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一种可能性啊……”刘夫人口中喃喃。
明明是这样重的一句话,却在她的口中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但想到在她麾下已有女将正式踏上了和其他将领一起竞争上岗之路,有女官出任熊津大都督府属吏,更有她本人随同皇后殿下一起,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走向台前——
又好像她今日所做,确实只是一件寻常之事。
她心中情绪翻涌,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李清月的背影喊了一句,“公主。”
李清月转头,含笑地朝着她看去,“你怎么一会儿叫我公主,一会儿叫我将军的?”
刘夫人并未避开她的打量,答道:“您今日来商量的,是泊汋封地与安东都护府之间的关系,既是封地之事,自然该当称为公主。但若是您更喜欢被称为大都督或者将军,我也可以改口。”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越发平复了下来,望着面前这个掀起未知改变的人时,轻声开口道:“我只是想说,路上当心。”
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在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更显亲近的笑意。
她置身朝堂争斗之中,比起绝大多数人都要更能体会到他人的情绪。
所以她很确定,在刘夫人的身上,比起此前因为艳羡和敬重而产生的友善,现在的这份情绪明显更拉近了几分关系。
但要李清月来说这还有些不够。
要等她正式把金法敏给坑骗下水,将平壤周遭的联合采矿事宜上奏天听,给刘夫人争取到从中掌事的权力,再干出些事业来,她才会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手里掌握有权力,到底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体验。
不过现在,还不急。
嗯,不急!
只是当她策马往泊汋赶回去的路上,澄心忽然瞧见李清月懊恼地一拽缰绳,拍腿感慨道:“糟了!我光顾着尽快达成目的,走得太快,忘记了一件事情。”
“您忘记了什么?”
李清月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忘记说,反正咱们这次登门也算是宾主尽欢,要不就将那两只没下锅的獐子送给我吧,毕竟我都没吃过那是什么味道。”
“……”澄心无语,“大都督,您只要将这个诉求说出去,有的是人将东西给您送来。”
“那就算了……”李清月说话间腹诽,她觉得自己除了跟着阿娘阿耶学到了点政斗本事,在这方面不太有脸皮之外,还能算是个遵纪守法好少年。
既然正好碰上的死獐子没赶上趟,那就算了吧。
毕竟搁现代也算是保护动物呢。
澄心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色,发觉她所说的算了确实是没有继续坚持的意思,便道:“其实我本来以为您会说,您是忘记了问刘夫人的名字。”
李清月摇了摇头,“这确实是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更希望在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由她主动告知于我。”
刘夫人若要协助掌管采矿事宜,虽然必定要借助李谨行的名目,但一个办正事的人,是不该只被以某人的夫人这样称呼的。
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刘夫人就会自己将名字说出来了。
还省得她拉拢的表现太过图穷匕见了……是吧?
李清月重新一夹马腹,让翻羽快跑了起来,朗声说道:“这次便尽量不在路上多休息了,我等尽快赶回泊汋城去!”
这北地的春风,可当真适合跑马!
