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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问鼎 正文 第100章

所属书籍: [武周]问鼎

    第100章

    其实哪怕鬼室福信不这样说,黑齿常之也是必然要请战的。

    他能在百济王室已被大半俘获,国中兵马被苏定方领军斩杀数万的情况下毅然反叛,聚集起第一批占据山头而守的兵卒,本就不是寻常人,也格外珍视扭转局面的契机。

    鬼室福信愿意将这个收复王都的重任交托给他,更可谓是正中下怀。

    只是当他说出需要随同他一并参战的人数之时,黑齿常之就见到鬼室福信的眉头皱了起来。

    鬼室福信问:“需要四千精锐这么多吗?”

    从任存山到泗沘城有二百来里,探子快速奔马出行都需要一日的时间,更何况是军队进发。

    四千人的军队总还是需要后勤的,再怎么考虑到直接夺取泗沘城能够得到的周遭补给,再加上两千人的物资后援总还是需要的。

    这一动,就要从任存山和其周遭城镇中调度六七千人,对于鬼室福信来说,简直像是在用刀割肉。

    出动的人手太多,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多少有些惶恐。

    他便同黑齿常之分析道:“新罗兵马大批撤回国中,刘仁愿所统领的万人,也已分散到各处城池中镇压叛军,确保百济北部仍旧在他们掌控之中,留守泗沘城的最多三千人。”

    “你一度和他交过手,虽然没能攻破此地,却也凭借着泗沘南岭的地形缓缓撤离,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本事,更何况现在他还不一定在那里!”

    “再说了,此番唐军登岸不过万余人,还全数为拱卫公主赶赴熊津,那么余下在此地的至多两三千人。”

    黑齿常之面色如常,“佐平一定还想说,在这三千人中前往上下操持各种事务的,按照那两人带回的消息,还有个七八百人,再剩下在城中的,恐怕都是不堪高丽战事的弱旅残兵。”

    “他们还不会想到,我们竟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奇袭泗沘,必定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有个一二千人趁乱偷袭也就够了。”

    “因海运不易,唐军此番抵达的战马至多弥补上他们此前作战中的损失,而不能在留守的队伍中形成足够的骑兵配置,更让我方占据上风。”

    鬼室福信发问:“难道不是吗?”

    人数不足,骑兵不足,戒备不足,再加上泗沘城归根到底还是他们百济的王都所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凭什么能阻拦住他们的攻势。

    “不是。”黑齿常之笃定答道。

    “中原人的作战没有那么依赖骑兵,昔年自南梁传入我百济的消息中就已可见诸多典范。唐军习惯了轻骑夺营,但他们的步兵从来不容小觑。我方的箭弩一直就很难攻破他们的筒袖铠,这一点,佐平也不能否认。”

    鬼室福信的脸色有几分不太好看了。

    他不得不承认,黑齿常之的这句话没说错。

    唐军的跳荡,也就是刀盾兵,还有其陌刀队,都曾经给他造成过不小的心理阴影。就算骑兵为了征讨高丽都被调度到了那熊津城中,留守的步兵中也难保不会有一批精锐,用于山城的守卫阵线。

    “我赞成常之的人数判断。”

    鬼室福信正在犹豫之中,就听到人群中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

    眼见开口之人正是此地仅次于黑齿常之的战将沙咤相如,鬼室福信本还想开口斥责的话顿时吞咽了回去。

    沙咤相如继续说道:“佐平觉得泗沘城容易攻破,到底是在小看唐军,还是在小看我们对都城的建造?”

    熊津和泗沘这两座城市的建造,其实效仿的是他们那强敌高丽的山城。

    就算……和丸都城、五女山城这些城市还有些差距,在石块的楔形嵌合上也是相似的。

    所以这些城墙几乎无法直接遭到行军中的破坏,除非直接以砲石打击。

    一旦他们这头的趁其不备没能发挥出其应有的效果,最后会是何种结果不必多说。

    听他这么说,道琛也在一旁口诵了一声佛号,“两位将军所说不错。宁可多带人手,也莫要让士卒陷入不必要的死战了。我们也承担不起一场损耗过多的失败。”

    现在他们还能陆续招收到人手,是因为唐军那位杀神将领退回了中土,可不是因为他们已能让所有城池响应号召。

    鬼室福信的愿景不错,在场众人也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就是他们能凭借着夺取泗沘城,再次高举复国旗帜——

    可他们不能真将这个机会以“优势在我”的方式对待!

