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李贤当然见过死人。
咸亨雪灾之时,他曾经被阿娘带着前往雍州赈灾,见过不少挨饿受冻的百姓。
他们在还没等来朝廷救济的时候,就已经冻死在了雪地里。
但彼时的李贤自己身着厚厚的棉衣保暖,手里还有火炉驱寒,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没法活下去,为什么他们的家中甚至凑不出购置防寒衣物的钱。
那些已经冻僵在郊野的尸体很快就被肆虐的风雪掩埋在了下面,自他所在的位置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人形来,若是说服自己将其看作雪人,好像也便没那么可怕了。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将杀人杀成这般砍瓜切菜的模样,就好像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鲜血喷溅、人头落地的景象第一次距离他这个太子这么近,近到几乎下一刻就要落到他的身上来了!
头脑的空白和胃里的翻涌在同一时间占据了他的躯体,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乃是此地的主帅、大唐的太子,合该在此时拿出足够端正威严的表现,以让这些动辄生出异心的家伙有所收敛,而不是直接吐了出来。
若非沿途的颠簸和沙尘,让李贤在抵达东。突厥牙帐之前变得没什么胃口,只想着等安顿下来后再吃顿好的,那此刻的情形还要更难看得多,不会只是吐出些酸水来。
可就算如此,也足够让人震惊了。
阿史德元珍才因王本立的公报私仇,挨了三十军棍,要想起身都还有些艰难,但在温傅的帮助下,依然出现在了此地,便这么冷眼看着眼前的场面,也越发确定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
这位大唐太子仿佛直到有人将绢帕递交到了他的面前,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现在并不是他一个人独处的场合。
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太子……无事吧?”阿史德契骨眼神微闪,还是选择走上了前来。
“……无事。”李贤摆了摆手,“有些水土不服。”
这当然也解释得通,若是水土不服引发了不适,在受到鲜血气味刺激的时候,或许还真是要吐出来。
可当李贤面色犹有几分苍白地被侍从搀扶下去之时,谁若真觉得那只是水土不服,那才真是个蠢货!
……
“我早说了,大唐此次调兵真像是个玩笑!”
阿史德元珍疾步走回营帐的下一刻,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随后一步跟来的温傅连忙往外看了看,见周边并无唐军人手,应当也没有外人听到他的这句话,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我声音很轻的,我也知道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
温傅朝着元珍看去,就见他确然是一副神情平静的样子,与其说他那是忿忿不平的意气用事,还不如说,他是在以一种极尽嘲讽的语气做出对今日场面的分析。
元珍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你也看到那位太子的表现了?若他只是从未参与战事,我也姑且不多说什么了,但他居然连见到杀人场面都怕!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场面,是在给李贤一个下马威呢。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动辄死伤便有成百上千之多,到了那个时候,别人的主帅是在督军指挥,我们的主帅却在因为士卒的死伤而吐得昏天黑地。可别告诉我,他在上战场之前,连一只鸡都没亲自杀过!”
“那应该不至于,”温傅回道,“大唐贵胄有田猎习惯,他身为太子肯定不会缺席。”
阿史德元珍挑了挑眉,想说的话已在不言之中。
温傅的这句答案丝毫也不像是在为李贤开脱,反而更进一步地让人看到,这位太子到底有多不适合战场。
这样的人在家中打打猎也就算了,为何非要到战场上来,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开玩笑!
“我刚才听到你和你父亲有交谈两句,他怎么说?”元珍想了想,重新开口问道。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契骨之前提出的最后一种可能性,已经被李贤自己给粉碎在了当场。
李贤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像是安定公主一般长于出征,仿佛是个天生的将才。
元珍甚至不得不去怀疑,大唐天子将这位太子派遣到边境来,是不是就为了让铁勒仆固部和他们东。突厥在他的手底下损兵折将,以方便大唐随后的接管掌控。
若真如此的话,凭什么要求他们始终处在这等狼狈的状态,任由大唐摆布。
合该再做点什么,以摆脱今日的困局!
温傅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他说……再等等。”
元珍脸色一沉:“到底有什么好等的!”
