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这是一句谁也没想到会被安定在此刻说出来的话。
也包括,自以为对女儿已很是了解的武媚娘。
哪怕今日眼观六路的天后已敏锐地察觉到,本该在提前迎军之中有所建树的太子兴致不高,在这对兄妹之间的气场隐约有些不对,终究还是庆祝战场得胜占据了上风。
她当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唐对阵吐蕃的胜局所带来的新议题。
但在这个母女会晤的场合下,有一道确然已经存在的裂痕,就这么被直接地抛了出来,摆在了她们的面前。
这不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裂痕,却也让气氛顿时凝固了下来。
含凉殿的宫人早已遵照着早前的习惯退出了此地,也将殿门给带合了起来。
唯独还与外相通的,正是毗邻太液池的那方水榭露台,还有几缕带着潮气的夜风从那头的窗扇中吹入,将殿中的烛火给吹动了一瞬。
这一缕连带着人影一并摇曳的火光自人眼底掠过,顿时将人从猝然闻听此言的惊愕中快速拉拽了回来。
她说……不想让李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武媚娘凝视着女儿面上的神情,试图从中分辨个究竟。
这个向来就事论事、老成持重的女儿绝不可能出于开玩笑的缘故便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所以很显然,这是一句她出自本心的话。
但这句话的说出,要比她当年不满于李旭轮能够毫无功劳地坐上单于大都护的位置上,还需要一份胆魄!
武媚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发出此问的同时,那只挎住头盔的手,已慢慢地攥紧成了拳头。
这显然不是因为,夹紧这尊战甲头盔需要花费多大的力道。
而这个问题……被问出口相当不易,回答起来也同样很难啊。
阿菟和弘儿之间的矛盾,绝不能仅仅用兄妹有隙来说,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但很奇怪的是,她居然对于听到这个的问题并没有那么惊愕难当。
或许早在她此前需要为了稳固安定的地位,在完全不曾知会于太子的情况下,协助她拿下九河使的位置时,她的心中天平就有一瞬的偏袒倾斜了。
来不及细想太多,武媚娘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他又做了什么?”
李清月一听这一问,当即目光一亮。
倘若太子的位置和天皇天后二圣临朝一般稳固,李弘也因数次监国深得两位陛下之心,阿娘在听到她的那句发问时,第一反应根本就不应该是问李弘“又”做了什么,而应该是问她“怎么会这么想”。
但想想太子的种种表现,李清月又觉得阿娘有这等反应实在不足为奇。
李弘能将主意打到她的军粮上,安知在这半年间的巡幸洛阳、抚民赈灾中没有些其他的无能表现。
以阿娘对朝堂事务越发深入的把控,应当早已将其看在了眼中。
那么她这告状发难的时间,或许选得没有那么仓促,也并不需要只做个铺垫,完全可以图谋更多。
战场之上她极擅把握时机,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中她也当然是如此。
她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确然在谈及正事的端正神情,被更为清楚地映照在了烛光之中。
随即回道:“我统兵折返抵达上邽的时候,皇兄让太子詹事杨思正来传了一条消息,说是希望我能将随行府兵之中的一半留在陇右,以防一时之间涌入关中太多人口,给关中百姓的食粮造成负担。”
“此外,他还希望阿娘让两位转运大使送到鄯州的军粮拿出十万石救济关中,分给陈仓等地的灾民。”
武媚娘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若非她素来定力惊人,真是险些要在听到这两句话的刹那,将杯中的茶水给泼洒出去。
“阿娘,您看看,他欺人太甚了!”李清月一边说,一边在母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手中的头盔更是直接丢在了一旁,发出了一声当啷声响,又随即被那阵激愤之下的控诉给掩盖了下去。
安定公主的这张脸也因这份愤慨激烈愈显眉眼凌厉,“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当的太子。若是他跟着阿耶学,就应该学会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起码也知道如何在表面上把关系都给处融洽了。他若是跟着阿娘学,就应该学会如何擢选人才,物尽其用,更应当知道身处天家权势中心到底该当与谁为友。”
“结果他可倒好,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阿耶的生病,阿娘的……”
李清月卡壳了一下:“算了,别管他到底学了点什么吧。”
明明是应该严肃的场合,武媚娘绷着嘴角,终究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嗤。
“我在说认真的!”李清月将手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撑,语意决然,“身为太子,灾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贤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谏言平庸,政绩不明,连将来做个守成之君恐怕都难成,何况,今日的大唐需要的也不是个守成之君!”
