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李治闻声擡眸:“紧急军情?”
这话,若是在他病重卧榻之时于皇后口中说出来,还算正常,如今却有些奇怪。
他近日头风稍缓,还对左右奉宸卫进行了一番校验。所以倘若真有军报抵达长安,就算是因特殊的缘故并未按照军情渠道来走,也应当先送到他这里,而非皇后面前。
可他眼见媚娘少见的面色沉沉,分明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
“阿菟来信了?”他隐约想到了个猜测。
若是辽东有变,倒是也有可能先以家书的方式出现在皇后的面前,被她从信中察觉到细枝末节处的不妥,于是汇报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李治听到的,却是武媚娘开口答道:“不是辽东,是西域。”
李治眉峰微动,似乎有些不太理解为何会是西域的消息。
但武媚娘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暂时将有些多余的想法给抛在脑后,“陛下应该知道谎报军情是什么后果,我身为皇后更不可能在此事上弄虚作假。您也姑且不必管我,到底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总之——”
“西突厥朱邪沙陀部,与回纥葛逻禄三姓之一的炽俟部,已联手发兵攻占了庭州。至今军报还未抵长安,驻扎西域的兵马也不一定能及时回援,情况紧急,请陛下尽快决断。”
李治还有短暂的一瞬没从这话中的意思里反应过来,只是目光定定地看向了皇后所在的方向。
在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手中并没有一份平日里和他商讨政务之时持有的文书,但好像在她的手里,已经握有了一份更重要的东西。
武媚娘提醒:“陛下?”
李治猝然回过神来,当即应道:“速召邢国公等人前来议事!”
他相信皇后确实不会做出伪造军情的事情,那么这庭州之变就应当是真的!
可是真见了鬼了,西突厥和回纥怎么会突然联手的?
但倘若他们当真这么做了,这就俨然是大唐西域的又一次危机。
一想到每次西域战事的巨大支出,李治就觉得自己又要开始头疼了。
于是在那军事集议中众人到齐后,苏定方连位置都没坐热,就听到李治已快速地将情况说了出来,随后便将问题抛向了他:
“邢国公怎么看待此事的?”
怎么看待此事?
苏定方沉吟一瞬,答道:“说实话,刚从陛下这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有点意外。”
“朱邪部确实有过叛逆大唐的经历,还一度响应贺鲁的号召,但首恶已除,部落中的重要人物还参与过讨伐铁勒回纥之战,效力于薛将军手下。”
“回纥葛逻禄近年来与大唐交手中损失惨重,要想恢复过来元气没那么容易,以炽俟叶护的行事作风,也不像是谋定而后动之人,凭借着庭州的戍防队伍应当能察觉到异常……”
可现在传来的消息,却是这两方忽然联手,还已经在西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那邢国公的意思是,觉得这消息并不属实?”
“不,恰恰相反,若让我来说的话——宁可信其有。”
苏定方起身朝着李治行了个礼,“陛下应当记得,当年我为都曼求饶言论所惑,向陛下乞请放他一条生路,然而仅仅是次年,回纥各部就已因唐军撤离而再度反叛。”
“这回纥铁勒九姓逐水草而居,不似中原农耕有明确的领地与固定财富,让他们的劫掠天性可与山中匪寇相比。这么说来,他们的大多数决定都是利益使然,那就不能按照常理来形容。”
苏定方征战多年,却并不是个只知道兵事之人,在做人、为官的道理上也自有自己的判断。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平安活到这六十多岁。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陛下说起庭州战事结果的时候皇后脸上潜藏的忧虑,分明是对此地随后的发展有些不太确定,却又心存关切。
若无切实的消息来源,以皇后近年来行事中的态度,不该急切促成陛下召集将领来会。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先相信此事确有发生才好。
苏定方已亲自见识过安定公主在战场上的判断力,本着有其母必有其女的原则,对于皇后的本事也天然有了几分信心。
他继续说道:“至于陛下当下的疑虑,我猜是因为——军报未曾明确情况,贸然调兵可能引发疑议?”
“这点容易,”英国公李忽然接话道,“陛下大可以夏日校阅兵马或者巡幸万年宫为由,调度岐雍各州府兵集会。兵力调度、粮草筹措、将领安排都需时间,在做好这一番准备后,想来正式的军报也该到了,到时候再行发兵也不迟。”
他和苏定方的想法一致。
西域诸国、诸部降而复叛的行动不在少数,比起深究他们之前遭到的重创,会否让他们完全放弃与大唐为敌的想法,还不如直接按照叛乱处理。
提前准备起来总是更好的。
他那句“正式的军报也该到了”,不是一句随便做出的判断。
要是这样的一出接近需要半个月的征调府兵准备后,西域的军情还没能够送到他们的面前,那陛下可能都有必要怀疑一下,他这数年间在西域的努力到底还有没有用了!
