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七重城位处于北汉山城的北部,七重河以南。
在此地建城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南边的敌人渡过七重河,也是为了防止汉江之上有未知的船只入海。
所以七重城不像是高丽的大多数城市一般修建在山中,顺山势来修筑防御工事。
但此城并不容易攻破,只因此城两面临水,真正能够铺开攻城局面的只剩下了两面。
“一面临七重河,一面临汉江,死守入海口,另外两面屏障林立,号为七重,确实是一座坚城。若是由金将军来攻伐此城,继续北上,你会如何做?”
李清月朝着金庾信发问。
说来也是有意思,金庾信此人为了从她这边套话,居然先以自己的名字由来,作为了谈话的话题。
他说他是母亲在庚辰夜做了个吉祥的梦才生下的,因为庚同庾字相似,辰在新罗语言中与信相似,加上中原又有个叫做庾信的名人,这才取了这个名字。
李清月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那你还挺热爱中原文化的,不如直接跳槽过来,我必定和陛下举荐一下”,成功把人给哽死了。
现在听到问的只是个军事问题,金庾信都不由松了口气。
金庾信想了想,答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放弃七重城。”
“七重城中只需要有少量兵将驻扎,凭借着此城坚固就能阻挡住千军万马,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往东走,往七重河狭窄处渡河。”
李清月问:“若是士卒不敢以此法跳过此地,担心在渡河之举被七重城发现,遭到此地兵马的拦截,该当怎么办?”
金庾信毫不犹豫地答道:“那就由我先渡河,激励士卒一并拼死过境,怕死的话,还做什么将军,打什么仗。”①
李清月拍了拍手,赞许道:“将军好胆魄!想来七重城的守军也知道你是何种脾性,那我就更不担心我的计划了。”
“不过既然将军有此一言,我想请你发起第一轮攻城可好?”
金庾信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接话接得那么快了。
攻城的消耗和守城,完全不可相比。那将会是对新罗兵马的莫大损失。
但他又听到李清月紧跟着说道:“别那么担心,没让你竭尽全力去攻。只是……要让他们看一个响而已。”
金庾信的目光随着李清月的手落在了他们所坐的马车桌案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这桌案上多了一张纸折的奇怪东西。
“你见过青蛙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清月伸手,在那张纸的后半截按了一下,这仔细看去还真有点形似青蛙的折纸,忽然往前——
蹦跶了一下。
金庾信拧着眉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好像隐约猜到,这位熊津大都督到底要做什么了——
从北汉山城往那北面的七重城而去,仅仅需要一日有余的时间。
七十里路程而已。
这个行军时间,足够让七重城派遣出来的斥候发觉到南面动兵的消息。
驻扎在此地的恼音信闻讯大惊:“北汉山城中驻扎的,何来这么多人?”
饶是在此前的朝堂议会之中,渊盖苏文已经说过,从南路来的敌人可能不少,他也未曾想过,这个不少,居然会是三万人之众。
在前来此地的时候,要不是渊盖苏文勒令他不得随便进攻,必须死守城关,他其实是想将去年进攻失败的场子给找回来的。
哪怕他没因为流星入营而被敌方痛打一番,但这狼狈撤离的结果,也早成了高丽王城之中的笑话。
可现在听闻了这个消息后他当即意识到,或许对他来说最合适的选择,确实是守城。
好在渊盖苏文对于自己下属有多少本事没抱太大的期待。
如果说海州长池城是为了监督海上防线,冬比忽城是为了督守虎飞岭,那么七重城就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将敌人拦截在七重河以南。
所以给此地增派的兵力也是三城之中最多的。
在骤闻来人数量的惊愕之余,恼音信也很快意识到,他手底下的兵力其实足够做出防守。
不仅能守得住城,也能守得住河!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当那三万人抵达七重城下,甚至由他的老对手金庾信带领士卒发起进攻的同时,大批艨艟也在同时开赴汉江与七重河的交界。
意图趁着他们在分心于另外两路的进攻之时,朝着临水的两路城墙发起进攻!
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担心南路有猛将带领,想直接奋勇过河,早在河对面扎起了一部分营寨,又在水中浮岛设立了数十架强弩,他毫不怀疑,这些艨艟能直接越过七重河去。
就算这一批人的数量还不足以进攻王都,也起码能在对岸为这头的大军做个策应。
到时候,他这座坚城和临近的水寨所能起到的作用,就要大大削减了。
所幸,现在的优势还在他这边!
