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在神都月报的描述中,那是新时代的技术和杂耍艺人操纵平衡的能力,让她们得以乘风而起,在武周太子的领兵指挥之下,成功突破了庇护卫藏四如的屏障。
她们远比飞翔的雄鹰更有本事,完成了这场令吐蕃措手不及的突围入关。
但当这块壁画是由圣神皇帝与太子殿下一并揭开的时候,它好像突然之间就有了双重的意义。
那既是在纪念这场战事之中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又好像是在指代着另外的一种翻越。
身在神都境内从万千读书人中杀出的女官是这样的先驱者。
已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的武澄心、许穆言等人是这样的高山翻越者。
而作为王朝领袖的武周天子和太子——
与这些翻山而过的“飞鸟”之中无惧艰险的领头人,又有何区别呢?
让这幅壁画变成刊载天授纪年的第一页,也好像有了更为深远的含义。
以“俘虏”的身份处在人群之中的赤玛伦仰头而望。
面前的这座万象神宫还没有往上修建到多高,也自然还没有相应的穹顶。
为了让其承载起班师大典的重任,在最上方用于遮风避雨的顶棚,也先出于美观的考虑,被临时拆卸了下来。
于是在一面面石墙的顶上,日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正将壁画,和身处壁画之前的那对母女,都给笼罩在一层绚烂的光晕当中,也让这张图卷愈发有了振翅欲飞之态。
这让她愈发确信,抛弃掉过往的种种,前来武周任职,或许是她做出的决定里最为正确的一个!
甚至当她看到这个记载着她如何落败的壁画时,心中也已没有了任何一点不甘心的情绪。
非要说的话,可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终有一日,她也要将表彰自己事迹的图画留在此地!
……
这应当也不只是赤玛伦一个人的想法。
连她这位刚刚从吐蕃转投而来的降臣尚且如此,那些才在今年被遴选提拔上来的官员,那些破格被准许前来的太学生,还有那些等候在外听到了大典风闻的神都百姓,都难以克制地在这凯旋盛况中,涌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猜还有一部分人是这么想的,”武清月懒洋洋地歪在室内的暖火炉边,朝着母亲说道,“这幅飞跃者图卷中的主角,若要算起出身,可以说是往上追溯数代,都找不出个贵人,说是最底层的黔首也不为过。”
“总会有人在想,这些人能凭借着留名于万象神宫碑刻而身价百倍,其他人也能做到这一点。”
“但你今日在大典之后,还和阎立本商量了一件事。”武曌接道,“你让他在不影响壁画完整性的情况下,将参与到滑翔翼行动的女兵名字全给刻上去。”
武清月抿了抿唇:“总会有人看不到,充当先驱者的人也是阵亡最多的。何况,英雄不问出处的前提,也得是先办成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的情绪有短暂的低落,又先将其压了下去,“总归这也是个激励百姓的说法,往后如何,便且看这出消息能演化到何种地步了。还是先来说说其他的问题吧。”
武清月所倚靠的位置,原本就距离武曌不远。
在听她因说起士卒阵亡之事情绪不佳的时候,武曌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宽慰女儿两句。
只是还没等她的安慰言语出口,武清月便已突然话锋一转,倒是让她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去。
可下一刻她便看到自己的女儿“从善如流”地将脑袋蹭了过来,一边将脸凑到了她的手边,一边发问:“阿娘,我出征半年,你想我不想?”
在先前的迎接对望之时,她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
比如说,在她带兵离开洛阳后,虽然有后头送来的捷报用于稳定朝局,但在洛阳地界上总还会有心存异志的人,对于武周主宰天下心存不满。
这些人已在血的教训面前放弃了出头来闹事,但这并不代表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无法在暗地里弄出点消极怠工的事情。
没搅和进李唐宗室叛乱之中的世家势力,也多的是办法扎根在新朝的土壤上,重新发展壮大他们的势力。
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给阿娘找麻烦?
朝廷选才和世家的休养生息,完全就是在进行赛跑。
正因为如此,坐在天子位上的武曌非但没有休息的时间,反而需要更加果断而迅速地打开一处处局面。
这样说的话,阿娘之前就在推行的户籍统计进度如何了?
但武清月又觉,阿娘对她的领兵出征有着如此之大的信心,那她也该当在这些内政要务上对阿娘有十足的信心才是。
还不如问问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呢。
就算已经当上了太子,但还是要适当“争宠”的。
武曌一瞥武清月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含着笑意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这问题这么多年了还问不腻?我最大的底气,一个是自己的本事,另一个便是你,你远行在外,怎么可能不想?”
在女儿此次的出征之中,她好像也要比先前的送行更多了一份担忧,直到她终于回到了中原的土地上,才将悬着的心彻底回落到了原地。
这份荣辱与共的牵绊,只有身为帝王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但若说这是原本的母女感情之间被牵扯进了更多功利的东西,又好像并不那么合适。
这个解释倒是不必说出给女儿听。
聪慧如武清月,已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娘这话,我原本也想说的。先前平定乱党的时候还没有那么直接的感受,这次远行藏原之上,对于后方的情况,我心中不知比早年间踏实了多少倍。一想到阿娘便是我在后方的底气,我就觉得自己必定能将胜利给带回来。”
她是母亲的臂膀助力和底气,母亲又何尝不是她出征在外最大的底气!