温傅嗫嚅:“高将军快到了,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元珍静静地看着温傅好一阵,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些什么回应来。
倒是后背的一阵阵作痛则始终在提醒着他,让他得以处在绝对冷静的状态之中。“难道还等他能在长途跋涉抵达边境之后,什么都不做就被劝说回去吗?”
在方才短暂的会面中,元珍看到了李贤的掩饰,也看到了——
他绝不可能退回去的“决心”。
他怕归怕,还会打肿脸充场面呢。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到知难而退呢?
阿史德元珍更知道一件事,按照中原的规矩,一位将军横竖是越不过太子去的……
高侃和李贤之间,应该也不例外。
但在真正拿出一个结果之前,这个头疼的问题还是先被抛到了高侃的面前。
他因募兵和督办兵甲器械的缘故,比起李贤还要稍微晚一点抵达此地。
但还不等他缓口气,他就听到了下属汇报上来的消息,让他直接像是被人在脚底打了钉子一般愣在了当场。
他过了好半晌才平顺了自己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转向报信之人:“你刚才说,太子他在刚入突厥营地的时候,便因见到了处决探子的场面被吓得吐了?”
这是和自己人的交代,没必要拿出那等水土不服的借口来,那负责报信之人便将情况都原原本本的说了。
可这份实话,却真是让高侃两耳一阵轰鸣作响。
“将军。”
“我……”高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些什么来体现自己此时的心情。
一想到这些东。突厥人可能将李贤的表现当成是他们大唐皇室子弟的特色,他就觉得自己好一阵胸闷气短。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人,正是自遥领单于都护到如今,都不曾亲自来到此地的李旭轮。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周王,在他这个将领的立场根本不能做出指责。
他绝不能去说,太子为何要将脸丢在此地,又为何要让士气在出兵之前就遭到一次折损。
可他头疼啊。
也难怪他在方才抵达此地的时候,发觉守营的突厥士卒对他投来的目光有那么几分微妙。
“……太子在何处?”
“已在营地中歇下了。”
既然对外说的水土不服,总还是要将戏做个全套的。李贤就显然是这么想的。大不了等到明日的时候再以精神充沛的样子出现在营中。
高侃憋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他也顾不上收拾自己身上因沿途带兵赶路复上的一层沙尘,直接保持着身着轻甲腰挎长剑、随时可以出战的样子,朝着太子营帐而去。
李贤刚闻声而起,意图出去迎接一番这位高将军,就见对方在受准入帐后板着一张脸,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贤惊了一跳:“高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阿耶曾经和他说过,现如今天下将领里,和他姐姐关系并不算太密切的已经并不太多了。
更可惜的是,英国公李过世之前的遗言之中说过,凉国公年纪渐长,不能再按当年那等渡河强攻的打法让他出征,否则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么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高侃最为出色了。
哪怕在英国公的说法里,高侃只能为将不能为帅,那也是对李贤来说务必把握住的帮手。
若要让此战进行顺遂,得以获胜归来,李贤必须好好将高侃拉拢在手下。
可好像他见到高侃的第一面,气氛就有些不太寻常。
他就这么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高侃沉声回道:“我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行此大礼,也是在为此行出征的士卒向太子行此礼节,想请太子给我一个答复。”
李贤上前托住了高侃的手:“高将军先起来说话。”
高侃没有动。多年征战足以让他的身形在此刻保持着岿然不动,根本不是以李贤的力气能够扶起来的。
“我想请问太子,您是否愿意退兵换将?”
李贤面色一变,惊道:“高将军这是何意?我既已出征,便绝无中道放弃的道理。何况往来换人有所耽搁,便是让塞外铁勒诸部看了笑话,绝不能成。”
换将?
高侃虽未指名道姓,但李贤听得出来,他分明是觉得自己的表现丢了脸,根本就是想要将安定公主替换到前线来。
但这样一来,不仅是阿耶希望达成的愿景会随即化为泡影,就连李贤自己的脸面也将从边地丢到中原去。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太子只怕比起之前病弱的大哥还要不堪!
