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李清月年纪虽小,气势却丝毫不小。
自从见到这位安定公主以来,李谨行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等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更是以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来。
李谨行恍惚间反应过来,这毕竟是一位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小将军,而并不仅仅是一位前来此地掌管封地的公主。
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问:“公主是在说笑吗?我夫人毕竟没有秉办此事的权力,怎能……”
怎能去负责管辖煤矿之事。
“可事急从权的道理,既然你我都是在战场上混过的,总不会不知道。”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与其说我是在跟你说笑,还不如说,我是在给你谋划一条出路。毕竟,我那头种的是水田,你这里却是旱田,泊汋周遭千户之民,和你所面对的压力也大不相同。起码在治理地方上,我是没有什么可供你参考之处的。”
“与其说问题出在你的夫人没有这个中央赋予的权柄,还不如说,问题在你敢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刘夫人在旁出声:“公主……”
“夫人放心,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若你不愿意管理此事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想先听听看李将军的想法而已。”李清月说话之间,朝着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随后,她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李谨行的脸上。
或许正是因为那句事急从权,也或许还因为提出建议之人乃是个战功在手的公主,在李谨行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忽然遭到此等冒犯一问的愤慨,而是拧着眉头的深思。
李谨行不是愚蠢之人。
若非如此,他一个靺鞨人不可能在此前的数年间,看似低调却也稳固地升迁上来,直到出任封疆大吏,甚至没因为出身的缘故遭到打压。
凭借着他的判断力,他也必须承认,方才公主最开始说的那段话,起码在前半句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距离九月底的辽河结冰,只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在九月之后,辽东不比关中,以其寒冬腊月的天气不可能再进行太多的室外劳作。
若是再因为这些田地争端之事耽误时间,延缓煤、铁两矿的重启,这个时间就只能往后拖延到明年去。
但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李谨行身在此地的头号目标其实是确保高丽稳定,他在官员考校上的评分也不会太高!
因为他只做到了一个官员最为基本的任务,放在边关显然是不够的。
这对他这个此地的新官来说,也绝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煤矿这东西在如今,比起供给上层御寒,更像是个战备资源。
以至于在这出权衡对比中,李谨行其实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到底是让夫人插手此事引发的问题更大,还是延迟开矿的问题更大。
夫妻十余年,他也很清楚一个事实——自己的夫人确实本事不小。
又因他们身处边地的缘故,这种临时的越权也完全可以被理解,其实并不需要他有着多大的胆子。
只是他所顾虑的,还有另外的事情。
屋中因为安定公主的这一番话有着刹那的安静。
好像最是清晰的,便是三人面前的暖炉之中水声沸腾。
在又一个气泡破裂开来的刹那,李谨行这才从他被那一句意想不到建议打岔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开口:“公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要我看来,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煤矿开采,不是蹲下来就能从地上捡到黑金,也不是将那些早年间效力此地的高丽矿工聚集在一起就行。”
更何况,这些矿工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在平壤最后的交战中都被调拨到了蛇水前线。
哪怕渊盖苏文因为这出两路合击败退的速度不慢,这一批人依然损失了不少。
所以当李谨行开口的时候,李清月也不难看出,他说的同样是几句大实话。“公主,就算是让夫人协助于我,先将煤矿给统筹开辟起来,开采人员和监工也是不够的。”
“眼下这一百五十个军屯的田地开辟,合计二十四万亩之多,在确保士卒能够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的情况下,需要四千多人参与到耕作之中。”
“高丽境内合计城池一百七十六座,就算其中的部分城池已被废置,只按照小屯布置巡逻兵马,也需要万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余下两千人在平壤随时待命,三千人守边,再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这还是在百济这边是自己人,营州能作为策应的情况下,都已人手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高丽人各个心向大唐、听从安排,李谨行或许还敢从那最后的五千人中抽调出一部分用于矿脉督军,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和高丽矿工一起完成今年的开矿目标。
但就连李清月都在选择用徐徐图之和利益诱惑的方式,与这些亡国之民接触,李谨行又怎么会不明白强逼容易逆反的道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才是方今的情况。
“我看这不是光有主事之人就能实现的事情。”李谨行轻叹了一口气。
“李将军读过《水经注》吗?”李清月看了他一会儿,竟忽然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和方才所谈论的话题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自然读过。”李谨行答道。
水经注又不仅仅是一本自然地理的作品,在其中也不乏军事资料。他既然矢志要做个对大唐来说有用的将领,又怎么会忽略掉这一本书。
“那么李将军应该对其中一段关于龟兹的记载有些印象。”
龟兹?
