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散开!赶紧散开!”
渊男建仓皇下令。
可他也不想想,就算是陆上行军,要想将消息尽快通知到所有人,都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此刻。
为了确保唐军水师能被他给一举歼灭,渊男建一次性调拨的三城水师足足有万人。
不,应该说,是登船的士卒有万人,而非都是正经的水师。
若是真如渊男建所设想的那样,他们能够将唐军的船只给围堵在中央,那么这些士卒说不定还真能发挥出以多欺少的本事,可在这突然临头的危机面前,他们又怎么可能和正经的水师抗衡。
渊男建的指令并未能够传递到这些船上,只见得船只为了躲避火油与火箭极力闪躲。
但随着唐军的海船已尽数开赴此地,有序地形成了三道“围墙”,这些所谓的躲避动作,也仅仅是让它们在内部相互碰撞而已!
渊男建的那句“散开”命令的下一刻,就有一艘盲目逃亡的己方战船,以根本来不及阻挡的架势,朝着他所在的这一艘撞了上来。
“该死……”
船只相撞的推力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就是在他翻倒出去的同时,一支满载着油的罐子砸在了他的不远处,木桶在船上顿时四分五裂。
渊男建面色青白地看着流了满地的火油,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形象,连忙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了出去,努力抓紧了一旁的栏杆,让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也总算还有几个忠心且反应够快的士卒,在同时手提盾牌守卫到了渊男建的身边。
但只是靠着盾牌,或许能挡得住流矢,难道能够挡得住火焰吗?又挡得住船只之间的碰撞吗?
这些唐军满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南路的一部分有生力量,又怎么可能在乎海船火烧的损伤。
于是此刻在渊男建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早先就已经起火的船只在火油和后续袭来的火箭助力下,远远过了还能被泼水灭火的阶段。
船上的人早已乱成了一团。
要么跳入了海中,希望能够躲避到其他船只上去避难,要么就是希望得到邻船的帮助来灭火。
可这等错误的操作,除了让这些船只试图散开的动作变得越发举步维艰,让唐军的箭矢能笼罩到更多的船只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用处。
何况,此时着火的,又哪里只是四条船呢。
数十艘,甚至过百的海船在组成追击队伍的时候还显得尤其壮观,说是胜券在握也并不为过,可当它们之中有了一处处着火点的情况下,便像是在……
“你说这像不像是在火烧赤壁呢?”
孙仁师此前的紧张情绪,都在唐军一步步将高丽海船困缚在中央的时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鲸吞全军的豪情。
他一边飞快地将船只列队堵住缺口的命令传达下去,一边朝着一旁的刘仁轨感慨道。
却见这位老者依然面色沉静地望着眼前的海上火起。
“拦截他们的小船。用拍竿。”
孙仁师问:“不用让人走脱去报信?”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用,人少了,自然能拿下城池。”
比起留下活口去报信,他们现如今更需要的,是拿下一场足以震撼这片海域的战绩。
高丽的反反复复,也必须要以一场铁血手腕的战事,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当公主年幼的时候,也更需要一场不那么仁慈的战争,添加在她的履历上。
唯有如此,才不会让人对这位军事天赋绝佳的主将有所小觑。
“好,我即刻下令。”
孙仁师擡手,竖起了杀敌的令旗。
楼船之上的号角顿时响了起来。
渊男建惊惧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那些被他派遣出去尝试从缝隙中出逃的小型海船,正撞上了调整位置后扬起拍竿的楼船。
大型拍竿非楼船不可承载,起码高丽的水师船只中就并没有配备,甚至在他们所经历过的战事之中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
所以他们大概不能理解这种盛行于南北朝的水师利器,在大唐的楼船之上精简成了六座,又被加强了一轮威力。
拍竿的撑杆支座与轮轴在尾端巨石的转动之中发出一阵声响,可最响的大概还是巨石呼啸砸下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巨大打击声。