他绝不愿意如此。
可他却并未看到,在他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高侃无声地咬了咬牙,仿佛是在说,他李贤怕让铁勒笑话他,让关中的人笑话他,却为何不怕大唐为人笑话,甚至是面对战败的危机。
奈何他是太子,高侃先前的那一句话已是极其僭越大胆地在说了,又怎能再将其他的话彻底挑明。
他霍然擡眸,接道:“那么既然太子不愿退,作战并非儿戏,臣有一请,请太子务必听从。”
沙场杀伐的气势在这一刻全无保留地从高侃的身上爆发出来,让李贤险些为之一滞,只凭借着本能开口:“高……高将军且说来吧。”
高侃拍了拍手,营帐之外当即有人端着个东西走了进来。
虽然这手捧之物的外头还包裹着一层布,依然不难让人看出,那差不多便是一个人头的大小。
李贤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猜测也一点也没错。当那块包裹的布被撤去之际,那颗头颅便更为直接地呈现在了李贤的面前。
沙土和鲜血汇合而成的脏污,已让人愈发看不清楚这张脸具体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只有圆睁着的眼睛醒目到让人险些后退一步。
“你这是?”
高侃回答的声音里很有几分无奈:“太子殿下为中军主帅,作战阵前绝不能有失仪表现,令士卒分心!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太子怕战场杀人场面怎么办,那就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不就是一颗人头吗!那就先盯着它看,直到适应为止。
光看还不成,还得——
还得亲自动手去做。
“高将军真的过于大胆了些……”阿史那道真朝着李贤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发觉对方似乎还未能完全从昨日的情况中彻底缓过神来。
高侃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总得给突厥人看个态度吧?”
他们觉得太子不敢杀人,甚至是恐惧战场,那他们便让太子先杀俘虏,作为出征之前的祭旗。
他们怕太子会随意指挥,那就在今日正式出征之前,让太子将代表权力的军符交出一半到高侃的手中,以示绝不会胡乱让士卒出击送命。
李贤本不想有人以这等方式分去他的战功,却也只能答应下这样的选择。
谁让他……是他先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
在做出的两项弥补面前,虽然也将太子此前软弱的一面给坐实了,但善于改过也未尝不是一项美德,起码在行军之时,能听得进去有经验将领的话,绝对是一件好事。
李贤可以感觉到,在他遵从高侃的意思做出这两件事后,东。突厥首领阿史德契骨的神情明显和缓了不少。仿佛对于这场战事也重燃了信心。
但他在策马而前的时候依然有几分精神恍惚,仿佛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举剑杀人之时的鲜血喷溅。
这让他握住缰绳的手依然不住地颤抖。
然而对于高侃来说,光只做到了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他低声说道:“昨日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问问陛下,他是不是觉得做父亲的会打仗,儿子孙子就一定会,做姐姐的会打仗,做弟弟的还能青出于蓝。”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朝着道真说道:“抱歉,我没有说你和郭将军的意思。”
阿史那道真一脸麻木:“……你就算直说也没事。”
郭待封为名将之子,阿史那道真不止是名将所生,还有个已坐镇一方的妹妹,可不就是这套逻辑下面的?
“可惜长安城里的人没劝得动,你也没劝得动,那就只能当心一些行事了。”
起码太子殿下虽不肯走,但也没死要面子到那个地步。
高侃并不觉得有多欣慰:“我看光是当心一些也没用。反正从此地到抵达漠北,还有一个月的行军路程,我得和太子多谈谈领兵之法。”
他从来没感觉到,打仗居然会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以前,他只需要管统兵对敌就行,在跟安定公主一并出征的时候那就更简单了。
但现在,他居然还需要教太子如何打仗!
不,不仅仅是教打仗了,他还要教太子如何平复杀人之后的情绪,以求做个合格的将领。
高侃心累得无以复加。
若是在其他时候,当帝师或许是个好差事,今日却绝不是。
在发觉随同太子自关中出兵的士卒,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子怕死人这件事而士气不高后,高侃只差没将“任重而道远”这几个字直接挂在自己的脸上。
说是说的还有时间,但这样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他们的对手再如何因各自为战,在给大战带来的麻烦上少于高丽和吐蕃,那也是草原上的一霸,不会因为个人的伟力和大唐在外就的威名就直接溃散而逃,让李贤直接捡一个便宜。
而对于身处长安的陛下来说,单于都护府的伤亡只是寥寥数笔,应当容易应付,可对于高侃来说,那都是多滥葛部能够自如往来于漠南漠北的实力凭证啊!
