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不合格的官员,却有可能是合格的老师……”
太平攥着笔杆,看着面前的稿纸发呆。
直到有好一会儿,在旁的婉儿和江央才看到她眼中闪过了一抹亮色,而后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和太平公主怎么说的,才刚过完了元月初一,就连朝中官员都还在休假之中,太平倒是已忙不叠地开工了。
更准确的说,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的伴读以及助手。
“来!你们来看看这个。”
太平满是摩拳擦掌的干劲,很快便将手边早前就整理好的文书,以及方才刚刚写完的稿纸,一并放到了两人的面前。
在那上头,她先是将昨日阿姊告知于她的消息都做出了整合,将朝廷意欲精简流外官,将其安排到官学学馆岗位上的计划,大略做出了个说明。
而后,便是她已想出的宣传之法。
她要做的事情说难也不难,但要说简单,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流外官员这个群体的人员冗余,已不是一日两日,这其中得过且过的人不知凡几,不是说告诉他们去做老师有利无害,就能让他们主动投身于这个行当的。
恐怕在他们看来,朝廷大开官学,招揽天下寒士入朝,作为对抗世家的又一出手段,到底能否推行落实下去,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要让人心无芥蒂地走上这条看似平顺的新路,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况,在阿姊随后告知于她的话中,还有另外的几件事。
按照她们的想法,流外官员中能力不足以匹配岗位的,或者是以权谋私的,势必要在户籍统查之后被清退一部分。
那么官学的老师,也自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混吃等死的岗位。
若是这些人既不适合于当胥吏,又不适合于投身教育行当之中,那还不如趁早回家种田经商去!
此外,官学老师的教书育人状况需要定期由地方官员监督,以防出现偷奸耍滑的情况。
还有另外一条正在商讨之中的事情,那便是——
如果这位任职于官学的老师,以极其出色的成绩通过了铨选或者制举考核,他教出来的学生里却没有一个成才的,到底要不要因此对其弃之不用呢?
总之,还该当对于这个师生的平衡有明文条例的限制。
这些也都会影响到太平接下来的办事方略。
上官婉儿将目光挪到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上,就见太平在上头写道:
为了满足阿姊提出的宣传目标,她打算按照三个步骤来走。
反正对于这些官员的清退不急于一时,教育变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大可以分在三份,甚至是四份月报中,达成这个劝进的结果。
“第一步,我打算将太学博士行将以考核取优的消息刊载在月报上宣传出去。”
女官入朝,影响的并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局面,还有太学。
前朝皇帝在位之时,太学生既是天子脚下最为特殊的一批读书人,也是最有机会与东宫往来的一批人。
但现在,这些人已非前朝太子的臂膀助力,还多了不少身份特殊的同堂学子。
光是有圣神皇帝为了太平的就学环境,将郑夫人和内文学馆女官安插在其中,还不足以匹配方今的世道。
对于太学之中所教授的学识与“礼法”,也该有一番与时俱进的变化才对!
该说不说,圣神皇帝对于这些太学官员还是有所优待的。
天授元年,她只是将新规宣告下去,让他们尽快修订出新的教材。
直到翻过年来,才将即将对他们进行正式的考评提上了台面。
没能通过这场考核的太学博士,绝不能再留于此地,教授这一批未来的女官和其余武周栋梁。
但能够通过考核的那一批,又经由圣神皇帝特批,将会被授予更高的官职,享有更为优厚的待遇。
毫无疑问,这对于洛阳将会是新年的其中一条大消息。
婉儿擡头:“按照公主的想法,若让此事不仅仅盛传于洛阳,就是在对外宣扬……上有所好?”
“对。”太平点了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
比起直接宣传在官学做老师有多大的好处,还是先将这等有升有降的消息放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教育将会是天授二年的其中一项要务,要更不容易被人察觉出背后的意图。
去年是改朝换代之后的选官,今年是对士人提供更为优渥的就读环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正好趁着元月的东风,将这个基本的情况宣扬出去。
“而后,我们就可以做第二步的行动了。”
上官婉儿的眼睛里掠过了一缕明悟,将手中的文书翻过页去。
果然瞧见太平在上面写道:第二步,便是将流外官员即将进行考核精简的消息给散布出去。
当然,在月报之上,这件事不会以政令的方式说得这么直白。
按照太平的计划,月报负责的是舆论唇舌,被寄予着煽动情绪的厚望,也因其上文字通俗广为传播,就不该站在那些流外官员的立场上。
她应该写的,是唐休璟和娄师德的天下户口查验结果,和地方官吏办事不力。
人明明已经很多了,为何还是有不少官员没在办事,或者政务进展极慢?
正是因为流外官员人数过多之后,反而各自推诿,分工不明。
要么改,要么走!