那是一种何其惊人的破坏力。
这艘海船体量虽小,却也是能承载起远航风险的,可在这接连的拍竿面前,就像是纸壳一般被砸了个四分五裂,被彻底断绝了继续逃亡的机会。
而当渊男建的目光落回到近前的时候,他就发觉,他已经被下属强行拉拽到了船尾,因为在船头和船身处,已经不知道在何时燃起了大火。
四周的火光让他将最外围的那层铜墙铁壁看得不太分明,只能看到火烧战船的浓烟正在海上升腾。
唐军的箭矢飞纵其间,透着惊人的杀气。
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战船被砸碎之时垮塌入海中发出的声响,听到了将士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发出的凫水之声,听到了重型箭矢劈开木板所发出的断折声响。
但更多的,还是在火烧声中的士卒哀嚎。
所以他只能极力让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再有多少想要争功的想法,在这样一通惨烈的打击面前,都不可能存在了。
在他忽然找回了几分腿上力气的时候,他忽然做出了什么大决定一般咬了咬牙,而后费力地解下了身上的锦半臂,努力朝着他听到号角声的方向挥舞。
那是一件红色的锦半臂,在颜色上足够醒目。
他确信在号角发出的方向,必定有唐军的指挥,说不定就能看到他这个意图投降的信号。
以他看来,那些被他勒令来此的士卒能不能活命并不重要,起码——他不能死在此地。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火焰的遮挡还是浓烟的掩盖,又或者是唐军之中的将领眼神不太好,居然并未发现他发出的这个信号。
反而是一艘着火的战船在失控之下,朝着他所在的船尾撞击了过来。
就像是一团烈火,朝着他迎面撞来。
……
孙仁师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嘀咕了一句,“那件锦半臂看着还挺名贵的,要是在大唐街头,那是可以露出来穿显摆一下的,可惜……”
“可惜没跟对一个好主人。”
他在感慨的或许只是那件锦半臂,也可能是随同着渊男建一并出海的士卒。
但到底是在感慨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无法突围的海船已经彻底交织成了一片火海,甚至让他们的船只都不得不稍稍往后退出去一段距离,以防遭到波及。
而在战场的中心,各种声音都已随着战事终结,而渐渐地变弱了下去。
还剩下的只有火焰继续烧灼、直到桅杆也倒塌下去的声音,以及将士们将最后的弩箭装填上去,做出最后一轮齐射的声音。
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愈发壮大的火海,在冬日将至的高丽海湾处静静燃烧。
他一边转身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一边说道:“我现在越发觉得,自大不是一个好习惯。”
见刘仁轨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看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在乘胜追击的时候可以有。说起来,等火烧完之后,我们是不是该当去下一个地点了?”
“当然。”刘仁轨答道,“不过在此之前,先往沿岸绕上一圈吧。”
众多船只一起烧起所造成的黑烟,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就算是间隔十几二十里也能看到。就连彻底烧毁,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惜,距离岸边还是稍微远了一点。
只能由他们多麻烦些了。
毕竟,这批水军的规模也该当在人前做出个展示了。
驻扎在长池的渊男建是已经没了性命,这不是还有另外两座城的把守将领吗?
他们是时候该知道一下,唐军对于南部战线的重视程度了——
“你确定你没看错?!”
驻扎在七重城的恼音信惊得直接跳了起来。
若要他的下属来说,他在此刻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可这若要说起来也实在不能怪他。
谁若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恐怕都难免有这样的表现。
在下属的汇报之中,唐军数十艘战舰在沿岸逡巡经过,其中还有大型楼船这样的重量级存在,明摆着就是来炫耀战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唐军水师身在此地,他们派遣出去的战船都怎么样了?
唐军不该有这样的闲暇时光才对!
恼音信颤抖着嘴唇问道:“若是唐军避开了我军的方向,来扰乱我方的军心,是否有这个可能呢?”