在行军途中,甚至还有各种事情打断着这份临时发起的教学。
正是这草原之上的浩荡天威。
大唐的万余府兵和单于都护府的万余突厥兵卒连缀而行,在途经的沙碛之上扬起了一片烟尘。
但这些,都比不过北方的沙尘呼啸而过的那一刻,整片天地几乎陷入昏黄之色里的可怕景象。
沙暴之中,李贤被士卒死命拽在了沙丘的背风之处,但依然能感觉到汹涌的沙尘,像是要将他给直接掩埋在下头。
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得费力地掩住口鼻,才能让自己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而在这边境的狂风之中,随风而动的又何止是沙尘,还是石砾横飞,若是当头落下必定要砸出个好歹来。
李贤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他费力地眯着一条线去看外头景象的时候,依然只能看到身边的寥寥几人,仅能从四方的马嘶人响里,听出在他周围的依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直到又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脸上的风慢慢地停了下来,就连头顶的天空也重新显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他也这才留意到,高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附近,以便随时对他发起支援。
沙暴过去了。
现在这位尽职尽责的将军总算能有余暇清扫了两下身上的尘土,又咳了一阵,转头去清点人手的缺损。
“幸好只是一场小风沙。”高侃仰头望了望天色,又庆幸地朝着周边看了一眼。
李贤面色僵硬地听着高侃和他说,这样的风沙在春季很常见,还远不到将人卷走的地步,最多就是将人短暂地冲散,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在一起。
可这若是都能算小风沙的话,这沙碛之中真正的灾难会到什么地步?
阿耶所谓的安全,又真的是安全吗?
李贤回答不上来。
也正逢有人急匆匆地赶来,让他暂时没有心思去想这样的问题。
“发生了何事?”
朝着他走来的阿史德温傅以首领之子的身份,出任着突厥队伍和大唐府兵之间的联系人,李贤也很是喜欢对方并不像是寻常突厥人那般粗野的做派。
可在此时,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焦灼之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听李贤发问,温傅连忙答道:“我们这边少了四五百人,随同一起在沙暴中消失的,还有……我堂弟元珍。”
李贤愕然:“怎么会这样?”
若按照高侃所说是小风沙的话,根本不应该带来多大的伤亡。
但此次出征的这一路人在没和仆固将军会合之前也才两万多人,四五百已是个相当之多的数字了!
以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份随同出征的王本立刚要出声,就见温傅看向了他,罕见地摆出了满脸怒容:“那还不都是怪他!”
王本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是你自己弄丢了军粮,被铁勒人抢了去,却非要将这罪责归咎到我堂弟的头上,赶在太子殿下抵达之前对他用刑。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太子出征之事兹事体大,我堂弟统领降户,对于北地地形尤为熟知,按照我父亲的安排,元珍绝不能缺席,便带伤跟上。却因体力缘故一直落在后头。”
温傅目光中冷意更重:“要不是因为如此,他怎么有可能在沙暴之中和我们走散了!”
他突然一下便朝着李贤跪了下来:“恳请太子殿下开恩,让我等前去寻人。沙暴时间不长,应当能将人找回来。”
“这……”李贤有些犹豫。
他听出来了,这个走丢的人应该和都护府长史之间存在矛盾,若是在此时下达找人的命令,说不定还会让这份矛盾直接摆在台面上。
但不找,好像也没法规避掉这个问题,反而会失了阿史德氏的忠心。
但若是找人的话,便要在这沙碛之中暂时停留下来,谁知会不会在今日的小沙暴之后便迎来更大的灾难。
他已经见识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了,就已将肆意纵马塞外的信心丢到了谷底,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他自己的安危怕是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打仗。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温傅方才的有一句话,让他格外的心动。
他说……阿史德元珍统领降户,对于北地地形尤为熟知。
“找不得!”王本立振声开口,一副嫌恶的语气,仿佛谈起的乃是个拖后腿的玩意,“太子此刻该当一鼓作气冲出沙碛,尽快和仆固将军会合,怎么能因为丢了个无关紧要之人停留在这里。”
“无关紧要之人?”温傅直接将手握在了刀柄上,“你自己无能也就罢了,却怎敢如此评说元珍。你有本事将这句话说给全营的士卒听听,看看他们是如何评价的!”
