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其实也是第一次看见时年的武器。
毕竟来神针门的路上又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冬天还活动的野兽让她的飞刀见见血。
现下见着了,他便觉得恐怕再没有比飞刀更合适她的武器。
青翠的飞刀从青色衣袖间甩出——
用“甩”是因为这记出招,很有同她的步法一样随性且猝不及防的意味,打出的弧线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谁也无法忽略这雷霆一击的威力。
尖锐的锋芒切开那三道丝线的同时,也直接将此前让人觉得已然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撕扯开了一个口子。
她指尖微动,飞刀被丝线拉扯回去之间又猝然转向。
有那么一瞬间看上去像是旋转而行的飞刀,将另外的两根丝线也给切了开来。
青衫影过,她已经如游鱼一般从彻底让出一条出口的闯了出去。
那一袭深色的披风,也随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被拉拽了回来,在她凌空拧身间回到了她的肩上。
但也正在此时,神针门那几名弟子变了招式。
这一轮的飞针牵出的丝线显然并不那么容易被截断,时年收回到手中的飞刀形同短刀出手,手握刀柄送出的刀尖直直抵住了几道飞线交汇之处,丝线却无分毫断裂的迹象。
她脸色未改,人却已经借着刀尖压迫丝线之力而起。
下一刻,一道道在晨光中明灭的寒光径直射来。
“用不着担心你姐姐。”神针婆婆急忙按住了意图上前帮忙的王小石。
肩膀上重逾千斤的力道,让王小石顿觉不妙。
虽然他很想说,自己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心,还不如说是因为初见时年这一手飞刀,又不能明白表现出自己也是第一次见的复杂情绪。
在神针婆婆说“姐姐”两个字的时候,王小石更是嘴角一抽。
这层姐弟关系感觉真就要被坐实了。
但他确实是想上去帮忙的,神针门的那些女弟子以多打少,纵然摆明了是留了一手,否则时年不会应付得如此舒服,可刀剑无眼,飞针更是无眼。
这一方是神针乱绣法的结阵,一方是飞刀,要如何分出胜负来?
还不如让他上小相思刀小销魂剑得了,保管一边一下就给分开了。
“说起来,你们家是没人使飞刀吗?”神针婆婆又继续说道,“光看她的轻功和步法,已经是成体系的一套了,创建这套身法的人定然是个游戏人间的不受拘束的人,看起来她跟这套功法的性格尤为契合,倘若再有个几年内力累积,恐怕身法一道上无人能及,但她的飞刀,无论是指法,还是打法,都太野路子了。”
这话王小石回答不上来,当然下一句他也回答不上来。
因为神针婆婆问的是,“你这用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背了个棒槌在背后,怎么,你们这是姐弟两一个用巧力,一个用蛮劲?”
这是挽留神剑……王小石在内心欲哭无泪。
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
如果师父知道有一天从他手里传过来的挽留神剑被人喊作棒槌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把他丢进哪个奇门阵法里面打一顿,王小石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
但此时的场中又发生了变化,让他无暇再想自己的武器问题,就连神针婆婆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在空中交织的丝线,方才的阵仗尚有余地让她可以钻,此时却是如时年此前同那小姑娘说的八字要诀一般,看起来有一线疏漏的地方,背后实则暗藏杀机。
“密不容针,疏可走马”其实正是神针门弟子在第一步的急针穿乱线之后的要诀。
神针婆婆想试一试这小姑娘的深浅便是因为她意外的一语道破。
叫出来的这一批弟子正到了第二重密针飞云的境界,既有穿线如织的细密,又有意恐迟迟的缠绵,在配合上,疏密又各有分寸,这才是神针婆婆觉得能摆出来见客的水平。
然而最让人意外的不是时年在原本寸步难行的包围中,依然犹有余地,而是——
那只从衣袖之下因为手臂弯折的动作往外探出一截的手,在她足下几见残影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中,宛如分花拂柳而来,柔波微动,却是飞刀一现。
而指尖拨弄尾端丝线让这一次出手的寒光显得更为奇诡,分明是冲着第一位弟子而来的,但乱线搅动里,已是骤然变幻了方向。
她用出的正是这些围堵而来的神针门弟子用出的招式!
折枝、挑花!