毕竟,西突厥与回纥在第一步抵达长安的消息里都已达成了这样的战果,又怎么会只满足于如此。
而一旦他们越过了天山界限,战事消息就很难再被他们所阻拦。
“……以阅兵为由吗?”李治低声喃喃。
他在此时将面前众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皇后协理政事数年间的稳重可靠表现,和西域屡次生乱的事实,让今日的这出军事集议中,并没有出现什么行动上的争议。
英国公给他提出的这个建议也显然既保全了他的天子威仪,也能为可能到来的西域战事做好准备,确实是个良策。
既然如此,他不必有所疑虑了。
“那就先这么办吧。”
他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再让人前往鄯州方向去一趟,一旦有西域那边的军报送达,务必以八百里加急速度送抵长安。”
庭州,庭州……
在皇后口中简直像是无声无息间就已经被胡人联军给攻破的庭州,难道是纸糊的不成!
为何竟没能在祸端初发之时就将奏报送往长安,同时拖住这反叛的兵马。
甚至……
到了邢国公筹备调兵事宜的五日之后,边地的正式军报,才姗姗来迟地抵达了他的面前。
可在真将这封军报展开在面前的时候,李治又觉得,自己对于庭州官员的连日腹诽都先被暂时堵在了喉咙口。
军报中写道:
庭州刺史来济死守城关,以身殉国。
杨德裔意图报信他处,却在半道上遭到了拦截。
这两人的首级都被回纥与突厥叛军割了下来,悬挂在了庭州金满城的城头。
哨探趁着联军南下才敢行到近前观察,却也没敢顶着庭州叛军的威慑将这两尊首级给取下来,只希望能尽快收复失地,让这两人入土为安。
庭州易主后的数日,回纥与突厥联军进犯西州,以势如破竹之力连攻数城。
当消息送出之时,西州也已尽数沦陷。
更可怕的是,这封战报哪怕经过了加急,信使跑死了好几匹马,也因西域路途遥远,在由沙州刺史写出后的半个月,才送到长安。
李治很清楚,固然沙州地域还算辽阔,有地形之利,能支撑住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可如今到底是何情况,谁也不敢确定。
而庭州确实是如皇后所说,已成回纥突厥联军的大本营了。
“生遭刑网,死当填塞……来刺史,他终究还是个忠臣。”李治合上军报,颇为唏嘘地感慨了一句。
人死之前,他觉得对方更亲近于长孙无忌,无视他这位天子的存在,简直是个混账玩意。他在今年大朝会的各方献礼上还不忘对他进行谏言,更是没眼色至极。
人死之后,他却想起对方早年间的种种表现了。
当年李承干谋反,是来济从中劝说,让太宗皇帝不要做出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行为,也算是给他们李唐皇室保全了脸面。
在他李治还未登基的时候,来济曾经担任过太子东宫的司议郎,将他平日里的种种表现记录在案,方便后面的史官对其进行整理。
彼时的李治也和来济没有那样多的矛盾,还觉得对方出自将门世家却是走的科举选拔路子,有着一身深厚的文学功底,当真是个能人,这才有了他即位后令来济也一并参与修编史书的诏令。
而现在,他又留下了一个死守大唐边塞,绝不因天子对其苛待而投降于贼寇的美名。
这样的人……
后世会以何种笔墨来记载呢?
罢了,在此时多想无益。
西域的战报已到长安,情况比他所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那这出兵便再不能耽搁!
之前以他即将巡幸九成宫,在岐州阅兵为由,确实征调起了不少府兵,但正因为那其中没有明确的备战信号,各地的折冲府官员难免觉得时间还有宽裕,以寻常手续办事。尤其是在粮草的筹备上,他们只按照阅兵演武的规模。现在却要尽快改一改。
李治也当即下令,由苏定方为主帅,契苾何力为其副将,尽快完成兵力的调配,在十日内发兵西域!