“好了,都别吵了。”李贤打了个圆场,“让人去找人吧,我们晚一些起步。”
温傅终于缓和了几分神色,朝着李贤拱了拱手:“多谢太子。”
有李贤的这句话,他当即转身离去,投身到了寻人的举动之中。
王本立还想再说,就被李贤喝止在了当场:“你能不能记住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接下来还有仆固部的万人要来,高将军说过数次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人觉得我等与东。突厥乃是一路的,以免对方因世袭官职行事敷衍,你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今日必须好好听令办事。”
“……是。”王本立不情不愿地回道。
李贤摆了摆手,没有多余的心力跟他继续计较。
父亲急于让他带着自己的班底来成事,可脱离了母亲和安定的影响,李贤发觉,自己能倚重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
唯独事事妥帖的那个,也有过和阿姊并肩作战的经历。
这让他怎能不感到忧心呢?
李贤不是不怕沙漠中的第二次沙暴。
他只是更怕,自己舍弃了那阿史德氏的官员招来两方分裂,会让他和阿姊的对比变得更为悬殊,也让高侃都觉得他不是个能被扶持起来的人啊……
但好像,当这一场春日沙尘将整列队伍弄得一片灰蒙蒙,让他在还没见到敌人就先遭到了又一出迎头痛击的时候,他的运气在悄然间开始好转了。
因为地下有磁铁矿脉的影响,指南罗盘在此地不太能起到作用,这让李贤原本觉得,要想找到走失了方向的阿史德元珍,应当是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却不料仅仅在避风处扎营两日,此人就已经被找了回来。
回来的还并不仅仅是他和随同他一起被冲散的队伍,还有几十匹战马,以及数十名铁勒人的尸首。
“我们遇上了一队斥候。”阿史德元珍的脸色比起走失之时还要苍白,但面色却依旧沉静,“好在,他们的人数不多,被我们给尽数杀了。”
李贤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虑之色,铁勒人的探子到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有出现在对方的地盘上,就已经正式完成了宣战。
然而在接下来的交战中,对方会拿出怎样的本事,他还完全不知道。
若非还有元珍等人在他的面前,他真想直接转头去问问高侃,眼下的情况该当如何是好。
他便只是敷衍地朝着元珍说道:“你们干得不错。”
总算这些走丢的人还是干了点事情的。
可对方的回答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不,我们无功,是该当感谢太子殿下。”阿史德元珍的目光忽然变得多了几分热切,似乎想要走上前来两步,以更为明确地传递出他的情绪,又碍于什么止步在了那里,“若非殿下愿意一等,我等纵然先历沙尘,后经一战,也要因物资匮乏折损在这沙碛之中!您对我等实有救命之恩了。”
李贤:“……”
是……是这样的吗?
打从他离开长安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希望经历的截然不同,让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他其实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但现在却忽然有一个说,多亏了他的选择才能让他们存活下来,还在看向他的时候将他视为救命恩人。
按照这样的道理,他是不是,也能趁势收获自己的心腹下属了?
但他想了想,又觉现在不能那么着急。“之前我听温傅说,你对北地的情况知道不少?”
元珍点头:“臣从降户口中得知过不少的消息,也曾经多次亲自越过阴山边界抵达漠南漠北巡守。”
李贤问道:“那我若是希望由你来做这个领路之人的话,你可愿意?”