但他话刚问出来,便觉得自己在下属面前照镜子。
对方脸上的惊疑、犹豫与恐惧,恐怕在他自己的脸上也能找到对应的迹象。
如此数量的海船,在这一片与其说是海域还不如说是海湾的地方出现,除非是昏了头地追击,否则又怎么可能会错过。
当唐军的战舰规模和他此前探查所得相差甚远的时候,他也越发确定,已经发兵的水师恐怕凶多吉少。
他该怎么办?
这样的一支队伍开赴海州长池之地,在渊男建领兵倾巢而出的时候,要想夺城绝非难事。
他就算还固守在七重城之地,也已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唐军可以深入后方了。
等到那些人在海州站稳了脚跟,还能和这头的唐军来个两面包抄。
但让恼音信没想到的是,变故来得比他所猜测的,还要快得多!
还没等唐军的那批战舰过境多久,他便收到了士卒匆匆来报的消息。
疾奔而来的士卒一口气都还没喘得上来,就已焦急开口:“不好了,唐军在东面意欲渡河了。”
“什么?”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可他又立刻反应过来,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都能收到海边有航船经过的消息,唐军的另一路又如何不行!
但偏偏就是这出渡河啊,它赶在了这位七重城守将最为心绪不宁的时候,让他有一瞬的头脑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什么反应。
若是没有发生海上的意外,他很清楚自己的决定,那就是拦。
但现在,渊男建生死未卜,水师极有可能全军覆没,而那一路嚣张的水师则已经跳过了他所在的七重城,继续朝着平壤进发。
唐军若要图个稳妥,完全可以让水师多走几趟,可他们偏偏没有那样做,反而是在水师挺进的同时陆路继续进发,这其中的信心,让恼音信只觉不寒而栗。
“将军,我们怎么办?”下属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我们……出兵。”
这对他来说是个异常艰难的决定。
可他既为南路的镇守之人,他就不能缺席战事。
只不过,当一个将领都不能确定己方还有没有必要全力作战的时候,他手底下的兵卒是很难拿出决然出击姿态的。
在这调兵遣将之中的任何一点犹豫,也都会变成敌军所能找到的破绽。
更不用说,他的对手,还是在山林之中休整了数日,只等着在此时给予城中的守军以致命一击。
他甚至没能留意到,在河流两岸分布的恰恰是唐军之中最为精锐的两队士卒,所以无论城中守军从哪一方发起进攻,这都绝不会是一出半渡而击!
这是唐军有备而来的陷阱。
……
黑齿常之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自从他投降唐军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以杀敌的方式作战。
这应该并不是因为他已阔别这样的战场,才让他在策马提刀直奔恼音信而去的时候,只觉部从与他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
而是因为,当令行禁止以另外一种方式变成所有人的习惯之时,好处便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到来了。
这是安定公主带来的改变。
他也由衷相信,公主还会给百济带来更多的变化。
不,不对,应该说,是大唐的熊津大都督府。
他心中种种思绪翻涌,并没有影响他率领着精兵已与敌军正式交手,那把锋利的长刀也已直指恼音信而去。
但比刀更快的还有一支羽箭,抢在他的前面,用异常刁钻的技法直扑敌将面门而去。
在交战的混乱之中,一箭将人给射下了马。
“战场之中也是能分心的地方吗?”阿史那卓云擡了擡手中的弓箭,挑了一下眉头。“当心着点,你们是大唐子民,也是大都督的部将。”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反手挥出了一刀,凭借着自身的蛮力将恼音信的副将给直接斩落马下。
而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
群龙无首的高丽兵马对上战意正盛的唐军,简直是一场一面倒的作战。
他们唯独需要做的,只是将这些逃兵彻底击溃,扫平这七重河以南的地界而已。
李清月身在河岸另一头,朝着这边畏缩不前的高丽兵卒看了一眼,对一旁的金庾信调侃道:“看来是我判断错了,我原本以为,这份战功应该可以让你们新罗士卒来拿的。”
金庾信没有立刻作答。
李清月到底是在高丽兵马拦截过河的细枝末节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还是出于熊津大都督身份的考虑必须要让百济立功,金庾信觉得自己自有一番判断。
更让他觉得这位公主有些可怕的,是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这个合适的时机,先以水师诱敌,击溃敌方的心理防线,而后将七重城拦截渡河的守兵给击溃。
这种方法,远比直接渡河蒙受的损失要小得多。
或许损失最大的阶段,还是之前的佯装进攻七重城。
这么一看,新罗在遭到了敲打之后选择缓和与唐军之间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做错。否则,谁知道今日的高丽,会不会就是明日的新罗。
不过他怎么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快速收拾好了情绪,朝着李清月回道:“大都督的目标是攻破平壤,难道还缺我们这一份战功吗?”