李清月没给李谨行以回忆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在其中写道,龟兹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夜晚能见到火光,白天生烟,当地的人采集山中的煤炭,冶炼山中出产的铁矿,制作出来的铁器能够供给西域三十六国所用。”①
“李将军觉得,高丽比之龟兹如何?”
李谨行只沉默了一瞬,便出口答道:“高丽之地的地产丰饶,远比龟兹要强得多。”
他有过驻扎西域的经历,更容易给出这个结论。
自他抵达高丽以来,也陆续为府库之中的记载感到惊愕。
也正是这些记载让他明白,唐军此前无法一鼓作气消灭掉高丽,很可能并不仅仅是天寒地冻不适合进军的缘故。
煤炭和铁矿凑在一起的威力是当真不小。
如果说早年间的煤炭冶铁还会因为冶铁设备鼓风能力的匮乏而被排斥,让人优先选择木炭,随着冶铁规模的扩大和技术的长进,木炭成本却还是居高不下,煤炭已经渐渐变成了主流。
西北边境尚且因为中原的变化而受到这样的影响,东北这头也是如此。
而平壤周遭的优质煤炭,和北部铁矿的结合,更是为高丽全境带来了充裕的铁器储备。
“龟兹一国的煤铁,可供给三十六国,安东都护的煤铁,又可供给多少国呢?”
要不是李清月接受了刘仁轨的建议,觉得在封地就只有那么大的情况下,还是优先保证金矿出产为好,她都想当这个“龟兹”供货商。
相比之下,李谨行的反应还是慢了一点。
直到听到李清月的话,他才品味出了一点意思。
可忽然之间,他的神情又紧绷了起来:“公主,大唐律令严禁边关互市!”
这是铁律!
“您可以用已经被迁居到营州的靺鞨族人开垦田地,因为这依然是大唐境内的流动,为法令所准允,我却绝不能将煤炭铁器兜售到境外,助长他国的本事。此地和龟兹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李清月扶额笑了一声,“李将军啊,你没听明白我说的三十六国的意思。就拿我和你的交易来说,我希望你能重启煤矿与我交易,这不能算是边关内外的贸易对吧?”
李谨行回道:“这是自然。”
“周将军所在的营州呢?”李清月追问。“营州有边防驻军,府兵更换兵器的需求不小,与其经由长途运输耗费资材,还不如就近来取。只是这笔贸易中,从出钱换成了出人。”
李谨行目光微动,隐约明白了李清月的意思。
只听她继续问道:“周遭各部里,熊津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饶乐都督府也都不能算外人吧?”
李谨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熊津都督府的大都督就坐在他的面前,在立场上无需多说。
另外的两方里——
松漠都督府的一支内附契丹,有些许作乱的苗头,姑且不予评估,但此地有唐军驻兵把控,也是可以团结往来、稳固北部战线的伙伴。
饶乐都督府境内的这部奚人对大唐的忠诚有目共睹,也是同样被赐予了“李”字国姓的一方。
而松漠、饶乐两都督府,实际上是受到营州都督府管辖的,并没有独立于李唐境外。
若是经由营州都督府的渠道和安东都护府往来,依然是州郡之间的贸易。
“这些联合开采矿脉的需求,在你将安东都护境内的矿产资源进一步探测、详尽统计,而后奏报朝廷的时候,我不认为陛下会不予以批复。反而是你恢复采矿缓慢——”李清月眉头一挑,调侃道:“才真要被人以为,你是在其中有意拖延,想要在这里干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了。”
李谨行愕然,连忙出声争辩:“我并无这个意思!”
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往他的身上扣!
李清月擡手安抚道:“我知道,因为我看到了你这边屯田的进度,但——不是我知道就够了的。”
他总得拿出能让朝廷满意的边地治理进度,才不会因为靺鞨族的出身遭到诟病。
李谨行被这句话震在了原地有好一会儿。
这才慢慢地说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
“您是说,可以让边地各方边军轮流前来此地把守,督办煤矿铁矿的开采。因为这部分人手轮转对于各方来说都不算多,加上能置换回去合适数量的武器,他们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也无疑缓解了安东都护府目前人手匮乏、资源利用不足的问题。”
“在有了足够人手的情况下,哪怕我暂时无暇脱身,也大可以请夫人代劳把握局面。”
他的眉心又慢慢打了结:“可这样一来——陛下不会怀疑我有联结各方守边将领,图谋不轨的想法吗?”