这场比起强攻更像是两方试探的交战一直从下午持续到夜幕降临。
夜半之时,大唐、新罗和百济的联军又发起了一次水路突围的尝试,可惜被拦截了回去。
第二日的凌晨,在两方都还在疲惫之时,以金庾信为首的新罗士卒又发起了一次攻城战。
这一番交战,以新罗士卒伤亡了三百余人告终。
很快又退回了两方休战的情况。
到了临近黄昏之时,唐军又发动了一次尝试。
恼音信觉得其中有可乘之机,干脆派出了一队精锐骑兵出城反击,截断唐军退兵的队伍,却反而将人手都给送了出去。
他焦虑得整夜都没敢入睡。
然而第二日的清晨,他获知了个意外至极的消息。
那三万人兵马所组建的大营,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空营。
“联军撤兵了?”
这怎么可能呢?
北面的苏定方还在和渊盖苏文僵持,在他没有得知渊盖苏文做出的反击拦截后,只觉那是唐军占优的局面。
南路若要为之策应,又有着远超他预料的人马,为何要撤兵?
糟了!
恼音信忽然神色一变,意识到唐军很有可能不是要撤兵,而是要选择绕路而走。
若是七重城没那么容易解决掉,那么他们还不如选择直接渡河,大不了就是还需要在随后对上以冬比忽城为代表的虎飞岭拦截队伍,将这场交战转为山中作战。
但随后他收到的消息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判断。
他留在七重河以北的沿河哨探,没有一个传回来了有唐军发兵渡河的消息,只有前往东面山林之中的哨探队伍被尽数诛杀。
“又不渡河,又不攻城,唐军到底想干什么?”恼音信头疼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唐军没有这么无聊,只是要将他的注意力拖延在这边。尽快北上必定是他们的诉求。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他们还能以什么方式过河呢?
在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况下,他没有这个犹豫的时间。
或许还真是在压力之中带来了灵光一闪,让他忽然想到了前来一并攻城的艨艟队伍。
有没有可能,唐军是想让他以为,他们打算往河流狭窄处渡河,让他不断探查东面,却忘记了,他们还有可能以水师发起攻势。
几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想法派遣出人手调查的没一会儿工夫,他便收到了沿海哨探的信号。
唐军的艨艟斗舰与一批海鹘战船会合,似乎是在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有水师助力的情况下,哪怕这一路水师的人数没有那么多,也确实可以经由沿海行军,放弃其中的几处重镇,让人在未曾设防时夺取一座沿海小城。
有了这一处特殊的据点,还怕没法继续打开缺口吗?
“果然是我想的这样。”恼音信惊喜异常。
没被发现的水师大军,或许会是唐军的特殊武器,可被发现的水师,就没那么麻烦了。
北路的唐军为何不直接发动水师抵达平壤,还不是因为在平壤沿岸驻扎着足够数量的高丽兵马,能够确保他们的登岸行动难以达成,那么如今的这一路水军也是一样的。
只要能确保他们无法找到合适的途径登岸,夺取长池或者冬比忽城,就足以将这份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
“尽快传讯信诚将军和二将军,就说让他们小心唐军水师登岸。”
但恼音信大概没想到,他还遵守着对渊盖苏文的承诺,绝不轻易发兵,身在海州的渊男建收到了这条快马疾报之时,一面认同了恼音信的判断,也一面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以你估计,唐军能派遣出来的水师有多少人?”渊男建朝着副将问道。
副将思量了一番,答道:“唐军应该还是优先于北路作战,在进攻大公子得手之后更应该如此。这个趁着辽河与鸭绿江结冰的计划,也应该是早就已经实施起来的,那么人员的调派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南路真正要做的是平定百济叛军,而后正如恼音信将军所汇报来的情况一般,将新罗的兵马给联合起来一并作战,确保我们无法从南边得到支援,最多就是伺机而动。若是七重城那头观望无误的话,估计在三四千人。”
“当然,在海上,唐军有海鹘战船的助力,能抵得上七八千水师的作战能力。”
这个以一对二的数据丝毫也没让渊男建感到慌张,反而是那副将见到,在这位二公子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跃跃欲试:“那你觉得,若是我们将海州一带的所有战船全部派出,将冬比忽城和七重城往沿岸去的海船也调出,能不能将唐军水师给直接歼灭在海上?”
渊男建很难不有这样的猜测。
在方才副将说到“进攻大公子得手”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在脸上表现出了几分嘲讽之色,显然是对于父亲将兵权交给大哥,对方却打出了个狼狈而逃的结果大觉可笑。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到了父亲过世之后,会顺理成章地继承起高丽莫离支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他凭什么!
就凭他比自己年长一岁有余吗?
渊男建当然是觉得不甘心的,而这份不甘心随着大哥渊男生的战败而进一步发酵了起来。
他也不甘心只是做出戍防的行为,让唐军水师在这片海湾碰壁之后继续北上,一头撞到他弟弟的沿海守卫之上。
到时候得意的就成他那弟弟了!