李清月这次没出言打击于他,只道:“那便继续前进吧,尽快前往海州与水师会合。”
光靠着水师的人马,要想攻破平壤城还有些麻烦,还是得集齐人手。
好在,当七重城和长池城都已在她手中的时候,堵截在南路上的障碍,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两城之间的冬比忽城。
若真有必要的话,还可以通过两方夹击的方式将其拿下。
能拦截住她彻底突破南路防线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但当她行到那冬比忽城下的时候,她却在城外见到了个负荆请罪之人。
此人有着一头光秃秃的头顶,是何种身份好像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正是那守城将领信诚。
从七重城俘虏的口中,她也得到了个确定的答案,那确实不是什么人在乔装他的身份。
“你倒是很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啊?”李清月饶有兴致地朝着此人看去。“把你投降的原因说来听听吧。”
信诚苦着个脸答道:“小僧难道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他所戍守的位置,原本是三方队伍中最安全的。
可在大势所趋之中,所谓镇守之地的安全,便没有了用处。
和身在七重城的恼音信一样,他也看到了唐军水师过境,朝着海州继续行去。
然而无论是他派遣出去的水师,还是渊男建和其部从,都没有一点消息。
这让他当即意识到,出大问题了!
于是他连忙派人快马前往七重城,可这哨探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李清月所率的北上大军,将七重城陷没的消息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当然可以继续守着冬比忽城不放,成为对方前进路上的一枚钉子,可在前方有人接应的情况下,敌方不会介意于先绕过他。
若是他们这头能胜,他这表现还能叫做威武不能屈。
若是他们不能呢?
到时候,唐军以南北合击之法攻破平壤,擒获高丽王在手,宣告高丽灭亡,他这个冬比忽城的守将难道还能活命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知情识趣一点,直接将这条前路给让出来!
他朝着李清月将这一番权衡利弊都给老老实实地说了个明白,然后就被丢给道琛和尚一并安排了。
“我的小命是保住了吗?”他朝着道琛问道,目光里透着几分殷切。
他朝着道琛等人最近因为伙食充裕而养胖了一点的脸上看去,完全不知道这些和尚在公主手底下经历了什么,只觉自己起码是找到了组织,还很可能找到了一个好前途。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道琛那个有点微妙的神情。
当然,在继续的战线推进之中,他可能只能算是个识相的小插曲。
李清月率人抵达长池城下的时候,刘仁轨和孙仁师的兵马已经将这座空虚的城池给拿下了。
“渊男建还留了点人手,尤其是那个守城将领挺有本事,可惜他将人带走的太多了,留给这个小将的发挥余地太少。”孙仁师一边迎着李清月入城,一边炫耀一般地说道:“水师嘛,上下攀爬的本事都不错,何况是个区区小城。”
“你说的那个将领呢?”