这也同样是个大问题。
若是提出这个构想的人是苏定方、李这样的老臣,李谨行可以确定,绝不会引发任何的问题。
那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统筹边境力量而已。
可这句话由他来说,却有些不妥。
李谨行很明白他差在哪里:他一直缺一份独当一面的战功,让大唐看到他的态度!
但要让帮他出了这个主意的安定公主来担负起这个责任,李谨行也同样觉得有些不妥。
李清月看出了他的这份顾虑,也正是因为他没说出什么请公主为他担保这样的话,才让她越发确定,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有跟她合作的资本。
正是这份判断,让她接着说了下去:“那就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对比出现在前头了。”
李谨行有些茫然,却听到李清月问道:“若是我能让新罗先向大唐发出请求,想要参与到高丽的煤矿开采之中,你觉得如何?”
李谨行目光顿时一变。
别看新罗对于大唐的态度亲近,但他们一日没有归附过来,成为羁縻州这样的存在,李唐就绝不可能对他们给出真正的信任。
就像新罗协助大唐夺取百济,就没有得到土地奖励。因为在唐军一方看来,他们除掉了新罗的邻居,清除了他们一度受到的威胁,其实就是给对方的回馈。
新罗出兵相助进取高丽,也是他们应当拿出的表现,所以除了在言语上的赏赐之外,根本没有得到实质性的东西。
那么这样的一个外邦国家若是想要参与到煤矿的开采中,大唐或许不会因此而降罪,却一定会觉得,相比于新罗,还是让熊津都督府,营州都督府等边境府兵协助,更符合疆土稳固的诉求。
“公主若是当真能办到这一点……”
“我当然能。”李清月说道:“李将军别忘了,我之前就能让新罗拿出一万兵马和二十万粮草相助大唐。”
现在,她也能让他们再吃一次哑巴亏。
李谨行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说大话,却很难不在李清月这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强烈的信心。
以至于他有一瞬觉得,他若是稍有一点对公主的怀疑,甚至该当有些负罪感了。
也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举起了手边的烧酒,“那就有劳公主代行此事了,在下敬公主一杯!”
李清月没动弹,“我还年纪小,不能饮酒。”
李谨行:“……”
糟了,高兴过头了,忘记在他面前的人,才只有九岁而已。
但听她将这桩桩件件的利益与军事筹谋说得信手拈来,李谨行实在很容易忘记这一点。
“无妨,”在李谨行的无措中,她又主动含笑举杯,“我以茶代酒,希望此番进展顺利。”
“好!”李谨行豪迈回道:“那我就恭祝公主得手了!若此事能成,公主这千户之地的煤炭,便不必同我说什么报酬了,我双手奉上便是。”
……
当李清月踏出李谨行的会客厅时,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大概已是有些醉了。
所以也只能由刘夫人将李清月给送出门。
这本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送客而已。
不过,当李清月行将告辞的时候,刘夫人还是没忍住,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我与公主算起来只见过三面而已,其中一次还是我看到您,您却并未看到我,但为何您要帮我这一把呢?”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这一出可能在不日间到来的挑战,会感到有些忐忑,对于刘夫人来说,却绝不是。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因为这个特殊的任务,从台后走到台前的时候,她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踌躇满志。就算前路上还有阻碍,她也未必能得到士卒的服从,需要她筹划如何管理这一片片矿区……但李谨行这个为首之人都有了倾向,就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开端!
就如同她今日射中那些猎物的时候,自有一阵沸腾的热力在血脉中窜行。
她看到面前的公主微微擡眸朝着她看来,目光之中说不上来是何种情绪。
但刘夫人直觉,那不是一种鼓励,而更像是一种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在,也让她原本还有少许的心情紧绷,都在这一刻沉没了下去。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刘夫人腰侧的那把长柄刀:“我总觉得,夫人的表现告诉我,您并不只能做一个当家主母。”
“你说我是在帮你,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我大概……只是在帮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