可若是他能剿灭这一队水师,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以父亲多年间坐镇高丽的战绩来看,北路的苏定方绝不会是父亲的对手,就算真的是,也一定能被拦截在北面,拖延到退兵之时。到了那个时候,其他人都只有守城的功劳,唯独他有杀敌立功的战绩在手,难道还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吗?
足够了!说不定还能在大哥被问罪之后,由他来成为父亲的继承人。
越是这样想,他也就越是为之心动。
不等他的副将对他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他就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之中,扬声说道:“立刻征发海州水师,就算之前不会水战,先将海船上多放点人也无妨。”
反正等到海船相接的时候他们也能够派上用场。
“再令冬比忽城和七重城也各出动两千水师,我要唐军在这一路的海上损兵折将!”
按说渊男建是没这个资格对另外两城也下达命令的,但他以自己的父亲为名扯大旗的本事确实不差,让需要依托于高丽王权的僧人信诚和对渊氏家族效忠的恼音信相继答应了这个算盘。
唐军在这番高丽备战中的动向,更是让渊男建感到胜利就在眼前。
按照哨探来报,这些海船还在以缓慢的速度前行,只以艨艟沿着海岸逡巡,像是正在搜寻何处能够作为这个登岸的地点。
而高丽的船只,起码是从长池出发的一路,已经下了水。
目标,正是那些意图登岸的艨艟!
“既然他们想另辟蹊径,那就把这条伸错了方向的胳臂给砍了!”
渊男建还亲自出战,坐在了其中的一艘战船上,意图来上一出亲自俘获对方主将的美名,在此时信誓旦旦地说道。
当看到他的对手在发觉大批战船来袭,已是一番慌不择路的表现时,更是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
殊不知,当他紧追着那些逃亡入海的船队之时,有一双眼睛正隔着被打磨完毕的白水晶片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你看够了没,换我玩了吧?”孙仁师朝着刘仁轨伸手,试图讨要这只被叫做望远镜的东西。
这两块白水晶乃是大都督从百济王城的府库之中翻找出来的,而后在他们前往新罗期间做成了这一支稀罕玩意,居然能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将望远镜递了过去,提醒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应该时刻注意着两方船队之间的距离,确保那位渊二将军能既保持着追击的动力,又不会真将强弩打进我方的船只之中。”
“你放心吧。”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孙仁师的表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我知道,另外两方的船队也快到了。”
以海州为挑唆的目标,发动岸上的水师来袭,是安定公主的计划,是冲着渊男建的性格而放下的诱饵。
海军布阵一事,还有着刘仁轨为他做出的规划,确保战船的列阵更为有效。
而当他作为这个执行之人的时候,他既觉压力不小,又觉正是他立功之时!
或许,这个讨要望远镜的举动,也正是他想要在战前缓解压力罢了。
追击在后的海州水师先一步和另外两城的船队会合在了一起,更是看到唐军的艨艟与海鹘会合。可他们没有做出反击。
“你所猜的确实不错,光靠着这一点水师武装,根本没法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渊男建遥遥看着唐军继续逃窜的景象,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让他的脸上出现了越发鲜明的得意。
同在船上之人,起先或许还觉得二公子办了件太过冒险的事情,在如今这个猫抓老鼠的场面中也早将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至于他们未曾发现,在他们这一路船队的两侧围拢过来了一个个黑点。
当黑点逐渐朝着他们靠近的时候,船上之人这才发觉,这哪里是什么黑点。
分明……分明是一艘艘制式惊人的楼船!
这些楼船还在朝着他们靠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拉动了船上的投石机,将一个个黑影给砸了过来。
但当黑影落在船上的那一刻,高丽人却发觉,这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个装满了油的罐子,陆续在不同的船上碎裂开来。
若是高丽这头没有出动这等规模的水师队伍,孙仁师恐怕还不敢用上这些大都督建议带上的投石机。
因为它的准头实在不怎么样。
可现在就没有这等顾虑了。
只要能将此物砸在船上,谁管到底是哪一艘船遭到了进攻。
轮轴驱动之下的海鹘战船以最快的速度回头,阻挡了高丽海船的去路。
也就是那片船上箭雨发作所拦截的极短时间里,两侧的楼船已到了更近的地方!
渊男建瞪大了眼睛,就见一批巨大的火弩箭从天而降,其中的几支正扎在了方才的油泼之处。
高丽的海船哪里像是唐军一般,讲究到楼船之上都要包裹牛皮。
所以只是一瞬的功夫,便有四艘海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当他擡眸朝着两头望去的时候,正见又一批黑影凌空飞落,其中的数只,还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火弩箭也几乎不带一点停歇地紧追而来。
糟了,他们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