元珍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惊讶,却也毫不犹豫地回道:“若是太子殿下敢将此等重任交托于我,我必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好!”李贤愈发惊喜。
在将阿史德元珍带在身边后,他更是相当欣慰地发现,对方不仅有着相当渊博的学识,还有着对于北方局势清晰的判断。
不仅如此,他能让那些降户在他的手底下听从号令,足以证明,此人在理政和人际往来的本事上都不小。
也难怪王本立会跟他起冲突,那完全就是在妒忌这个年轻人的才华。
在和李贤的交谈中,他也从未让这位吃够了闷气的太子难熬,反倒是让李贤一日比一日地觉得,他并非不能成就一番大事,只是之前突然被丢到了这样一个环境之中罢了。
而现在,正是他事业的起步。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哪怕当整支队伍越过沙碛期间又遇到过了一次春日的沙暴,卷走了几十个士卒,李贤也在这样的艰难行军中消瘦了不少,也并不影响他在和仆固乙突会面之时,已是好一番意气风发的样子。
眼见这样的一幕,仆固乙突都有点意外了。
按照他此前获知的消息,太子李贤此人根本没有参与过战事,在抵达漠北的时候,应当已经是一派受到了教训的惨淡模样,也正好能让他试试,能否将此次交战的指挥权给抢夺过去。
若真能如此的话,以大唐的条件很难完全管控漠北,依然只能以羁縻的方式统辖,那么击溃了多滥葛部的仆固部接管下他们的人手、他们的地盘,成为问鼎北方的一代霸主,正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李贤的表现,有些超出仆固乙突的预料了。
他甚至在看到那一万五千兵马归队后,扬鞭朝着北面指去,“右骁卫大将军,能否一战为我李唐平定一方祸患,就要看你等的表现了!”
仆固乙突连忙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转头答道:“理该如此。”
李贤今日这番话,显然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之人才会说出的。
不过这位大唐太子并不精通军事,应该也并非作伪。
他的“大将之风”只体现在抵达前线的风度上,却并不体现在人力的安排上。
仆骨乙突刚刚就地扎营,就听到了太子让人给他送来了一个消息。
他所带来的人手不必全部归入中军指挥,还是可以由他来带领。
正好三路人马的数量相差无几,便以三路并进的方式,先行试探多滥葛部的深浅。
“那么太子是和大唐府兵在一路,由我方和突厥部众拱卫左右?”
负责报信的侍从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听说,太子另有安排。”
仆骨乙突自然没什么所谓。
太子不想指挥他的人手,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若是将人手交给了旁人,也等同于将人给送了出去,不像是现在,这些人都是听惯了他号令的,必定能做到进退自如。
但高侃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李贤的决定给吓了一跳。“您这想法也太过鲁莽了!”
他盯着李贤的表情,试图能从这其中看出一点为人所挑唆的痕迹,却只见对面满脸都写着主见。
但这副表现,真是和他最开始恐惧的样子判若两人。
以他原本的情况,也绝不可能会提出,他想要率领一部分关中府兵,和突厥一路从侧翼杀入!
“这不是鲁莽。”李贤想着元珍跟他分析的局势,回道,“铁勒和突厥之间一直打得有来有回,多滥葛部和仆固部之间也彼此相熟,若要短兵相接,最先选择的也不会是对于地势更为熟知的这两方。”
“此次我军合兵三万精兵,后勤兵马仍在北上路途之中,若要正面对抗,多滥葛部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只能尽快击破一方图谋突围。”
“但他们不知道,我这位主帅已然去了侧翼发号施令,而高将军也有结营据守之能。只要高将军能成功将他们的主力拖住,我与阿史德叶护必能自后方寻找机会。”
李贤笃定地说道:“今日高将军应当也看到了,那位新抵达此地的仆固将军锐气正盛,图谋的正是多滥葛部的地方。我大唐随后要如何分派此地的情况姑且不论,如今也不妨利用利用他的这个想法,做一把深入敌后的利刃。”
“只是——”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要劳烦高将军做一件事了:请务必在中军,竖起我的太子旗号。”
多滥葛部在威胁之下当然要尽快退去敌军,擒贼先擒王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有一个太子旗号在,怎么都能让中军成为目标的希望变大不少。
可李贤是越说越顺口,高侃却摆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贤留意到了他的神情有恙,问道:“……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高侃心中好一阵惊疑不定,只觉太子变化的并不仅仅是对作战的态度,还有他的本事。
这样的一番话,居然是李贤说出来的?