“中原受旱灾困扰,以吐蕃为代表的边地势力却因气候和暖、凭借着农牧业而崛起。别看方今东西南北四方战事局势尚可,但无论是府兵制还是羁縻都护统辖都有种种弊病,根本不能只当唐军大胜,庆功饮酒即可。凭什么守成?”
“但就算是守成之君,也得为兄弟姊妹之榜样才对吧!可他呢?”
李清月咬牙切齿,“他居然给我下绊子!阿娘,你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
武媚娘的心中即刻有了一句回应的判断。
或许都不能用不像话来形容太子的表现。
她在刚听到安定说起李弘的所作所为时都差点惊呆了。
那一刻她满心在想,自己此前还觉得太子仁懦无知的判断,是不是还是距离他真正的表现相距甚远。
他根本不懦弱。
一个胆敢向妹妹开口就借十万石军粮,还让她扣押五万人不能进入关中的人,绝对称不上懦弱。这应该叫做——
武媚娘目光一冷:“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了……”
这显然不是因为她忙于完成对百官的铨选,希望能尽快自大唐的基层抓出更多的可用之人,而让李弘疏于父母的管教,在不知不觉之间长歪了。
而是因为他本就有着这样匮乏的从政天赋,只能用最为蠢笨死板的方式来回答上“大唐太子”的这份答卷。
但他总算还是有一点学到了他的父母,那就是当他的“太子”地位遭到动摇的时候,一种出奇的敏锐便会促使他去做出一些事情。
哪怕,这些事情根本不应该去做。只会让人想要扒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阿娘。”李清月忽然更沉重起来的语气,又将武媚娘拉拽回了眼前,“在传回长安的捷报之中只说,我在战胜了吐蕃十万大军后,需要将他们完全赶回雪域腹地龟缩起来,以确保紫山与牦牛河一带的草场全部落入大唐的掌控之中,却没说一件事。”
“与我对战的钦陵赞卓明明有统兵十万的本领却被迫投诚,不是因为他真的如此见风使舵,而是因为吐蕃赞普为了摆脱桎梏、重新掌权,在唐军压境的同时竟然出手覆灭了噶尔家族全族,只有钦陵赞卓因统兵在外得以幸存。他为了报仇不得不这么做。”
“我原本不必担心会变成第二个钦陵赞卓,因为我是大唐的公主,而非外族。可是……”
李清月迟疑了一瞬,又忽然以更快的速度说了下去:“可阿耶想要让我出嫁以削弱兵权,兄长想要让我成全他的仁政将士卒留在关中之外,您让我如何不担心这一点!”
她放在桌上的手重新蜷缩、握紧在了一处,一如她在方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一样下定了决心,“那我也只能恶人先告状,解决这种隐患了。”
何为解决隐患?
英国公的临终遗言,让李治暂时打消了算盘。他手中并无太多将领可出任主帅的事实,也让他不能将女儿的军权直接夺走。
那么唯独需要解决的,就只有太子李弘而已。
这多简单啊,只要让他不再是太子好了。
只要他不再是太子,而只是个失权的亲王,他根本无法将他那些荒谬的指令下达到她的头上!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阿娘,我连前面的那些话都说了,那也不怕再多挑唆一句——”
“他今日连我都不能容,已着手打压于我,倘若明日这大唐天子之位传到了他的手里,就算他再如何无能,难道能容您继续决断朝纲吗?”