阿史那道真,也便是卓云的兄长,以自己出自突厥、或许能找到机会联合蒙池都护府的那一路唐军为由请战,得到了李治的许可。
薛仁贵请求弥补此前征讨西域战失利,随同出战,也得到了李治的批准。
朝野上下一时之间进入了高效紧绷的运转。
不只是关中有了大动作。
因为去年才修缮了蓬莱宫的缘故,长安地界上的粮食库存没有那么充裕。
天子急令,调度雍州、许州等地的粮草送往长安,作为此次发兵西域的后备粮草。
关内道府兵随时待命征召。
还有……
李治对于叛军的怒火在这一连串的下令之中展露无疑。
哪怕没有明确的诏令下达,苏定方也不难做出一个猜测,这次前往西域的平乱,恐怕都不是杀鸡儆猴这么简单的了。
陛下要的,是永绝后患。
这一点到底能不能达成不重要,起码这一次,唐军对这两路联合叛军所做出的,必定是疾风骤雨的打击。
在军报抵达长安的七日后,先行发兵的队伍就已经在各方的高效运转中完成了筹备。
只等着陛下下达最后的进军号令,便能即刻出发。
也就是在此时,库狄氏,或者说,库狄真如,来到了长安。
吐谷浑青海骢能被称为龙种,在脚力上远非寻常马匹可比,吐谷浑所在还毗邻李唐的河湟之地,但即便如此,她到的时候,也已是陈兵将发之时。
夏风里已笼罩着一层热力,让这份整兵备战中多出了一份焦灼。
沿路的奔波劳累与心神焦虑并没有影响到库狄真如的判断力,她也很快在这样的气氛中察觉到关中有异。
然而在敏锐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在她沿途所听到的消息里,这些人说起的好像都是安西都护境内的地名。
“我们的情况可能不太妙。”她低声朝着随行的侍从说道。
她曾经从弘化公主的口中,听到过她当年前往关中的求援。
虽然因为不可妄议天子的缘故,公主并未将对陛下的埋怨宣之于口,但并不妨碍库狄氏听出她在话中的潜藏意思——
在大唐那位天子的心中,安西都护、高丽等地,都是排在吐谷浑前头的地方。
她也从裴行俭的分析中听到类似的言论,对于陛下的想法大概有几分猜测。
在身居吐谷浑期间,眼见吐蕃的进攻愈发不带掩饰,大唐却毫无动静,她也越发可以确定,弘化公主与裴行俭的判断都不曾出错。
若是现在,唐军又已为出兵安西都护做好了准备,那么吐谷浑那边真的有机会得到足够的援助吗?
“那我们怎么办?”侍从忙问。
“不管了,先进宫请见。”
她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弘化公主派遣她前来送信,也本就是想要通过她来转达清楚吐谷浑的现状,就算可能得到的是一句拒绝或者延缓出兵的决定,她也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
在关中守军的带领下,她转而跟上了宫中禁军的脚步,而后出现在了天子接见来使的地方。
在听闻了库狄氏的身份后,李治在上首自言自语:“吐谷浑那边怎么也出事了?”
但说是自言自语,以他的身份本不需要在意旁人是如何想的,所以这话还是清楚地传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
库狄真如当即心中一沉。
陛下的这句回复中,分明有将吐谷浑视为累赘的意思。
但她还是努力维系住了面上的沉稳,垂首答道:“回禀陛下,吐谷浑急报,国主慕容诺曷钵战死。”
这句最有冲击力的结果一出,饶是李治对于吐谷浑本没有报以多少认真的态度,都脸色骤变,“你把具体情况说来。”
慕容诺曷钵怎会突然死了!
库狄真如答道:“吐谷浑与吐蕃近年间大小摩擦不断,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子钦陵赞卓长驻吐谷浑边境,动辄发起进攻,但因王后等人的布置,并未让其得逞。但此次……”
此次的情况不同了。
“庭州与西州的战况在送到鄯州的时候,还被送往了吐谷浑一份,与此同时,吐蕃竟意外做出了撤兵之举。裴将军怀疑,这是吐蕃与回纥、突厥等部有所联系,意图趁机兵进西域,立刻发兵对其拦截。”
“但想到这也有可能是吐蕃做出的疑兵之计,试图调虎离山,裴将军也令人继续戍守关隘,谨防吐蕃分兵来袭。”
库狄真如顿了顿,语气沉痛:“哪知道,慕容国主忽然离开吐谷浑王帐,前往南部边境,而此地的吐谷浑贵族戍守不力,竟让禄东赞以白兰羌、党项羌部众突围而入。交战之中,吐谷浑国主不幸遇难。”
李治扶额。
他都不知道该当说诺曷钵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但凡慕容诺曷钵有统兵之才,这出南面的边地巡视,在裴行俭带兵对上吐蕃大部队的时候,其实该当是他的机会才对。
他应当能趁机发现吐蕃分兵南路的阴谋,在禄东赞身边守卫最为薄弱的时候将人给擒获下来。
李治想想他阿耶和他女儿的种种战绩,都觉得这听起来很有操作空间。
然而事实却是,慕容诺曷钵在此战中罹难,让那位吐蕃大相达成了袭杀吐谷浑国主的战功。
偏偏李治自己都没有亲自上战场,在这几年间更是连政务上都需要皇后做出协助,再加上这死者为大的道理,他就算是想要对诺曷钵责备两句,都并不太合适。
他也只能问道:“眼下吐谷浑情况如何了?”