    鬼室福信越发眉头紧锁。接连有三人这么说,他就算再有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也得在此时都先吞到肚子里,别将其说出来。

    只能说,好在……

    “好在你对百济的忠诚人人可见,要不然,就按照佐平那个性子,难保不会在此事上继续为难于你。”

    沙咤相如和黑齿常之因时常要交流战事的缘故交情不差,便在散会之后陪同他一起前去挑选出征人手。

    黑齿常之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对百济忠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度跟随扶余义慈投降李唐,他只是对这片土地忠诚而已。

    “不提他了。”他开口道,“此番固然有所顾虑,需要谨慎以待,却终究是我等拿到了有利的局面。既将重任交托于我,我必定竭力达成胜利!”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按剑而前,目光中写满了背水一战的决然,“我走之后,守卫任存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你大可以放心。”沙咤相如应道,“此地可不像你进攻泗沘城一般会出现血战。”

    “对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城墙戍守问题吗?”

    “怎么了?”

    沙咤相如说:“反正你都要带上后勤了,不如将我近日从南边调拨过来的石砲也带上。倘若对面真能用一两千人拦住你的攻势,你就把去年他们往我们脑袋上砸的石头,统统给我砸回去!”

    他说到情绪激动之处,还猛地一挥拳头。

    见黑齿常之用稍显无奈的表情看过来,他这才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了些,“老兄,你也不愿意长时间居住在这样的山林之中吧。”

    虽说他们也习惯于将城池依托于山势建立,以确保王都稳固,可这片任存山中的大营就算自去年到如今一步步完善,也还依然简陋得惊人。

    唯有彻底跳出这片逃难之地的掣肘,他们才能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接下了同僚的这份好意,“你等我的好消息。”

    对内的会议之中,他作为将领必须打消领导者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在对外征讨的战事之中,他却必须有取胜的信心!

    兵贵神速的道理,黑齿常之很清楚。

    在得到了鬼室福信的准允后,黑齿常之连夜调兵,在第二日的清晨便整军出发。

    为了确保能在抵达泗沘城下之前,百济这方的兵员能不被敌方窥探到行踪,黑齿常之在前军之中征召的斥候尤其之多。

    这些以小队行动的侦查兵卒必须先行排查前方的情况,如若遇到唐军的斥候,务必将其绞杀。

    为了让士卒能在沿途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出发得快,却在日头过午后不久,就带着人在一座废弃的营寨中驻扎了下来。

    “将军,这不是从任存山直接行往泗沘城的路,我们还只行军了三个多时辰,要按照这种速度的话,我们抵达泗沘城……恐怕得五六天了吧?”

    这会不会稍微有点太晚了?

    黑齿常之的裨将刚刚发问,就见他的将军擡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时间足够了。”

    “我要确保的是,哪怕我们在半路被唐军给发现了踪迹,也能顺利夺下泗沘城。反正,我们只要比唐军从熊津回返支援的速度更快就行了。”

    每天六七个小时的行军,已经不少了。

    见裨将有几分紧张,他忽然爽朗一笑,“当然,我更希望这个假设完全派不上用场!将士们是休息了,往前探路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要是在有这等轮换休整的情况下,还不能做到斥候应尽的义务,那就真的是他们废物了。

    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黑齿常之委以重任呢?

    这些人也真是一点都没辜负他对他们的期待。

    当营寨彻底整顿完毕,同行的五六千人尽数落脚驻扎的时候,黑齿常之就见到其中一路斥候带着个人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连忙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你们发现敌方探子了?”