武媚娘目光一凛。
安定的最后一句话看似是在将她拉拢到同一阵营去,为她先前的一番陈词再添上一把火,但又何尝不是在说一句事实。
太子看似在近几年间牢牢遵守着天后下达的一条条诏令,让他更换东宫属官就更换,让他前往洛阳赈灾就去,横看竖看也是个让人该说一句乖顺的好儿子。
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当年泰山封禅之前,希望让天后遵守礼教的人中,就有被李弘纵容的东宫属官,他好像也当真觉得,天后的种种逾越之举该当遵守法礼,被遏制回来。
如今他的听话,与其说是他终于知道了该当真正接受二圣临朝的事实,不如说是他知道,母亲这个天后的位置并不会妨碍他做太子,反而会为他提供不小的助力。
但当这份权力的对峙,从帝后与太子之间,转移到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时候,那些始终不曾被成功扭转的想法,就这样浮现到了台面之上。
连带着的,还有被安定斩钉截铁历数的数条平庸之罪。
听到“灾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贤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这二十个字的时候,武媚娘不免试图去回忆,作为太子的李弘到底提出过几条真正能通行下去的政见,却发觉这其中竟是一片空白。
那些通过铜匦上书的百姓,希望借着这条特殊的渠道让自己的言论上达天听,虽然这其中不少谏言的内容并未经过言辞润色,也因见闻限制显得异常粗糙,但也不乏让人有所启发的文字。
而太子呢?
相比之下,太子的胆魄好像完全用错了地方。
一想到这里,武媚娘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女儿依然在蓄力一般的拳头一点点拨开,回握住了她因为情绪动荡而正在升温的手。
“你不说这最后一句话,难道我就会觉得你说的无理吗?”武媚娘长叹一声,“没有人喜欢在大展拳脚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捅刀的,就算是我也不例外。”
“弘儿这个人在出生之时就被陛下寄予厚望,给了弘这个名字,又在幼年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好像对他来说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的地位让他自小就能对任何东西唾手可得,东宫属官就连太子詹事、太子宾客都官居三品的地位,更是让他包裹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他的日子过得太顺了。东宫属官的更换没让他引以为戒,反而重新掌握了新的党羽。迎娶太子妃杨氏在他看来不是让外祖母安心,而是他真正成年,有了更为名副其实的执政立场。两个弟弟做个闲散之人,异母兄长不是身死,就是不得天皇喜爱,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已然无可替代……”
“但他确实没这个本事!”
这句话,被武媚娘说得全无一点余地。
就算李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在她心中确实有着一份特殊的地位,也因为自出生开始就有的多病多灾牵动着她的心神,当她自回忆与现实之间反复比对后,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或许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去评判,他对安定做出了那等简直胡来的请托,多少有些心态失衡的意思,但作为大唐的执政者之一,她也必须承认——
李弘越是想要坐稳这个太子的位置,也就越是让人觉得,他能做只是一个闲散宗室,统筹一批人手修编文集,却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不错,李治同样身体不佳,但他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绝不能将权柄分与外人,尤其是王朝变更却始终不倒的世家。
他先扳倒了朝中的勋贵集团,后反复平衡关东关西世家,正是为了一步步集中皇权在手。
李弘却好像一点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觉得自身底气愈弱,也就愈是需要一些臣子簇拥在身边,来协助他抗衡日益崛起的安定公主和其从属,却不知自己早已变成了一个被世家盯上的香饽饽,只等着他成功登临天子宝座后,让他们能够从他的身上收取到足够的利息。
这样的人,真的应该让他成为太子吗?
若是从现在开始教育,能让他调整回到一个正常储君的心态,接掌下这份国家重任吗?
又或者,还是干脆按照安定所说的那样,既然太子德不配位,那就干脆不要让他还能做东宫的主人,干脆将其换下去。
可这样一来,又将面临一堆新的问题。
忽然更换太子,在这等特殊的环境下到底是利更多,还是弊病更多?
将皇后所出的长子驱逐下太子宝座后,又要由谁来做这个太子?