前来报信的库狄氏一派风尘仆仆的焦虑之色,若非她还没到神情失措的地步,李治真是担心她直接说出一句吐谷浑已被吐蕃灭国的话来。
好在,局面似乎还没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库狄真如答道:“所幸吐蕃兵力分散,白兰、党项二部又没那么听从号令,禄东赞暂时只取了南部,并未继续推进。”
“但慕容国主新丧,国中有些非议之声,王后不得已之下,当廷亲自斩杀了意图归罪于裴将军的素和贵,用来威服群臣,并推举慕容国主之子慕容忠继位,以便集合国力与吐蕃周旋。”
“王后遣我速抵长安转达,吐谷浑内部分歧已有多年,慕容国主的送命与吐蕃大军的压境,已是加快了这出分裂,所以恳请陛下尽快发兵支援,否则吐谷浑迟早要落入吐蕃手中。”
这绝非库狄真如在此危言耸听。
纵然弘化公主在从王后变成王太后的时候,因为慕容忠听话的缘故,在调兵遣将的自主性上比之前强出了太多,但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实力差别还是个既成的事实!
吐谷浑贵族向吐蕃投降的念想,也只能说是暂时被压制下去。
所以——
裴行俭在吐谷浑境内所做的,是集合吐谷浑的现有力量,赌一个吐蕃退兵,而不是真能带领吐谷浑以弱胜强。
弘化公主杀得了一个素和贵,却不能在慕容诺曷钵过世之后,直接对着那些尸位素餐的吐谷浑贵族统统大开杀戒。
这,便是吐谷浑的困境。
此地固然不像是庭州西州一般,已经直接出现了城池易主的大规模交手,但在局势的危急程度上,又相差多少呢?
库狄真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下意识地擡头向着上首的天子看去,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几分对此地的重视。
但她看到的景象里,对方那张稍显苍白的面容上,好像更重的还是一抹犯难之色,而不是在听到这出惊变后快速做出应对。
反倒是坐在他身边的皇后殿下,在对上她这稍显大胆的窥探后,回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库狄真如重新垂下了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深重,只好郑重其事地补充:“王后还有一事请我转达,裴将军的判断应当确实没错,吐蕃此次调兵动作恰好与回纥、突厥叛乱一并发动,大有可能有所联系。倘若这出叛乱的目的不在西域而在吐谷浑,吐谷浑的局势将会更为危急。”
“大唐有吐谷浑为盟友,吐蕃若想对外扩张,便能少一条最为便捷的道路,但吐谷浑若灭,吐蕃可径走日月山口进军陇右,上临关中。以今日吐蕃所为,以禄东赞挟持吐蕃赞普总揽朝政的野心,他难道不敢吗?”
他当然敢!
长孙无忌终究还有几分顾念亲情,禄东赞却没有,所以非要将二者相比的话,禄东赞比长孙无忌敢得多!
在库狄真如说到“总揽朝政”四字的时候,也不知道李治是不是想到了他那个已死去的舅舅,面色上闪过了几分微妙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往日种种,在让人先将库狄氏带下去休息后,他看着面前这封由弘化公主送来的信件,还有片刻的思虑沉吟。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朝着武媚娘问道:“皇后怎么看此事?”
武媚娘的答案很简短,“慕容忠的这个忠字取得不错。”
李治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这显然是希望他对吐谷浑做出支援。
投降大唐的外邦将领里用“忠”字为名的不少,其中有个典型代表,就是阿史那忠。
慕容忠的这个“忠”是什么意思,无需多说。
这是对大唐的效忠。
如果说慕容诺曷钵作为吐谷浑国主,还有可能受到吐谷浑境内贵族的影响,那么当弘化公主作为他的母亲从旁辅佐的时候,吐谷浑的立场几乎不需要受到质疑。
而相比之下,一边朝着大唐上贡,一边图谋吐谷浑这处要塞的禄东赞,才当真是个祸害。
正如库狄氏所说,他都敢挟持吐蕃赞普作为自己掌权的傀儡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恐怕区区叛逆大唐,也不过如此!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既然如此,就让邢国公等人在平定了西域动乱之后转道吐谷浑吧。”
“……?”武媚娘缓缓将视线挪到了李治的脸上,不加掩饰地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平定了西域之后,再行前往吐谷浑?