    但当黑齿常之走到能看清那几人样子的时候,却又发觉自己刚才的猜测可能有些问题。

    因为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那个陌生人,赫然穿着他们百济的军服。

    只是这件军服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没有擦拭清洗了,在上面淤积着厚厚的一层泥土,这个被抓住的人也蓬头垢面且干瘦得厉害。

    他的神情被尘土掩盖,很难看个分明,可他的动作却不难让人看出,他的精神状态绝不可能正常。

    此刻有一根树枝正被他握在手中,哪怕被人勉强按着,他都想要将其卖力地挥出去。

    而他口中一直在被重复着的字,正是百济语的“杀敌”二字。

    那两个字也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久,听起来有点变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其中蕴藏着的蓬勃杀意。

    当然,就算他表现得像是个已经疯了的百济士兵,黑齿常之也没敢放松懈怠,而是将他再度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可就是这一打量,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对方的断指上。

    少一根手指,看起来伤口不大,却能让人失去正常使用刀兵的能力。

    那么就一点也不奇怪,为何对方不是前来和他们这些反叛军会合,而是变成了个四处走动的疯子。

    黑齿常之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和伤痛,朝着斥候吩咐道:“给他一点食物和水,然后……”

    作战之中不能因为任何一点事情耽搁进程,那也只能,“然后将他驱赶出去吧。”

    他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带上这样一个包袱,就算明知道对方可能曾经是他的同袍也不例外。

    “好,我们这就去办。”

    得亏这个“疯子”大概还有些求生的本能,让他在看到送到面前的食物和水时,能够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的树枝,直接朝着那生存物资扑了上去,大口咀嚼着手中带灰的炊饼。

    只是也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在吃到饼子的同时居然忘记了需要用水来配,险些被一口噎死过去。

    好在求生的本能让他废力地抓过了一旁的水筒灌下了两口水,又捶了捶胸口,这才将其咽了下去。

    把他抓来此地的斥候也就是在此时才发觉,他那张尘灰凝结的面容虽然瘦削,却还依然颇为年轻。

    在这险死还生之后还朝着他们露出了个傻乎乎的笑容。

    “唉,要不是此战关系重大……”斥候随即将他推了推,“走了,你该出去了。”

    见他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斥候灵机一动,将他方才脱手的树枝重新塞回到他的手中。

    这个举动好像还真的做对了。

    因为下一刻他就瞧见那疯子一边往前走去一边挥舞着树枝,口中还是喊着那“杀敌杀敌”之言。

    斥候不由叹了口气。

    可他又忽然冲上了前去,“哎呀你走错方向了!”

    这家伙是该当离开营地的,看看他都要往哪里去了,都要往那个临时马厩去了。

    他连忙将又往营地中走出了一段的疯子给拽了回来,和另一个同僚一并将人给送了出去。

    所幸对方虽然已经听不懂人话,却也同时不再认得自己人,直接沿着斥候将他调拨朝向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直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当中。

    见他还有点发愣,另一个斥候以手肘戳了他一下,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的。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场战役中弄成这样的,等我们兴复王都之后,若是他还活着,再去找人就是。”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个挥舞着树枝的疯子在彻底离开了这片斥候探查的范围后,目光顿时变得清明无比,甚至快步认准了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熟人。

    一见他归来,这人猛地朝他肩头捶了一记,“你也太大胆了!安定公主对你器重有加,这才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执行斥候任务,要是你上来就被百济的斥候给宰了,回去之后你让我如何跟公主交代。”

    那方才往百济营地装疯卖傻了一回的断指之人,不是赵文振又是谁!

    面对同伴看似指责实则关心的话,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回道:“你都判断出来百济的斥候人数不少了,那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斥候先行交手,我们这边占不到便宜,恐怕很难探查到其营中情况了。总得想个别的方法探查才好。”

    公主宁可让大部队北上熊津也要迷惑住敌人,他们又怎能因为此事危险就放弃不做,甚至将己方的破绽给暴露在对方面前。

    赵文振既算惜命,又在某些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坚持。

    正因为如此,他果断选择利用自己的“优势”,来上了一出混入敌营。

    以他得到的待遇来看,他的这个选择无疑没错。

    他也相信,倘若他真因为这出探查而牺牲,以公主和刘仁轨的人品,绝不可能在返程后苛待他的家人,而倘若他赌赢了,那么他才算真正做到了公主亲卫的职责。

    “先顾着正事要紧,别管我方才用的是何种手段了。”赵文振严肃地说道,“来人不简单,在公主已经将这些迷惑性的消息都给丢出来后,他居然还选择了这个规模的精兵出行。以我大略看来,此地的精兵加上后勤人员,不会少于泗沘城中留守的。”

    “不过营地之中的马匹痕迹不多,可能是因为百济叛军马匹匮乏的缘故。”

    这百济所在的半岛之上当然也不是什么适合驯养好马的地方。

    就算北边能出产一些,也大多被其强敌高丽给劫掠走了。

    “但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在营地之中有攻城车。”

    “攻城车?”