这个换太子的建议,不可能是天后一人能够决断的事情,天皇陛下又该如何想呢?
随同换太子而来的朝堂局势变更,会否影响到灾情的平复?
在安定此等文武兼备的威慑面前,连李弘尚且有了此等表现,其他人又会如何呢?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唯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安定成为国之储君。
偏偏,这是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天皇和朝臣考虑之中的选择。
……
这一个个问题快速地闪过了脑海,也让她的面色很难保持平静。
但随着女儿掌心的温度不断传递到她的手心,像是在诠释着一种无声的支持,武媚娘又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在这一番快速的权衡当中,她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废太子的决定到底会不会对李弘造成打击,也随即危害到她与太子之间的母子情谊。
这实在是一个——
好生特殊的信号。
武媚娘的心中诸多复杂的情绪顿时混杂在了一处,以至于在对上女儿殷切而执拗的目光时变成了脱口而出的五个字:“你让我想想。”
在这沉默被重新打破的一刻,李清月并未因为没有直接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觉有什么不快,而是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好!”
她不会听错的。
“想想”这两个字,对于上位者的决断来说已经相当不简单,尤其是阿娘这样性格的人,向来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准立场,哪里会做出多少举棋不定之事。
除非她处在走投无路之时。
而今日的局面,却显然还不到这样的地步。
但这大概是注定无眠的一夜了。
李清月如同此前征战而归的头一夜一般,光明正大地以亲近母亲为由,没回去自己的寝殿。
或许是因为她多年间身处军伍之中,让她必须做到时刻警惕,又或者是因为今日的这出“弹劾”太子实在特殊,让她心中沸腾到难以入眠,在夜半之时,当母亲起身的时候,李清月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但她并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地看着母亲坐在了寝殿的桌案之后,拿起了那枚代表天后权柄的印玺。
李清月透过帘幕的缝隙朝外看去,正见桌案上唯独一支被重新点亮的蜡烛,照在了那只握住印玺的手上。
那已不是一只很年轻的手了。
再如何保养得宜,母亲今年也已经四十八岁了。
在方才彼此对望之间她就不难发现,当她愈发成长正当盛年之际,母亲的年岁渐长也已表现在了眼尾发梢。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政客的心性完全成熟的年纪呢?
她会更为老辣地处理感情、政治,更为头脑清明地做出合适的抉择,也会……
在殿中的火烛又摇曳了一瞬的刹那,她分明将手中的印玺又握得更为牢固了一些。
那是一份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夺走的权力之钥!
但在这份抉择做出后,她依然没有结束那份深夜中的静谧独想,而是依然脊背笔直地坐定在那里良久,仿佛还有诸多其他的问题,也要一并在这矛盾被激化的当口全部考虑清楚。
直到远远传来的晨鼓敲碎了长安城中的夜色外壳,她才终于彻底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大约是因为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在对上女儿刚刚“醒来”的问好时,她简直精神振奋得不像是个没睡多久的人。
“我已经想好了。”对上李清月略显讶然的神情,武媚娘唇角微擡,“很奇怪吗?我说了,只是需要让我想想而已,一夜的时间当然足够了。何况,能者上弱者下的道理,对我来说并不难确定。”
“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还摆在面前,我对他失望了,你阿耶还没有。”
“那么阿娘的意思是?”李清月不会误会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阿娘在听闻了她对太子的检举斥责后,为了保全太子而拿出的敷衍说辞,而是仅仅在陈述一个现实存在的困难。
武媚娘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永徽律疏》之上,“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幼年我们摆驾洛阳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看这本书。彼时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我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得到榜首的位置。”
“这其中的有一些在这几年间有所施行,比如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但有一些还不曾。现在,也是时候该当做些尝试了。”
她语气中的杀机一闪而过:“这三年间天灾不断,各地官员之中尸位素餐、救灾无能者数不胜数,世家贵胄趁机夺人田地,收留逃民之事同样不少,合该选拔出一批官员来替换掉他们。”
这也确实是做出内政改变的最好时机。
外患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先有大贺氏遭到迎头痛击,后有吐蕃被俘获五万降卒,其他各方若不想重蹈覆辙,就应该认清一个事实,大唐再怎么遭灾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百姓既为灾情所扰,又为均田制府兵制的弊病所困扰,在等待着旱灾消退的同时,也期待着大唐的统治者能做出种种改变。