民情舆论必须先往这个方向去引导。
这些地方胥吏铆足了劲,想要通过铨选以杂色入流,在他们的下头,却还有不知多少的读书人也想要他们的位置。
当风向有变的时候,他们也没这个本事抱团取暖,抗衡皇帝意图改变时局的推力,只能等待着朝廷正式的诏令。
而到了这一步,就是增设官学、招募老师的消息了。
“你觉得这样如何?”太平问道。
上官婉儿沉吟须臾,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平公主跟在自己姐姐和母亲的后头,也直接学会了一项本事,那就是先把屋顶掀了再来开窗。
或者说是先给出了一顿疾风骤雨的棍棒,再给人留下一条求生的门路。
这等方法……经由前人的屡次实践足以证明,当然是好用的。
但她权衡了一番后又道:“还是着急了一些。”
若只是由唐相把统筹的结果汇总于朝中,这些官员得到的处罚,将会远不如如今。
现在还多出了世人的口诛笔伐,情况便大为不同了。
这些言语,未必会让这些地方胥吏走回正道,反有可能让其中的一部分人就算在最后选择了地方官学,也更像是前去其中逃避惩处的。
到了这一步,哪怕朝廷告知他们教好学子也能升迁有望,他们就真能好好办事吗?
婉儿的母亲就在做教书育人之事,她耳濡目染,深知师长需有何等尽心尽职的态度,才能让学生深受裨益。
她问道:“可否劳烦公主,在将计划呈递于陛下与太子的时候,问一问她们,能否再作一场戏。”
也在第二份月报和第三份月报之间,再多加上一个步骤。
……
“那么此事就劳烦休璟了。”武清月将这份在太平手中完成的计划交到了唐璇的手中。
户籍统计是件大事。
当年就连在河南道赈灾,都花费了刘仁轨不短的时间,更何况是如今这个……姑且称之为人口普查的事情。
唐璇在北,娄师德在南,御使官员无数,才勉强在一年间有了成果,得以在年关之时重回神都。
这还是在两人的本事不小,官职也不低的情况下。
可惜还没等他在家中安坐多久,就已被重新召到了太子的面前。
他迅速翻阅了一遍这份由神都月报那头递来的计划书,顿时明白了,为何陛下与殿下都没将太平公主所做的事情当作是少年人打发时间的营生。
她们确实是在办正事的!
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给出来的计划里虽还有些手笔稚嫩的地方,却是真已摸索出了一条可行之策,只是在细枝末节处还需要商定一二。
至于这出作戏与宣传,对于唐璇来说倒不是什么麻烦事。
不过是要在流外官中抓个做学问是好手、却不适合在外处理公差的“典型”,而后,顺着那“上有所好”的风气将他招进官学,再由神都月报做出宣传罢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唐璇将其搁在了一边,自武清月所在的位置,不难看出他脸上异常郑重的神色。
“你说。”
唐璇问道:“以神都月报先前记载太子殿下战功的方式,臣为此事出演这场提拔的好戏,会被写成何种模样?”
武清月压了压唇角,一本正经地答道:“起码是个正派角色,不是吗?”
在太平送上来的计划书里,还有一份与官学无关的东西,是她一并草拟的一份捷报,以恭贺阿史那默啜被擒获。
在这份捷报之中,对于阿史那骨咄禄和阿史那默啜,可以说是没有半点留手。
这两兄弟当年想要隔岸观火,顺势劫掠边境,可是实打实造成了士卒的伤亡。其中的一个已在当年身死,头颅被留于沙碛要道砌作京观,那么另一位也休想得到好下场。
太平的第一份月报稿件打磨了许久,可算是让她受了不少折磨,现在写起来可说是驾轻就熟了。
但怎么说呢……
唐璇没觉得自己有被安慰到,更没什么庆幸的情绪,只能任劳任怨地先将这份差事领了下来。
不过在交接完了工事,行将走出东宫的时候,他又不免有几分恍惚。
当年的唐休璟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仅能在前朝,便已在武清月的助力下坐上高官位置,还能在新朝封侯拜相。
彼时在江上暴雨之前的弹剑作歌,也仿佛有了另一种宿命相逢的意味。
更庆幸的是,到如今,当年身在船上的人,没有一个走错了路。
见武清月亲自送他出门,他便顺口问了一句:“殿下纵然刚刚征战归来不久,恐怕也是坐不住的性子,不知接下来打算如何?”
武清月笑了笑:“春耕将至,哪里是能休息的?自去岁增设劝农使后,今年的亲蚕劝农也该好好举办才是,此事已被陛下交给我来办,我也正好能去看看,我所选定的劝农使,有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宗燕客能不能变成武燕客,就看这一遭了。
武清月也有些惊喜地看到,当春官典仪筹备完毕后,太子的车架徐徐行出洛阳,随同她一并出行的卫队中有一路的都尉还是个熟人。
眼见武清月伸手相召,那策马随驾的少年人更是目光热切地行到了她的面前。
那不是韦淳又是谁。
武清月望着对方比起当年主动请缨之时成熟不少的面容,含笑发问:“三年不见,域外一行可有所得?”
自韦淳当年随同澄心一并出海,到今日确实是已有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稍纵即逝,却也留下了不容忽视的痕迹。
若说当年的韦淳还只能小心揣度武清月指派人选的规则,那么如今的她,光是自举手投足的风姿之间,就已能看出不少日渐沉稳的影子。
或许唯独未变的,就是她那既知自己要什么,便势必要奋起直取的脾性。
她眼中片刻的犹豫,在擡眸的刹那已是尽数消失不见,只剩一句斩钉截铁的答复:“有,当然有。”
“纵无太子殿下相召,我也本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当韦淳登上车驾,隔绝了与外界的目光后,便听她再度开口:“我想与您谈谈二皇子的事情。”
她很确信,太子殿下不可能没听到一些风闻,与其等到旁人来为此事给出个结果,还不如由她自己先将它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