    这又不是平地作战的攻城,带什么攻城车啊。

    这话一出,赵文振当即意识到了自己在惊鸿一瞥间的判断失误,“不对,不是攻城车,那就应该是——投石车!”

    “大概是了!”赵文振的这位同伴当即意识到,这条被窥探到的消息,确实至关重要。

    谁能想到,这些边地小国明明都对大唐有些不敬之心,可在这样的匆匆行军中,居然还记得带上了投石机之类的武器。

    听赵文振描述了那主将的样貌,此人也当即确定,领兵的乃是百济叛军中本事最强的黑齿常之。

    “我等尽快将消息带往泗沘城!”

    赵文振刚要跟上对方的脚步,又忽然停了下来,“不,你去。”

    那人讶异,“那你呢?”

    赵文振答道:“对方看似中计,行事却还很是稳重,难保在后头不会再有后备兵马。”

    “我带着一部分继续守这一路,你带着几个人一起送信回返,再让一部分人跟在他们的队伍周遭,确认一下他们生火做饭用的灶有多少,马匹喂食后的痕迹又是如何,再验证一番人数。”

    当他说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瞧见他那同伴深深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对他这个新入行的斥候颇有几分敬重之意,这才说道:“好,就按你说得办。”

    该当庆幸的是,黑齿常之的谨慎让他没选择直接千里奔袭,而是稳步推进,一如他在山地战中的建造屏障堡垒做法,这才能让他们有机会抢先于对方数天,先一步将这军报送到安定公主的手中。

    当李清月听得那位斥候将实情告知后,既为赵文振刺探军情的大胆捏了一把冷汗,又为这份抵达她面前的情报而觉心中振奋。

    她的诱敌之策起到效果了!

    这无疑是证明了,她这兵书没白看,她此前经历的种种政斗也让她越发熟练于把握敌方的心理。

    不过两军交战之中,斥候的交手可以玩点花招,真要到正面战场上,还是比拼的硬实力。

    李清月吩咐道:“将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熊津城。”

    送到刘仁轨的手中去。

    黑齿常之带出的兵将数量颇多,或许对她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对刘仁轨和阿史那卓云的那一路,却绝对可以算是。

    所以那边也可以发起行动了。

    至于她这一边嘛……

    此时距离那两个僧人内应逃离,已经又过了四天,在这四天之中,泗沘城沿着山势分布的山墙之后,各处防御工事已陆续就位,甚至可以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等着黑齿常之上门,给他一个惊喜了。

    只是想到这出防御工事的加固终究还是临时产生的想法,若真遇上合格的强兵,估计还是容易被捣毁,她又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句,“这守城要务若是能得到大安县公的相助就好了。”

    哪怕是李唐名将,在攻城守城之中也免不了需要依靠“科技”——特指古代的工程学。

    就比如说,昔年太宗皇帝远征辽东之时,就带上了这样的人才。

    也就是被李清月称为“大安县公”的阎立德。

    或许他那个弟弟阎立本,因为绘制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和秦府十八学士图等画作,要更为人所知。

    可当李清月身在战场上的时候,还是更想得到阎立德这样的人才。

    高丽之战前,正是他在洪州督办建造了五百艘大船。也同样是此人在唐军翻越泥泞的大辽泽之时,主持修建了二百里野战桥,确保重兵顺利推行过境。堪称是一位军事工程的好手。

    可惜啊,不仅此人已经在数年前病故,就连继承了他不少本事也有辽东战场参战经验的儿子,现在的官职也是——

    太子右典戎勋府郎将。

    太子李弘的属官。

    李清月忍不住郁闷了一下,觉得李弘又没在行军作战,真是对这种将作人才的浪费。

    可想想现在感慨此事也没什么用,又将目光收回了眼前。

    就听刘仁愿说道:“公主不必这般唏嘘,在这泗沘城中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刘仁轨走后,刘仁愿必须担负起戍卫公主的责任,跟她之间的往来比起之前还要多一些。

    而越是和这位早慧的公主交流,他也越发确信,对方并不仅仅在士卒之中的声望不小,很适合做个督军,还有着非同一般的军事天赋。

    李清月自己可能只觉得她是在揣测人心,刘仁愿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如何在将防御工事的兵书说明,变成活学活用的东西。