一时之间,屋外的晨光已透过了窗上薄纱,照在了天后陛下蓄势待发的眼神之上,“我会向天皇提议,发起科举糊名,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以此为饵,让天皇看看……太子的表现。”
一个真正能够担负国之重任的太子,是认同这套规则也好,是不同意这套新方略也罢,到了今日这样的年纪,他都该当有一套能在御前对答的策略了。
但以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恐怕连他该当从何人的利益诉求来评判此事,都还分辨不清楚。
就看,他能行差踏错到哪一步了。
“你这是干什么?”武媚娘话音刚落,就见女儿已冲到了她的面前,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有多大的力道一般挂在了她的身上,在揽住她脖颈的时候也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头。
若非安定对于力道的控制自有办法,她都险些被这一出俯冲直接撞倒。
可还没等她将人推开,她便觉得自己的颈窝忽然有一点湿意。
武媚娘神情一滞。
那是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你……”
“我前几日没回来的时候委屈。”李清月抽噎了一下,“现在阿娘主意已定,没偏袒我那没用的大哥,那我现在补上真正的哭诉,总不算是在有意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了。”
武媚娘好笑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你都多大的人了。”
李清月一边理直气壮地答话,一边抹去了自己因为等候一夜的问题终于等到一个答案的眼泪,“我十八,有什么问题吗?”
按年纪算,那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但若是让外人知道好好一个才领兵打仗取胜而回的大将军,在外面驯服了吐蕃主帅,在家里跟阿娘哭鼻子,这多少有点不像样了。
好在安定也就是在方才情绪激动中有点失态,在洗漱完毕后,便已不太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了。
大概也只有观察力向来敏锐的孩子,才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姐姐和母亲之间的气氛和之前又有一点不同,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太平又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姊,你怎么又哭了。”
上次是因为英国公病逝,这次是因为什么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最近好像没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才对。
总不能是因为阿姊出战在外多时想家了,那也得是没回来的时候哭嘛。
可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丢脸了。
她李长仪在外面那么久都没哭耶。
李清月挑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太平背着手,很有小大人架势地在李清月面前走了一圈,“我前些日子都遵照阿姊的教育,在河北道协助开河辟田,还跟着阿姊的老师好好上了一课,眼力比之前好了不少,怎么会看不出来!”
“那就算是这样,到底是喜极而泣,还是委屈而哭,你总应该分辨得出来吧?”李清月揉了揉她的脑袋,“如果是前者的话,你就真没必要说出来,容易破坏气氛。”
太平鼓了鼓腮帮子:“你这分明是在胡搅蛮缠抵赖。”
她正要展示一番她在体察人情世故中的长进呢,结果就被阿姊一句破坏气氛给打了回来。
更可恶的是,她的据理力争刚到喉咙口,就被李清月给托举在了臂弯上抱了起来,“嗯,我不仅能胡搅蛮缠,还能武力镇压。”
李清月将她托到了等高的位置,“行啊,看起来长高了一点,你在河北道历练的时候也没被饿着。”
“那当然,”太平昂着下巴,得意回道,“我干完了体力活之后自然胃口大开。而且今年虽有大旱,但黄河故道开辟,新得了不少引流灌溉的水田,河北道的流民已收获了第一批稻米,我在回宫后听得消息,也又多吃了一碗饭。”
李清月此前因太子而来的郁气,在这句话面前,已彻底一扫而空。
却见李长仪还很是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姊你不要扯开话题,刚才都被我抓到你哭了的把柄了,你必须告诉我,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对付人的利器,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还听那些士卒说,这次你还能有天雷相助,让吐蕃军心大乱,这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你现在知道了真的好吗?毕竟你连天魁都怕。”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孩。“这次我连天魁都没带去作战,就是因为它怕那个东西。”
李长仪:“……”
天魁正是阿姊养的那只飞鹰。
按照这个关系,阿姊的秘密武器比天魁强,天魁比她强,那她暂时不能知道这个东西好像是很合情合理的。
结果她苦思冥想了一阵擡头,就对上了李清月正在憋笑的促狭目光。
“你又欺负我!”李长仪愤愤不平,“谁说我怕天魁的,阿姊你让天魁带个架子,我都敢坐上去让它带着我飞。”
在旁围观的武媚娘都沉默了:“……”
这个姐妹相处方式,是不是有点太跳脱了?