听到李清月发问,孙仁师原本还兴致很高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他听到我们说渊男建丧命火海,唐军大军也即将抵达后,便自杀了。”
李清月也随即叹了一口气。
高丽,或者说是这个用后世更加标准叫法应该叫做高句丽的国家,在存亡关头,总是不免有想要揽功而越权之人,但也有恪尽职守之人,有开城投降之人,也有为国死难之人。
这些做法到底谁对谁错,当她是站在大唐的利益立场上,也为她本人的求生目标奋斗的时候,其实没有资格做出一个评判。
但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被迫参战又无辜枉死之人,这场覆灭高丽的战事也必须尽快结束。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是让此地在被纳入大唐领土之后,得到妥善的治理。
她转头朝着后方的将领吩咐道:“休整一夜,即刻出兵!”
但当将士们入城休息的时候,李清月却还在城中的议事处点着灯火。
渊男建不是个好将军,却有个好身份。
她从刘仁轨的手中接过了从城中找出的那份布防图纸之时,很难不做此感慨。
所以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平壤城周遭的防守。
李清月端详了其上的信息许久,在那片被渊男建加重了笔画的部分看了许久。
“先将平壤王都的羽翼给尽数剪除吧,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思索了一阵,答道:“水师之前的强弩箭矢消耗有点大,在将长池城的物资充作储备之后,还是无法支持正常的水师作战。可能会蒙受一点损失。”
见李清月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刘仁轨又接着说道:“但接连取胜已让将士们有十足的信心覆灭高丽,达成大唐二十年间未尽之心愿,这份战意,足以弥补掉这部分武器的损失了。”
李清月大喜:“那么老师的意思是——”
刘仁轨坚决地答道:“能打!只是大都督的出兵必须要快,水师和骑兵同时压境,直接给那坐镇平壤以西的渊男产以雷霆一击,确保他绝不可能得到渊盖苏文的回师救援。”
李清月颔首:“我正打算这么做。而且这一次,我也会随队而行。”
刘仁轨刚要拒绝,就见李清月擡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老师若是真担心我的安危,就将青海骢暂时还我一阵吧。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能跑得更快一点。”
刘仁轨沉默:“……”
他不仅可以确定,他应该劝不住学生做出这个亲临战场的决定,还忽然觉得,李清月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了,这是他行将离开洛阳的时候,跟周道务说过的话。
但当时说出这句话的他其实没有在遇到强敌之时退缩的想法,那么安定公主,又真的会如她所说,是用这匹青海骢逃命吗?
他们这些做人下属的,也只能努力让战事结束得更快一点了。
不知道到底是安定公主亲自上前线造成的影响,还是行将攻伐平壤让士卒们热血沸腾,哪怕入了十月之后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也并没有影响到这先头挺进的队伍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平壤。
沿途所遇的巡逻队伍就像是溅落在海浪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李清月攥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腹,在这行路途中,面颊上的冷风还在从斗篷的缝隙中狂肆钻入,但或许是因为胜利在望,加上那北汉山城的所属权带来的寿命增长,让她丝毫也没觉得有何疲累之处。
二百里奔行的尽头,正是那一处临海大营的灯火!
她所喊出的那一个“杀”字,被淹没在了不曾止歇的马蹄声中,但中军的那座大旗却被她交给了黑齿常之,由他在此时竖立而起——
那正是进攻的信号!
事实上,刘仁轨对她安全的担忧实在没有任何的必要。
如果说,此前的三处守城兵马还能算是拦路虎的话,那么这处临海的守备,就该当称作……虚张声势的猫?
比起他的两个兄长,渊男产的带兵实力还要差上不少,以至于当骑兵突然杀奔而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一点应变,就已经试图放弃这处营地,尽快找到个更加安全的地方将自己给庇护起来。
李清月也当即留意到了那个潜逃的特殊身影。
刚刚降临的夜幕,丝毫不影响她清楚地看到此人的行动轨迹。
或许是为这场冲杀之中的激昂情绪所感染,她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朝着那人的背影就射了出去。
箭光幽暗,却透着铿然决绝之意。
但凡这位渊氏的三公子真将自己当做个将军,他就不该在此时连甲胄都没穿在身上,以至于这一箭竟是悍然贯穿了他的后心,从他的前胸穿出,让他在滚落下马后当即就没了气息。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李清月旋即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扬声喝道:“贼将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贼将已死——
这四个字的穿透力,足以让这一块混战区域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而后是更多的人。
……
直到这场来得突然的交战,也结束在了很短的时间里。
但李清月顾不上欣赏她第一位正式击杀的“将领”——如果渊男产这种人也能算的话。
谁让这片戍守平壤的士卒愿意投降之时,她便获知了一个尤为重要的消息。
苏定方的大军压境,带给了高丽以莫大的压力,渊盖苏文在情急之下,将平壤城的戍守士卒都给调拨到了前线,也就意味着,现如今的平壤正是一座可以快速攻下的空虚之城!