    就比如说军中的角弓弩队伍,在遴选士卒的时候是有一番先决要求的,那就是四发三中,比起二百五十步的步兵弓弩距离要稍短,但精度要求更高。

    因山城居高临下的位置,李清月果断选择了以这种弓弩为核心,组建杀敌防线。

    又以临时堆垒的石墙沙袋改变了原本的上山路径,让这些弓弩手能更有效地利用起此地的掩体。

    再便是那山下的半月城防线。

    恐怕就连在山下务农的百姓都不知道,这道曾经的都城城墙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以至于刘仁愿觉得,自己严格遵从了苏定方所说的守城方针可能是对的。

    毕竟他现在的表现还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八岁小孩。

    这听起来是挺悲伤的,但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唯独能比安定公主擅长的,竟好像就是实战冲锋了。

    他连忙说道:“对了,等到那黑齿常之到来,请公主先入王宫之中躲避。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公主只有皮甲护身,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谁跟你说我只有皮甲的?”李清月回道,“青州折冲府库中有一件多余的明光铠,被我给一并带来了。”

    “那铠甲的尺寸和明光铠的圆片确实和我不太吻合,不过反正明光铠这东西您也是知道的,整个铠甲都是由甲片组成的,所以这几天我已经让营中的工匠给我改出个能用的铠甲出来了。”

    “……”刘仁愿卡壳了一瞬,“公主不用我来保护?”

    李清月答道:“不必,您只需要做好另一件事就行了。”

    刘仁愿听着李清月接下来的几句话,想了想还是先答应了下来。她说的不错,只要能将那黑齿常之击败,她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那年轻的小公主则是继续望着下方的山坡石墙,在摩拳擦掌中准备再多做几个准备,让来客感受一下唐军的热情。

    至于老师那边在收到消息后的反应……

    她这个做弟子的都已是如此了,做老师的可不能真只是在等学生青出于蓝。

    她相信,阿史那卓云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第二日的傍晚,在熊津城中便行出了一列脚步齐整的兵卒,一直朝着城池的西面行去,直到抵达海岸边。

    在已经彻底深沉下来的夜色之中,沿海停泊的船只上,那一支支点起的火把,好像就是这些行将出征将士的指路明灯。

    阿史那卓云和刘仁轨一并站在那为首的船只之上,将这些士卒的表情看在眼中。

    尤其是距离火把更近,马上就要登船的那些。

    他们一度被用于迷惑敌人而调遣北上,来到这早已被废弃的熊津都城,本以为要等到高丽战场传来信号才会有他们出征的机会,哪知道现在却忽然在另一处战场有了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们要先行解决百济内乱,趁着对方老巢空虚攻破任存山大寨!

    这听起来简直令人热血沸腾。

    阿史那卓云都不由紧握住了手中的弯刀,哪怕在实际作战之中她不会选择用这个武器杀敌,但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获得更为坚定的作战信念。

    “任存山上只剩下了百济皇室鬼室福信,僧人领袖道琛,以及将领沙叱相如,精兵还少了四千有余,凭借着我们这边的兵力,只要选好进山的方位,必定能将那鬼室福信给擒获。”

    卓云低声念叨,“扶余剩下的那位皇子扶余丰还在倭国地界上,国中还能做主的皇室子弟也就只有一个鬼室福信了。他若在手,任存山叛军势力名存实亡。刘先生,是这样吗?”

    刘仁轨没有回答,却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阿史那卓云可以发誓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位本该是头一次上战场的熊津都督府长史,在将士登船的这一刻也握紧了自己腰侧的佩剑,将老当益壮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可能并没有他脸色表现得那样平静。

    夜色里的航船既可凭借着海岸线的指路,又有那航海罗盘的辅助,足以确定要在何处登岸。

    当最后一名将士登上船头的那一刻,登船舷梯陆续收起,在夏日的夜风中船帆升起而后被吹到鼓胀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砰响。

    这声音甚至盖过了刘仁轨说出的那一句“启航”,成为了船只出行的信号!