不像啊。
可太子又绝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调了包,而他近来所做的唯一大事,也仅仅是以太子身份下令,暂时褫夺了王本立的都护府长史位置而已。
倘若忽略掉这番话是由李贤说出口的,只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高侃也觉这很有达成的可能。
突厥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口充实境内。
仆固铁勒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需要多滥葛部的土地。
而大唐的目的,正是消灭一路外敌,再拉拢这两方归附势力。
现在的三路既是各自为战又是目的相同,在并无主帅能直接统辖三方的时候,或许分开行动远比合兵要合适得多。
而太子居于突厥部中,也自然要比身在作为诱饵的唐军之中安全。
高侃只是有些不确定,突厥部到底能否有这样的忠诚……
但想想太子确实对于阿史德元珍有救命之恩,东。突厥服膺大唐已久,要想继续坐稳首领的位置就不能离开大唐的支持,就连王本立也是被太子给惩处的,又觉自己不知为何生出的警惕情绪,大概只是他多想了而已。
“那……那便遵从太子所言吧。”
只是高侃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还是提醒着李敬玄多带了些人手随同太子一并出发。
若是突厥这一路遇袭,这些人也能护持着太子及时撤离。
连高侃都认可了这个计划,李贤更觉自己有了深入敌方、擒拿主帅的希望。
他连夜挑选了在他看来最是身强体壮的四百精兵,作为他随同出行的侍从,也在躺回营帐之内后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阿史德元珍恭敬地将他送上了马背,与温傅一并统领着突厥兵马往西北方向先行而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有了一次在和高侃之间主导话语权的表现。
他也正要迈上他那光辉之路的第一步。
在满心沸腾的战意之中,李贤丝毫没有意识到,因为这兄弟二人的夹带,他和他那些精锐士卒之间其实已被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只是在打量了一圈周遭后忽然问道:“叶护呢?”
今日正值起兵之时,怎么忽然不见契骨的踪影。
阿史德元珍笑了笑,“在说他去了何处之前,这出征旅途烦闷,我给太子殿下讲个故事如何?”
李贤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见他与平日里的表现并无不同,还是先点了头,“你说吧。”
元珍轻夹马腹,和李贤并排而行,像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扇去了扑面而来的风沙,却有一声声极轻的声音,被掩埋在了马蹄声之下。
李贤自然是不会听到这些声音的。
他只是听到元珍说道:“在八十多年之前,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突厥人和草原上的沙钵略可汗合兵进攻隋朝,却在中途擅自退兵,导致沙钵略可汗为敌所败,趁此机会,此人远走西域,建立了西突厥。”
李贤皱了皱眉:“我知道这一段故事,你不必跟我说。”
他饱读诗书,如何不知道东西突厥分裂之事呢?
正是因为东西突厥分裂,才给了薛延陀在漠北崛起的机会,也就有了薛延陀壮大后,东突厥更进一步的衰败。
“但殿下不知道的是后面。”元珍语气淡淡地答道。
不知是不是李贤的错觉,当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阿史德元珍的口吻好像并不如前几日尊敬了,也远不如为他出谋划策的时候那般体贴谦和。
李贤又唯恐是自己听错了,决定还是继续听听他接下来说的话。
元珍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冷光,“沙钵略可汗的子孙并没有忘记父辈是遭到了小人图谋才衰败,更没有因社尔投奔大唐便也忘记了独立于塞外的宏图,在发觉大唐出兵进攻铁勒之时,直接带着舍利元英部的精兵前来探查虚实,试图从中找到打破格局的机会。”
“也正是在半道上,他遇到了一位同样不想再为大唐效力的人,和他结成了同盟。”
李贤:“……”
“不,我还是说得再准确一些吧。”
阿史德元珍饶有兴致地朝着李贤那张勃然变色的面容看去,只觉这将近一个月以来的敷衍应付,终究还是没有白费,也便再无所谓此前被当做忠心下属的打量。“不是一位不想为大唐效力的人,而是两位,甚至,是更多人——”
或许唯独还算不想和大唐撕破脸皮的,也只是现在被囚禁起来的契骨而已。
但李贤无法左右今日之事,难道阿史德契骨就可以吗?