现在也终于没有其他人会对于给她的官职封赏上做出权衡,没有人会在迎接大军凯旋的时候给她添堵。
先有太平在迎接她凯旋时提前送来的金甲助阵,后有……
“我看你在提前送回来的文书中说,你想在藏原之上划分小州,对象雄、羊同旧地行自治过渡?”
武清月愣了愣,险些没反应过来母亲为何会突然将话题歪到此处,只下意识地回了个“是”字。
就听武曌以格外认真的口吻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此地的情况就全权交由你来办好了。”
“阿娘?”武清月愕然起身。
她不会听错母亲话中的意思。
这个将青藏高原之上的诸多事宜全部交到她的手里,并不是因为此地远离中原又并不富庶,管理起来劳心伤神,还不如做个甩手掌柜,而是因为——
对于一个封无可封的太子,母亲并不介意再对她给出一个封赏,那便是将这片前后经历了三次战事才彻底平定下来的地方,以形同于封地的方式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那么惊讶做什么?”武曌从容地擡了擡嘴角,“你问我先前想不想你,我也总不能只是担忧你的衣食起居和安全,还得想点其他的东西。那是你打下来的地方,用你的威名震慑藏民、统筹各方最是有效,为何不能直接由你全权负责?”
新朝建立之后的各方政务,正处在急需有人主持梳理的状态,但那些刚刚归顺而来的部族,也需要有人能将他们抚慰妥帖。
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要不落到顾此失彼的地步,自然是将其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为好。
诚然,天下从无太子能有这样的权力。
可天下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个皇帝是如她这般坐上皇位的。
她们要走的路,没有任何一个前例可以参考,那又何妨做出更多改变规则的事情,让朝臣看看,这武周势必会在第一任皇帝和第二任之间,有一个无比和睦顺遂的交接。
这也将会是一个王朝得以稳固根基的基石。
但武曌大概并不清楚,在她给出这个理由,说出这个决定的同时,武清月的思绪有很短的一瞬,被系统的提示音分去了注意力。
在系统的界面之上,当这片青藏高原的土地被决定归属的时候,她的寿命倒计时,最终定格在了五十年。
毫无疑问,就算有土地扩张同时出现的递减,也已足够让她活到将近三十年之后。
无论是因为母亲的信任,还是因为这个好消息,都值得武清月眉飞色舞地应下了这份委任:“阿娘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武曌怎么会担心这个呢?
她只随口问道:“接下来你要如何管理那头是你的事情,不过……被你带回洛阳的赤玛伦,你打算怎么安排?”
“您说她呀——”武清月调侃道,“我还以为,您会想先见见这个同类呢?她和文成不同,最适合任职的地方不是藏原之上,而是中原。”
武曌挑眉应道:“那你让她明日来见我。能让你如此举荐,总该拿出不逊色于珠英学士的本事才对。”
不过若要武清月说的话,圣神皇帝接见赤玛伦的会晤,很可能是天授元年结束之时最重要的一场会面。
这位以没庐氏家主的身份被押解入京的女子,在和当朝皇帝交谈多时后,直接空降到了鸾台给事中的位置上。
往日被称为“门下省”的鸾台,多有朝堂奏章汇聚,上级官员有决策驳斥的权柄。
给事中的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虽然有驳正诏敕的职责,但大多数时候执行的还是谏官的职责,却是一个最容易让人了解朝堂诏令往来与各司运作的位置。
武清月就很熟悉这个位置,谁让她的老师也曾经是从这个位置上升迁上来的。
那么武周天子对于赤玛伦的器重,已在这份委任诏令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
而在数日之后,便已是天授二年的新春元日。
……
出征的大军得胜而返,让这座本就沉浸在欢庆气氛中的都城,还平添了一份热闹。
太平也起了个大早,预备将写有班师庆典消息和万象神宫的最新月报带到武清月的面前,权当是个特殊的新年礼物。
但她刚刚踏入太子东宫,便觉脚下一空,直接被人给捞了起来。
晕晕乎乎之间,她对上了一张喜形于色的面容:“太平,你立了大功了!”
“啊?”太平茫然地朝着姐姐看去,不知道这个大功是从何而来。
武清月也没有跟她卖关子的意思,朗声笑道:“你那月报吹嘘得厉害,却也正如你所说,战功总是实打实的。月报送到北面,被飞鸢和元之联手利用,往北地宣传了一番。”
“唐古拉山是山,突厥的燕然山也是山,翻哪个不是翻!北部草原上各方部落心思各异,最后变成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得在开年之前送上一份礼物。被他们选定为礼物的,正是那位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
先前找不到人,未必全然是因为他会躲藏。
还有可能是因为,一些草原部落也想看看,这个流亡在外的突厥少年,到底能不能给武周制造出一些麻烦。
可这些人现在却不敢隔岸观火了。
武周大军会飞的,谁知道会不会在明天就飞到他们的头顶上!
“默啜泄露了行迹,狼狈西逃,结果他逃奔而去的阿史那部落里正好有个特殊的客人,正是卓云在西突厥收养的那个女儿。”
“这孩子就是因为聪慧和凶悍脱颖而出的,也没将营中的异动给忽略过去,直接发起了调兵的信号。”
“最后的结果是——默啜被俘,已被人押送往洛阳来了。”
武清月眉眼含笑:“太平,你说,这算不算是你的战功?”
这也无疑是新年到来的第一条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