轻骑疾奔的速度,甚至让她在重新回返封地治所的时候,距离她从此地离开,满打满算才不过三日的时间。
刘仁轨都有点奇怪于她居然回来得这么快,没让他在这头再多代理几天监督的职责。
但眼看着李清月自打一回来就钻进了书房,像是有要事要忙,他又连忙将自己本想要说出口的问询给吞了回去。
“神神秘秘的……”
往平壤走的这一趟,恐怕又让她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
以刘仁轨对李清月的了解,觉得这八成就是建立在那出煤矿合作上。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但第二日他就知道了,那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需要他再往那新罗走一趟而已。
这对刘仁轨来说不算是个苦差事。
反正他之前就已从李清月那里知道,她想要通过撤走沙叱相如,看看新罗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他自己原本也想要借着公主抵达辽东敲打敲打金法敏,所以算起来,还能叫做殊途同归了。
只是听到李清月提及信中的内容,又听到他所需要担负起来的责任,刘仁轨很快意识到,此事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挖矿这件事情是不用急于今年的。
公主就算不立刻推进平壤的煤矿挖掘,凭借着库存度过今年,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她非要通过这样的一番谋划,将煤矿开采提前到今年启用,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给安东都护府长史积累官威而已。
“我能问问公主的想法吗?”刘仁轨一边接过信,一边盘算起了这次出使。
和之前那个奇形怪状的领地情况不同,这次就算李清月真只是出于拉拢李谨行的目的想要做出此事,刘仁轨也乐意走这一趟。
但他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公主的这个想法。
“有三点吧。”李清月认真答道。
“其一,辽东局势复杂,各方胡人异族杂居聚居,以我先后两次抵达此地所见,都不难看出一个问题,胡人势力比之边境驻防唐军的势力更强。”
“名义上来说,营州都督府能统领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可实际上,一旦此地发生变故,又倘若叛乱的势力能聪明些拉上突厥、靺鞨这样的盟友,光靠着营州都督府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事实上,现在能够保持稳定,是因为李治早已过了刚刚登基的那段不稳定时期。
李唐的对外战绩也让这些东北民族看到,若是他们也效仿叛逆,得到的只会是大军压境的讨伐。
可这些游牧民族的胆量,是最不好估计的东西。
她朝着刘仁轨解释道:“还不如……先以其中一个理由将这条东北戍防线上的势力都抢先联合起来。”
不错,她确实为刘夫人的本事不能在“正事”上施展而觉得可惜!
但她更清楚,促成这件事,对于她和阿娘来说也有着天大的好处。
这个联合若能达成,便会随着煤、铁以及锻造成型的武器在各方都督府间运输,而被不断加固到紧密。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率先提出此举的李清月,自然能在其中占据到一个尤其特殊的位置。
这个位置或许还不够让她掌握此地的风吹草动,却一定能在边境有变的时候,让她拿到一点主动权。
在战局之中,这个“一点”尤为重要。
李清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我想看看,李谨行的夫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可造之材。”
看看,在面对这样更加复杂局面的情况下,刘夫人潜藏的事业心、胜负欲到底能不能让她站稳脚跟。
方今的朝堂还不是阿娘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所以她所拉来的每一个助力,都必须有着顶住风浪的能力。
也唯有走出这样的一条路来,才能让后头的突破有法可依。
当然,刘仁轨倒是没觉得李清月已想到了那么遥远且叛逆的地方。
他只当李清月是在看刘夫人能否成为第二个阿史那卓云,或者是第二个澄心,第二个临川公主,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公主的想法。
“第三嘛……”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总觉得,能早一点开始挖煤,让这项工程一步步长进,是一件好事。”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悠远,让刘仁轨觉得,她比起平日里的模样还要显得早熟。
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变得更加严肃了些:“就像我当年在知道长安也有百姓逐食的情况一般,在来到辽东之前我其实很难想象,哪怕冬日天寒到这个地步,绝大多数百姓也只能以燃烧稭秆、荒草度日,就连烧木柴都是相对奢侈的行为,更何况是煤炭或者木炭。”
“老师,”她郑重其事地看向了刘仁轨:“早一年开始恢复采矿,尝试将此地更深处的煤炭挖掘出来,有没有可能早一日……让辽东能在越冬之时少冻死一点人呢?”
刘仁轨没有立刻接话。
这真是一句又天真,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
他当然可以说,哪怕煤炭的开采在这数年间逐渐增多,其实也远不到推广进百姓之中的地步。
但他很清楚,李清月自己是知道这个事实的。
在如今的大唐,大多数的百姓甚至都没有将水随意烧开的条件。
所以她的这一句展望到底能否实现,她自己心中也有数。
孙思邈在洛阳的东都尚药局都没法救济到所有人,更何况只是平壤的煤矿。
但就如同那悲田坊的建立,是洛阳医疗中格外重要的一步那样,总得先往前走,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在某一天从量变转化到质变。
他低头朝着那封已经封口的信上看去,忽然觉得这封信的分量变得比他刚拿到此物的时候又重了几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尽快让安东都护府走上正轨,而不是在今年只被困在田地琐事之间,确实有其必要!”