只是显然当从飞针变为飞刀的时候,无论是使用起来的力道还是用出来的效果都与原版的大有不同。
飞刀更沉,可她的内劲也比神针门的内功更烈,一时间竟然分不出是否作用抵消了。
“她这是过目不忘?”就连神针婆婆都忍不住赞叹一声这姑娘好高的天赋和悟性。
这第三个问题王小石依然回答不上来。
他抓了抓头发讪笑了下。
虽然他已经把时年当朋友了,甚至还想着自己的第八次恋爱,但他与对方诚然是萍水相逢,这种本事又不是闲聊的时候就能透露得出来的,何况她似乎并没有以此为傲的意思。
飞刀乱线!
变向后被锁定为突破口的神针门弟子,已经自己乱了阵脚。
而操纵着那一抹翠色的时年本人,脸上却不见分毫自满。
她眉目间的凛然霜色,让她这一飞刀的刀啸风吟中,杀机毕露,被刀尖迫近的一方感觉心跳险些停跳了半拍。
而这一瞬就已经足够了。
时年出师门之时破的八门一阵,也是围攻,对于此时的危境,已经经历过一次更加难挡的混战,眼前的局面反倒容易应对得多了。
尤其是当她用出对方引以为傲的技法的时候,她看起来凶戾的刀光,带来的威胁性也就翻了个倍。
即便再仔细着点看,便能知道这充其量就是仿造其形却无其神的模仿。
但在临战应敌,还是对这些尚未出过远门的姑娘来说或许是第一次对外人出针的情况下,是很难第一时间发现的。
抢攻!
风雪好像已经停下了又好像没有。
那一道青影便像是重新卷起的飞雪。
雪中又有一道刚烈激进的火,直追上那柄悬丝飞刀。
那个陡然忘记自己应该干什么的姑娘只感觉到一阵冷热交叠的气浪掠过自己的侧脸。
而后便看见这被师父带来让她们切磋的姑娘已经站在了包围圈之外——
还挺有闲情地对着她扬起了个有些俏皮的笑容。
这可怎么让人生气。
时年拢着衣袍和披风,像是个教养得体的公子哥一般拱手作礼,又来了句同开始比斗之前一样的“得罪了”。
躲在院墙后边偷偷围观的姑娘里面,零星地冒出了三两声轻笑。
这个外来的姑娘可太有意思了。
“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还是她们技不如人了。”神针婆婆颇感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这群姑娘可以散开去自己练自己的去。
这小姑娘的举止虽然怪异得很,但给人的印象分奇高。
她惯来喜欢收女弟子,为的便是给这群生存不易的姑娘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于是也自然喜欢自己有本事的姑娘,因为这样的姑娘会更像她。
不过眼前的这位天资纵横的姑娘,可要比她年轻时候厉害得多,也处事圆滑得多了。
“是我取了点巧。”时年回答道。
她将飞刀收起来塞回了袖口,这才朝着神针婆婆和王小石的方向看过去,却意外地在两人身后看到了一个原本并没有在那儿的人。
他看起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
飞雪在他的发间染了一层薄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针婆婆客串的守门人离了岗位,于是这位登门拜访的来客,看久无人应答,只能亲自走进来,正巧看到了里面这一番飞针与飞刀的对垒,便也干脆保持了缄默。
以她的感知本事,这人出现得这样不被察觉,只能说明此人的内功造诣远在她之上。
可这样的一个人,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让人用来形容他的却绝不是任何一个应该用来形容内功高深的习武之人的词——
瘦骨嶙峋,面有病容。
就连脸上的青筋和血丝都像是在抑制着身上像是随时要爆发出来的咳嗽。
比起年少俊秀的王小石,这个年纪恐怕未过双十,身着黑色大氅的年轻人,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阴冷寒傲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两道不太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几分鬼气的眉毛,或许是因为瘦削下去的脸颊。
但从时年此时的角度看过去,在场除了她的三个人当中,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那个人。
出于某种直觉,她觉得这个一只手藏在袖中,一只手作拳掩着唇,像是为免打扰而极力克制着什么的家伙,应当也是用刀的。
在他病容纠葛的脸上,那双眼睛格外惹人瞩目,满地积雪之中愈发像是两簇寒焰,火不像火,冰不像冰的,但总归让人哪怕移开了视线也忘记不了那样的眼睛。
看到时年朝他看过来,他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这位是?”时年问道。
神针婆婆也愣住了一下。
这人她还真不认识。
但这位第一眼看来冷傲异常的年轻人,却显然很懂长辈晚辈之间的礼数。
他行了个登门的礼节,用同他的眼睛和脸一样冷得出奇,偏偏又让人觉得理当如此的声音说道,“晚辈苏梦枕,奉家师红袖神尼之命,上京前特来拜访织女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