但想想太平在自濮阳回返长安后所展现出的收获,她又觉自己实在不必插手这个姐妹相处。
安定向她投了个自有成算的眼神,就已抱着妹妹往外走去,“我觉得天魁可能载不动你,不过你今日若是能跟它对视一炷香,我就在明日偷偷带你去看那个东西。”
李长仪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得先将话说在前面,这东西在战场上露过面,在长安城中却还得继续保密其威力,你不许跟其他人泄露它的效果。阿姊觉得你经过了田中劳作的训练已不算小孩子了,才打算让你再多见见世面,你若是将其外传,就太不稳重了,知道吗?”
武媚娘从窗口望去,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阿菟当年教育贤儿的时候,好像也是用上这等让他觉得自己很是重要的办法。
而这一招,在太平身上也同样奏效。
李长仪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个“好”。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阿姊,哪里还有工夫去想,之前阿姊和母亲到底商议了些什么东西,又是因何而哭,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好像又多了一点。
而自天后的视角看去,夏日的早晨,安定的那只鹞鹰正自蓬莱宫的上空掠过,在振翅俯冲之间的气势如虹,让人很难不将目光落在这飞禽之上,只觉这其中自有一派令人感同身受的振翅豪情。
它落在了安定的肩头,便仿佛一对羽翼随同晨光一并,披在了她那一对女儿的身上。
在这样的一幕景象面前,她好像更不必为教失败了一个儿子而觉气馁。
毕竟,真正与她同路的,从来不是太子李弘啊……
说起来,她要是现在赶上去说她也想明日一起去看“地雷”,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炼丹师的炸炉到今日为开疆拓土立下大功,这其中的步步发展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可惜一手研办出此物的人还是先隐在幕后为好。
安定应该知道,要如何将此事在天皇面前糊弄过去的。
这也势必会是她能稳守兵权的其中一张底牌,可不能随便交出去。
……
这便一点也不奇怪,当今日的朝会举办之时,李治已从昨日的十万将士共贺凯旋的喜悦中头脑降温,在看向同处朝堂的安定时,只觉自己还有许多疑惑亟待解决。
只是还没等他将这些问题说出口,甚至都没等这战功的第一道封赏圣旨下达,天后就已先一步开了口:“藏原之战历时半年,不知右武卫大将军有何要奏?”
“……”李治转头朝着武媚娘看去,就见她的脸上只差没直接写着“让安定先说”五个大字。
这显然不像是个寻常的表现。
而当李清月出列陈词的那一刻,李治可以确定,这确实不是一出寻常的表奏。
“吐蕃兵退千里,让出了卫藏四如到吐谷浑之间的放牧沃土,其地域宽广、勾连四方,应当再行成立一处都护府。”
在她出声之际,朝堂众臣的目光尽数聚焦到了李清月的身上。
对战吐蕃十万兵马也好,天雷助力取胜也罢,都好像给这位年岁渐长的安定公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场,让人不能再以她出征之前的表现来对她做出评判。
但也没人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李清月不疾不徐地禀报:“臣以为,当在此地成立西藏都护府,与西海都护府遥相呼应,以——”
“文成公主出任都护府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