“我会即刻启程前往新罗的,也一定为公主促成此事。”
金法敏那家伙确实既有野心,又有审时度势的眼力,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了一个将他牢牢盯住的对手。
大唐的辽东边境战果在她的影响之下得以巩固,没给金法敏以插手的机会。
她甚至不打算让金法敏能在李唐天子的面前维系住伏低做小的形象,要拿他来当个对照组。
谁看了不得说一声金法敏倒霉。
但相比之下,自然是稳定疆土、为大唐百姓谋利更为重要!
李清月喜道:“那就劳烦老师了!”
刘仁轨很是无语地看到他这个学生凭借着优秀的心理疏导能力,已从那令人怅然的展望中抽离了出来,一脸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他,只差没直接将“老师你快走”五个字给写在脸上。
然而等他刚要走出去,又听到李清月说道:“对了,既然老师要出行,该当会往港口走一趟,也劳烦老师将这封信带过去吧,让人往中原走一趟,帮我将信给送到海州去。”
刘仁轨转头,稍一沉思就猜出了原因,“跟你那个有些失败的发明有关?”
大约在半个月前,李清月召集起来了几个木匠,说是希望他们能尝试制作出一种耕作的农具。
但和那个用来开垦土地的十字镐相比的话,这个新的农具研究进展其实一直不太顺利。
刘仁轨没具体去问,只知道按照公主的描述,这是个曲柄的犁,能够在水田中便于转向,但再多的东西,就只能让这些木匠自己去瞎蒙乱猜了。
大略形状的东西倒是很快被做了出来,却跟李清月想要达成的效果相距甚远。
而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此物在犁地上的效率很是堪忧。
不好用,就是一件农具最大的过错。
这不能不让李清月猜测,要么就是她在描述的时候少了什么功能组件,要么就是这辽东的土地太久没有得到妥善的耕作,不能和寻常的水田一概而论。
“对,就是那个。”李清月很是郁闷地回道,“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还是继续负责敲定大方向吧。”
顺便继续学习骑射、打磨体力和学习兵法。
哪怕曲辕犁这种东西是在唐末就已经被研制出来了,按说在方今这个时候,也应该展现出了转变的征兆。
又哪怕李清月自觉自己不是那种画抽象示意图的甲方……
但很显然,该折腾不出来的东西就是折腾不出来。
她的系统金手指也仅仅能用于维持她的寿命,没本事给她送来什么后世的基建神器。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个能制作出陆用指南针的匠师人才,想必也能在制作出曲辕犁这事情上给她提供点帮助。
只要钱给够就行了!
“好,”刘仁轨点了点头,“我让人将信送走。”
“此外,”他提起了另一件让李清月颇为关注的事情,“在前往新罗途中我会停在熊津一趟,让沙叱相如尽快赶来此地与你会合。”
李清月应道:“那就有劳老师了。”
其实这件事倒是没有那么着急。
开采金矿可不比开采平壤的露天煤矿容易,更何况是她的人手所找到的这一座。
金矿的第一处产出地方虽已被敲定,但周遭的分布如何,又要选择哪几个位置作为落脚地来开采,还都是需要时间解决的问题。
要李清月看来,慢慢来也确实无妨。
她盘算了一番自己目前需要大量投入金钱的地方,一个便是军备武装,另一个则是炸药研发。
其中,前者还可以通过熊津都督府获得朝廷的支持,她也没这个必要一口气养出一堆甲兵精锐的私军。
后者,凭借着早前用那两万匹绢兑换出来的钱财,其实还能再支撑上一阵子。
更何况,自从抵达泊汋之后,刘神威就已经相当积极主动地去寻找合适的研究基地了,在目前还在挑选之中,一时半刻间产生不了巨额消耗。
那么,摆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还是这出诓骗新罗金法敏入局的要务。
也不知道他看到刘仁轨再度出使,也收到她送去的那封信后,到底会是什么想法了。
……
在六日后,沙叱相如率领着一百多百济亲兵抵达了此地。
没人知道这位百济贵族出身的将领到底和安定公主商议了一些什么,众人只知道,他在随后的几日还偶尔在泊汋城中走动,却很快以布置边防为由暂时失去了踪影。
但这出来而又走,好像并没有在此地掀起什么风波。
对泊汋城中的高丽人来说,这位好像只是来给庞校尉顶班的。
沙叱相如到的那两日,李清月就如同她给澄心所说的那样,给庞飞鸢放了两天假,准许她亲自往蛇水走一趟。
是要缅怀父兄也好,是要在亲自见到了此地的交战遗迹后更加振奋精神也罢,总之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必经的体验。
在沙叱相如转去监督金矿后,庞飞鸢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岗位上。
从不熟悉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对李清月这个和她已相处了一两个月的人看来,她却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李清月目送着她脚步稳健地朝外走去,执行今日的城中巡逻工作,不由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当然,这份喜悦并不只是因为麾下的部从都在朝着各司其职的方向发展,还因为——
