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针门实在选了个开宗立派的好地方。
已经行到山脚下,本着登门拜访的礼数问题,时年和王小石都放慢了脚步。
山道被薄冰复上了一层通透的颜色,一夜踏雪行路,至此时恰好是晨光熹微,北风吹雪也减弱了几分,只有一片片的雪粒砸落下来。
山中的雾气不盛,两侧的林木像是被人刻意抖落过积雪,露出一蓬浓艳的淬了一层水光的深绿色。
时年拢了下斗篷,伸手摸了摸轻功行来被吹得有些发冷的脸。
“要休息会儿吗?”王小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让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跟他一起行动,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太妥当。
“不必,登山上去说不定还能赶上门派早课。”
习武一道从来都是用进废退。
时年并不知道王小石师从的自在门正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顶尖的门派,天/衣居士即便任督二脉受损,到底也是韦祖师爷门下弟子,更是精通奇门八卦,教出来的王小石更应该称得上是这年纪数一数二的武道天才。
她还以为她这客栈偶然遇上的少年是此地的平均水平,想着神针门总应该是得更有些派头才对。
毕竟他的名字实在看不出什么大来头。
得收敛一点,不能太浪,时年暗暗告诉自己。
起码在摸清楚这里的顶尖战力到底能打几个她之前,她得稍微谨慎一点,不然这一年还真不那么好活下来。
然而等他们两个叩响神针门驻地的大门的时候,隔着围墙并没听到多少里面的动静。
只有个满脸褶皱的老妇人听到敲门声,慢吞吞地挪着步子给他们开了门。
她穿着齐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针门的传统,她那件朴素的衣衫上在袖口和衣摆都绣着精致的花纹,身上还挎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特殊的针线包。
时年看得出来,倘若时间再往前推那么四十年,这位老妇人应当也是个美人。
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却也让她身上保持着一份雅致端庄宛若冷玉的气质。
只在擡眼的时候,那双眼睛看起来又要比她的面容年轻几分,尚有一点明丽而锐利的气场。
“你们找谁?”她平静地问道。
王小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时年已经抢先一步说道,“我同弟弟游历此地,夜半赏雪,正好行到山脚下,想起来此前行过的城镇中有人说起,此地神针门神针婆婆的飞针是一绝,大折枝手与小挑花指的技法更是出招游刃有余——
既是习武好武之人,怎能不亲眼一睹,冒昧上门已经是我们的不是,倘若有所叨扰,我们这就下山。”
王小石感觉自己后腰被人戳了一下,意识到时年在又一次提醒他不能暴露身份,便立马附和了她一句。
“对,是这样,婆婆,我们来这儿会打扰吗?”
他很识趣地挤出了个微笑。
老妇人打量了他们一眼。
这一对少年少女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那个少年笑得尴尬僵硬了一点,不如那个小姑娘自然爽朗,可也看得出来不是个有心眼的孩子。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背后背着个被捆得仿佛是个棒槌的玩意。
那正是王小石听了时年的建议之后包得更加严实的武器。
她迟疑了片刻后还是选择往后退了退,让他们两个进了门。
“等等,还没到时辰。”她指了指天色,示意两人委实出现得有点早。
但夜间踏雪赏雪,又确实是年轻人干的出来的事情。
老妇人没管他们两个,走到了一旁的屋檐下。
这里坐着个没什么存在感一身灰扑扑的小女孩,看到光线被挡住,她有些好奇地朝着时年的方向看过来了一瞬,对上婆婆的眼神她又将头转了回去,重新对着面前那块绷紧的白布。
时年没什么别的可看的,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动作。
尾端还连着细丝的飞针,被这小女孩手指状似拈花,看起来柔软却劲气十足的动作推了出去,方寸之间骤然来回的针线在面前的白布上留下了一道道穿梭的痕迹。
王小石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臂。
上山的路上他不觉得冷,但现在看到这来回走势的飞针却真觉得有点冷了。
她面前的只是一块用来验证飞针落点的白布,等到真在对战迎敌的时候,便会是人的衣服皮肤。
就算此时指法针法在一个修习算不上入门的小孩手里,都有种以柔克刚,匠心独运的观感,更不说是神针门弟子手里的时候了。
师父说织女前辈有个别号是“一针见血,名动天河”当真是很有道理的。
被针扎的感觉想必不会太好受。
因为距离很近,王小石听到时年的口中小声嘀咕了四个字,但实在太小声了以至于他也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小挑花指。”时年回答道。
她其实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这门技法,并没亲眼见过,但她付了银两打听,自然有路过的江湖侠士肯给她解惑。