陛下在说笑不成!
调兵遣将之中,哪有这等缓缓再说的法子。就算武媚娘自己没上过战场,在眼看女儿进学的时候,她也是看过几本兵书的。
这显然是个荒唐的决定。
她有一瞬间在想,陛下是不是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当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作为十多年相伴的枕边人,她又猛然意识到——
不是的。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决定需要寄托太多在天命之上,需要寄希望于吐谷浑那边发挥出来的战斗力,但他依然这样说出了口。
而这不过是因为,他以凉薄的心态听着吐谷浑的王位更替,也从其中听出了一个对他来说尤为关键的信息。
慕容诺曷钵新丧,弘化公主扶持儿子慕容忠上位,用雷霆手段完成了对吐谷浑贵族的第一出震慑。
这足以让吐谷浑达成同仇敌忾的哀兵状态。
吐蕃要想顺利拿下这块跳板,必须要投入更多的兵力,偏偏调兵这种事情,在吐蕃的疆域之内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当所有的信息摆在眼前的时候,为了避免李唐这边的分兵作战拖累到中央,对李治来说最划算的办法,就是一如龙朔元年他做出的决定那样,先让吐谷浑自己支撑,等到唐军在兵力上还有转圜空余的时候做出支援。
说不定他还得觉得,在让苏定方回师之时对吐蕃敲打敲打,就能算是他的恩赐了。
“可陛下不曾留意到库狄氏话中所说吗?”武媚娘擡高了几分音调,打断了李治这过于平静的答复。
“吐蕃发兵的时间过于巧合,西域的两方又本不该联合到一起,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其中便极有可能有所关联。西域已失庭州西州,必须尽快平叛,以防诸国林立之地牵扯出更多的麻烦,可吐蕃与吐谷浑的交手同样是国事利害,怎能来上一出等等再出兵!”
这简直是将天赐良机送到禄东赞的手中。
大唐慢一步,他就可以更快一步。
对于向来喜欢去抓住主动权的武媚娘来说,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李治当然听得出来皇后话中的劝谏意思,但在对方话中似有对他的指责之时,他又不免目光一凝,“媚娘这话,是否有些出自私心了?”
当年让裴行俭前往吐谷浑的决定就是由皇后倡议的,如今也是她更为坚持要对吐谷浑增兵。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出于局势斟酌,又有几分是因为弘化公主这位故人呢?
可转念之间,李治又有些后悔这么说了。
吐蕃确实已日益展现出了其野心勃勃的一面,若说他们真能联合西突厥与回纥一并发难,只为了在此次两路开战中达成他们的目的,也不无这个可能。
如此说来,皇后为国事操劳,有此言辞过激也是应当的。
只是还没等他收回那话,他便已听到武媚娘冷笑了一声:“私心?莫非陛下觉得,我与弘化交好,所以提议给吐谷浑解围就叫做私心?”
她若真有私心,在从葛萨那里收到战事消息的时候,就应该秘而不发,等到陛下自己去获取边境战报,还能免去了陛下对她下意识的猜忌。
这提前五日的筹备,到底能为他节省多少事,李治怎会不知道。
然而他还是将这样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真是让人……好生心寒!
李治完全没想到,对他方才的那一句,皇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下一刻,她竟是一改平日里的端庄风仪,忽然离席而起,在眉目间盛着一派清晰可见的怒火,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向了他。
“非要说的话,难道陛下就没有私心吗?先打西域后支援吐谷浑,不过是因为您很清楚,吐谷浑维系国祚的信念,随着诺曷钵之死还被加重了,他们自会主动做到一些陛下想要他们去做的事情。”
“什么私心公心的。”她扯了扯嘴角。
“陛下您想要先让世人知道,来济、杨德裔等人不是您想让他们送死,反而还能在舍身殉国后得到您的发兵,是为私心。您舍不得再多分出兵力承担这场交战之中的损失,是为私心。您想要先保住那些已打上大唐名号的土地——”
“又何尝不是一种私心!”
李治额角青筋一跳,怒道:“皇后,你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