算算时间,老师应该快要抵达新罗了!——
五月的中下旬,对于更加偏南方的新罗来说,都已能算是接近夏日了。
消息送抵新罗王都的时候,金法敏刚在国中巡视归来。
前年百济覆灭、去年高丽灭国,对于金法敏来说既是危机解除的好消息,却又何尝不是大唐做出的一番敲打。
他完全可以从那些并无实质性好处的奖励与问候中看出,若是他将自己的不臣之心表露在台面上,只怕在顷刻之间就会遭到来自大唐的打击。
到了那个时候,比起对上新罗处处占据上风的高丽,新罗当然要更加不堪一击。
正是出于这样的恐慌,此前他将北汉山城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前线据点,如今也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给收回去,权当是用来和这位调兵有方的小将军攀好关系。
可光是安稳做大唐的附属国,对于金法敏这等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来说,也简直与酷刑无异。
所以金法敏还是盘算起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现在他和大唐的关系,应当还算和睦。
李唐一口气吞下了高丽和百济的大片土地,其实还处在无法尽数管辖过来的状态。说不定他就还能从中谋划出一点好处来。
也不怪他想要钻这个空子。
新罗境内多山,可用于耕作的田地却很少,还稀缺煤铁资源。
若是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别人不断发展的时候他所能掌握的军备就只有那么一点。
偏偏他还因为继位交接之中的态度,让大唐发起了一场杀到王都脚下的进攻,劫走了他二十万石的粮食……
所以除了继续稳定民心之外,他必须要向外谋求机遇!
金法敏一边向着王宫的方向走,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他只是想让新罗更上一层楼,怎么就这么难呢。
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寝宫,将沿途之中的疲惫都给尽数清除下去,他就看到自己的近侍顶着一脸的惊惶之色,朝着他急奔而来。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金法敏斥道。
那近侍停在了他的面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大王,大唐的使者到了。”
“大唐的使者到了就到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侍从补充道:“就是……就是粮仓被袭那次到访的大唐使者到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金法敏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思量盘算甚至是展望,都一股脑地凝结在了当场。“你说什么?来人是熊津都督府的刘长史?”
侍从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生怕金法敏觉得他来报的是个假消息。
但金法敏怎么会觉得下属敢拿这种事情和他开玩笑。
他当即朝着身边人吩咐:“替我更衣,传旨下去,说我会立刻在议政殿接见大唐的使者。”
一想到刘仁轨,他就觉得自己胃疼。
彼时粮仓火起之时刘仁轨那张从容淡定得过分的脸,有一段时间真是给金法敏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就算不用脑子去想都觉得,当刘仁轨再度到访新罗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可他琢磨了一番自己近来的表现,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情况,需要大唐再来一次水师突进、王都示威。
再说了,现在也还远不到新罗的秋收之时,他们就算来了也抢不到东西。
一想到这里,金法敏顿时就心中平静了不少,以一种在刘仁轨看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状态踏入了大殿。
只在接触到刘仁轨的目光之时,还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知天。朝来使忽然造访,有何贵干?”
刘仁轨将信举起在了面前,开口答道:“我来,是为熊津大都督给您送一封信。”
当他擡起手的那一刻,金法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端详了一番刘仁轨的装束,也在这一刹的打量过后,轻轻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他这回没带一把刀过来!
那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一观头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