而下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也被人踹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