小挑花指实则是一门剑气学问,而非是名字含义里的绣针挑花,兼具了点穴截脉的用途,也不难将这个武学招式同她面前看到的场面联系在一起。
飞针来回毫无拖泥带水,靠的正是剑气注入。
不过看这个小女孩的动作,她稍微有点手痒,不是想切磋的那种手痒,她还没有到欺负小孩子的地步,而是——
飞针比飞刀小了不知多少,但她为了防止造价不菲的飞刀丢失,在尾端系上了细丝,操控飞刀的同时也难免对丝线的控制有了些研究,眼前这小女孩的动作放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算的上是颇有天赋了,但还是有些问题。
“你觉得她的技法如何?”老妇人没错过时年眼中一闪而过的纠结。
“暗器悬丝,倘若是走的疾掠往复为先,应当遵循的是密不容针,疏可跑马,令人防不胜防的路数,但她走针求密,倘若在应敌之中速度不够快,便很容易给人窥破法门。”
觉得自己在别人的地盘说这些不太合适,时年又加了一句,“不过以她尚小的年纪,能做到飞针不绝,点星追命已经不容易了,大可不必这样苛求。”
她说完又朝着这灰衣小姑娘露出了个鼓励的笑容。
时年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起来更有种山花初绽的灵秀,那小女孩倒没觉得这个上来指点的大姐姐是个坏人,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还没到听懂时年口中所说的“密不容针,疏可跑马”是什么意思的年纪,神针门的飞针要领这一招叫“临行密密缝”,她正在努力让自己的连环排针打出的针孔彼此更加接近一些。
感觉到师父拍拍她的肩膀,她连忙歪过头去看向了老妇人的方向。
“去把你几个师姐叫出来。”
小姑娘跳下了凳子,也没问为什么就跑了个没影。
时年愣了一下。
她若这样还看不出来这老妇人的身份那她也可以趁早不要玩飞刀了,起码的眼力还是得有的。
“晚辈打扰神针婆婆教导弟子实属不该,还请……”
“不必这么客套,”老妇人擡了擡手,脸上依然带着股温和从容的劲,说出来的话却有种雷厉风行的意味,“不是找你的麻烦,我看你应该对此道也有些研究,有没有兴趣跟我的弟子切磋切磋。”
“乐意奉陪。”时年躬身行了一礼。
“等……”王小石真的很想说一句等等。
他们明明是来找人的,为什么已经快进到了切磋。
但他抗议是没什么用的,被时年叫破身份的神针婆婆已经和她一起朝着第二道门内走去,这一老一少之间有种说不上来的交谈默契,让王小石觉得,他可能还是站在一边当个木桩比较好。
他倒是注意了一下被那个小女孩喊出来的弟子。
在门廊后面影影绰绰还能看得到几个想探头出来看的,却大约是慑于师父威严不敢冒头的,而走出来的几个少女约莫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他无端有了点过关打怪的想法。
第一个小女孩七岁上下,这第二轮的加了十岁,按照师父所描述的织女前辈的年纪,第四轮总应该出来了,倘若有必要的话——
他也是可以打上一打的!
反正也没说非要是暗器较量。
第二重门进来便是个类似于校场的宽敞地方。
时年就不跟人多客套了。
神针婆婆摆明了不是拘泥于小节的性格,也无怪乎门下会有被王小石的师父形容成那样心性的弟子,她将身上厚重的斗篷搁在了一边,理了理手腕上的机关和衣袖之间的飞刀。
下一刻,在她说了声“得罪了”的瞬间,将她围作一圈的少女手中的飞针走线已经出手。
雪地湿滑。
身居中间的少女却仿佛足下是清风浮云,脚尖在雪地上划开一道游移的轨迹。
她振袖旋身看起来轻如飞絮的动作中,已经从四五支飞针之间穿过。
王小石又想夸她一句好轻功了。
轻功身法奇绝的人他见过一些,如她这般自如散漫,却实则暗藏玄机的不多。
他师父精通五行八卦,但王小石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将奇门遁甲化入步法之中,现下看她这般身法,又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回去之后好好补课。
在他思忖着这些的时候,时年一个后仰,借着足跟发力并未躺倒,飞针恰到好处地从她面前穿过。
一两点寒芒掠过眼前,也让她看清了飞针穿梭的走势。
她反手一指,用的正是曲无容擅长的反手穿身转折自如的法门,嫁衣神功外露的内劲击地,已将她推作了浮空。
两道飞针穿线正从她身下避开。
“漂亮!”王小石忍不住出声赞叹,然后他就迎来了神针婆婆有些不愉的一眼打量,像是在谴责他干扰了切磋的进行。
时年连番成功的躲避让这些操纵飞针的神针门弟子也不得不拿出了点真本领。
大折枝手与小挑花手之下,飞针不再直来直往,一边的骤然加速,一边的缓和里暗藏杀机,这一来一往中,银针在飞雪之中几乎隐没,却已然在悄无声息中形成了一道天罗地网。
时年身处罗网之中只是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头,被客栈老板说成是分不清材质的连肩披风被她随手扯下。
不知道到底是她依然让人觉得飘渺的脚步,还是此时的风让她的披风在手中铺开,宛如一面随丝线而行的盾牌,但恰恰于真气灌注中一起一折,成了阻挡飞针的盾牌。
正在这片刻的阻滞中,青衣少女与披风反向而行——
袖笼中碧光一现。
她这终于出手的飞刀,一刀斩断了三根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