这是给她最好的机会!
而她要以何种方法入城,也并不难想了。
她伸手一指,“将此人扛上,就说他酒醉生疾,急于入城寻医。一旦城门开启,后面的军队尽数入城。”
在剩下的平壤守兵几乎都是渊盖苏文部从的情况下,再没有比他的儿子更合适的开城门理由。
平壤城中的人也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径直越过了七重河、虎飞岭,越过了渊盖苏文布置下来的层层阻隔,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杀入了王城之中。
高丽王高宝藏被士卒拖拽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惊恐之色,而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高丽朝堂正殿之中的那位小将军。
接连的赶路,乃至于亲自上战场,让她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疲惫之色,但这分毫无损于对方挎剑朝他走来之时的意气风发,让人几乎忘记了她还如此的年轻。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您何必惊慌呢。高丽,或者说高句丽,早在汉朝的时候便是乐浪、玄菟郡所在,如今不过是将其重新归入汉家领土,也让你成为大唐子民,又不是要你的命?”
高宝藏的牙齿打了个哆嗦。
在李清月的那句话说出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来人是唐军使者。
他也已被迫成为了亡国之人。
他此前还无比恼怒于渊盖苏文此人权势滔天,让高丽境内只知有他这个莫离支,却不知有个高丽宝藏王。但在此刻,他却无比希望于渊盖苏文能够领兵折返,从天而降,将这些外敌给驱逐出去,重新还高丽以安定。
在他被暂时关押起来的时候,都还在这般不抱希望地想着。
可事到如今,真正能做到从天而降的,绝不是渊盖苏文,而是李清月所率领的这一路奇兵!——
“你说,苏将军到底要做什么?”周道务看着营地之中的气势从原先的哀兵必胜到如今的日渐低沉,仅仅用了几日的时间,不觉在心中焦躁不已。
可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名都尉,无法干涉到行军大总管的决定,也不像是契苾何力一般,能从苏定方这里提前获知消息。
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参与战斗,而后在安顿好了士卒后,与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谈一二心中的疑虑。
崔知温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苏定方的决定也有些不大明白。
只是还没等他答话,二人就忽然听到了一阵全军召集的紧急号令。
顾不上多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将麾下的士卒给尽数调拨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等待的极短时间里,周道务敏锐地以余光看到,在河对岸的渊盖苏文营地后方扬起了一阵雪尘。
这景象好生特殊,也显然不是渊盖苏文的兵力又一次得到了补充。
在对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中,周道务忽然有了一个大胆至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猜测。
而这个猜测,竟是很快在苏定方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接连失去两位老友,又死死拖住了渊盖苏文在此地,让这位老将在举剑高呼之时,看起来越发衰老。
甚至当长风过境之时,便见那一缕缕白发飘荡在风雪之中,几乎变成了透明。
但当他一字一顿地说出随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一路上涌的气血又让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分血色。也让他的那一句话喊得好生中气十足,清晰可闻。
“将士们!南路兵马——不负众望攻破平壤,奇袭渊盖苏文后军。我等该当如何?”
他们该当如何?
事实就在眼前,不需要有人从中带领,便有一个相同的答案在此时从所有人的口中涌出。
“我们渡河!”
发兵!渡河!击败渊盖苏文!而后覆灭高丽!
今日,正是南北会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