    立功就在眼前!——

    第三日的白天,当船队缓缓停入一处隐蔽的港湾,当黑齿常之的军队继续往前推进的时候,身在洛阳的武媚娘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来人正是洛阳元氏现任家主元义端。

    就算不听此人上门来的说辞,也并不难猜出,他是抱着什么想法前来此地的。

    青州刺史元神霁似乎是因府兵问题招来了陛下的不满。

    但与此同时,曾为大理寺卿的元恪却奉命持节巡视河南道。

    元义端怎么说也是曾在朝中做过官的,还一度干到了魏州刺史的位置上,虽因才学平平不能再进,可他年事渐长,对于朝中的人情世故却看得明白。

    他当即意识到,这一道委任不简单。

    再打听到元神霁曾经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打过交道,而元恪出使则是由皇后建议之时,元义端凭着直觉猜测,皇后恐怕另有话说!

    有些时候,光靠着自己去瞎猜是没用的,还不如直接找上门去问个清楚。

    如今的皇后权威日盛,也不像是能被他们随便敷衍过去的样子。

    恰逢陛下因苦夏的缘故,干脆又从洛阳宫中搬迁到了合璧宫居住,继续让皇后协助打理政务,元义端要登门拜访,也不必非要想办法拜谒后宫。

    得到了皇后的准允,元义端在下首落了座。

    他人已不复年轻,倒是仍能看出几分风姿不凡,让武媚娘不由对其暗赞了一声。

    洛阳元氏子弟大多没有太位高权重的,毕竟其身上流有北魏皇族的血,总是要令人戒备一二的。

    可其中培育出来的英才人物倒是当真不少!

    武媚娘怎么看都觉得,比起已经被她弃如敝屣的武家,比起不知所谓的弘农杨氏,这洛阳元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或许更适合于她拉拢。

    她如今也有了这样的资本。

    元义端举起了手边的杯子,又朝着皇后行了个礼,“承蒙皇后殿下福泽,洛阳方能为东都,我洛阳元氏凭此再多几分门庭显贵,不知近来洛阳城内外可有何事,是我元氏能帮得上忙的?”

    这话问得倒是很巧妙。

    武媚娘心中玩味一笑,开口答道,“夏日风雨将至,洛川再有兴修之事,不知元氏家中可安好?”

    她这话也没说错。

    七月的海上多出风浪,这洛阳地界,也已是到了即将落雨转凉的时候了。

    只是这话问的可不是元家祖宅,而是这李唐王朝之中的洛阳元氏命脉。

    元神霁的罪名可大可小,权看这位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元恪能否从大理寺的位置往实权官职转换,也权看这位皇后殿下随后的谏言。

    那么,元氏既在洛阳,该当看谁的脸色行事,也已再清楚不过的了。

    元义端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这位皇后要往前朝再进一步的意图,就摆在面前了。

    按说,这不是个寻常皇后该有的表现,可当天子都不在意此事的时候,他好像也不必有这样多的疑虑。

    直接做出选择就是!

    不过,这还真是风雨欲来啊……——

    李清月在山顶的堡垒处又走了个来回。

    这是自她收到黑齿常之出兵消息后的第五日。

    陆续传来的斥候探报让她可以确定,对方最迟在今日就要抵达泗沘城周遭。

    因半岛之地获取海鱼不难,百济士卒中的夜盲症情况不严重,所以她必须做好黑齿常之会趁夜来袭的准备。

    只是在她经由了夜间的小憩恢复了精神到白日将至,也还没有任何一点动静传来。

    让她险些觉得是斥候的探报出现了问题。

    她擡眼朝着天边看去,正见今日天光晦暗,阴云翻滚得像是要降下一场雨来。

    再往下方看去,其实早已到了一日之中的劳作之时。那些才做过户籍登记造册的百济民众已陆续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只是从她所在的高处往下看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缩小成黑点的身影。

    可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看到在远处闪过了一道彩色的信号。

    不,不是一道。

    而是一处又一处的赤色彩旗,像是一种无声也无烟的烽火,在她的视线之中快速逼近。

    转眼之间,已举起到了第三道防线的高度。

    那足以让她确信,这不是她出现了眼花的症状。

    而是——军旗为号!

    赤色代表南方,士卒接连举起赤旗传递信号到她的面前,也正是敌人自南方而来的意思!

    李清月当即站直了身子,一把扶在了山墙的石缘之上。

    在这一刻,她脑中所有的困意都被丢去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来了!”

    黑齿常之率领的百济队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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