元珍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史德元珍话音刚落的刹那,那四百多名随同李贤前来的大唐精兵都已被上箭的弓弩所瞄准。
也根本没给这些人以任何一点反应的时间,这些弓弩上的利箭就已尽数离弦而出。
一声声弓弦弹动之声,箭矢破空之声之后,紧追其后的,便是弓箭入体之声。
李敬玄这位大唐宰相也正在这队列之中。
但这位在关中步步高升、地位斐然的宰相,没有等到自己与攀附的世家执掌朝政的那一天。
在这样的弓箭如雨之中,他甚至连一声闷哼惨呼都没能发出,就已经被乱箭送上了死路,直接自马背上跌坠了下去。
箭矢惊起的马匹狂奔而逃,更是直接将他给踩踏在了下面,再也看不见了身影。
李贤想去救人的。
又或者他此刻面色发白,正是想要从这出突变之中亡命而逃。
可打从阿史德元珍开始给他讲故事,他就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的层层困锁之中,如何有逃脱的可能。
那一阵箭雨爆发的同时,在他的脖颈上也早已架上了两把利刃。
一把握在阿史德元珍的手中,一把则在温傅的手里。
在这一刻,他再难从这两人的脸上看出任何一点示好友善的意味,只能看到一种面对猎物的凶残。
而这才是这些突厥人真正的面貌!
李贤一个哆嗦,此前的意气昂扬都被打回了原形:“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疯了吗!
可他等来的不是阿史德元珍的回答,而是远处的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李贤的心中涌起了片刻的希望,却骤然发觉,他们并不是来为他解围的援兵,而正是这些突厥人的帮手。
那四百多的骑兵里总算还有反应快的试图自箭矢的缝隙中逃亡而走,却也正撞上了这样的一支队伍。
为首的将领挥舞着弯刀,一把将那骑兵的头颅给砍了下来,放声高笑着来到了近前。
他身后的骑兵则直扑剩下还未被杀尽的大唐精兵而去。
本就不剩几人的唐军彻底没了声息。
也彻底碾碎了李贤的最后一线希望。
“骨咄禄,你来得慢了。”
阿史德元珍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朝着对方说道:“这位大唐太子想知道,我们到底想做些什么,我看这个问题,还是由你来回答吧。”
他给李贤讲的故事里,其实已将话说明白了。
他阿史德元珍打从出征开始便没想过当大唐的部将,而他在沙碛的迷路也自然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为之。
他跟阿史德契骨说,若是单于都护府境内已没有了还有心气的阿史那首领,那就到外头去找,而这个外头,正在从都护府前往铁勒诸部的路上。
倘若真有人有这样的野心,意图兴复东。突厥昔年盛况,便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元珍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遇到这样一位可堪大任的明主,但最起码——
他得去试试寻找。
而长生天显然是很眷顾于他的。
当他越过黄沙的屏障在沙碛之中奔行的时候,真的遇上了这样的一位年轻俊才,有着昔日东。突厥阿史那的雄心勃勃。
他早不满于单于都护的管辖,不满于舍利元英部被排除在外的待遇,不满于曾经归属于突厥的领土为铁勒所占据,决定出兵反叛!
正因为这个决定,二人之间的一拍即合根本不必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来磨合。
在短短半日的交谈中,阿史德元珍就可以确信,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明主。
大唐的这次出征,也正是他们的机会。
但在此之前,他们还得再做一件事。
阿史那·骨咄禄玩味地看向了李贤那张不像太子更像文生的脸,嘲讽地擡起了嘴角:“很难猜吗?既然突厥反了,便自然不会再协助于你们进攻铁勒,不仅不会,我们还会送给他们一份大礼。”
“你说,就将你这位大唐太子送给他们如何?”
这话一出,李贤的脸色都已不能用惨白如纸来形容了。
可这位按照突厥语的意思名叫“快乐”的骨咄禄,显然很知道要如何再往他的伤口上扎上一刀,以满足让自己愉悦的心情。
“想想看这场面也挺有意思的,你们的高将军正在等着敌人因为太子的旗号来袭,却想不到啊,他们的太子已经成了对面的俘虏。”
李贤牙关紧锁。
骨咄禄话中所说,完全是一幅能被他想象出来的场面。
也直让人眼前发昏,只恨不得直接失去意识。
可偏偏他还醒着,也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当然不会如此好心。”骨咄禄朗声一笑,“你看,等到铁勒和大唐打成一团的时候,就是我突厥的机会了!”
用这位大唐太子换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