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不过,刘仁轨又想,或许对他来说,不知道公主到底是为何出现在这里,应该还能算是个福气吧。
起码,若是之后真的要对人做出追究的话,刘仁愿只要不来上个看护不力,就不必担心会担负上罪责。
李清月若是听到刘仁愿的这句话,说不定也是相同的反应。
就是眼下她还顾不上此事,而是忙着确认那探子的身份。
她听着张继的叙述,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了一句:“真是僧人啊……”
刘仁愿遵从苏定方的指示,在这半年间没有主动和百济反叛军交手。
但对方到底有哪些成员,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所以李清月和刘仁轨根据刘仁愿提供的种种消息,最终可以确定——
如果百济反叛军真对他们的疑兵示弱之计上当,选择派人前来探查,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就是道琛和尚手底下的僧人。
对方但凡头脑正常,就该当选他们。
至于能和唐军相持日久的人到底能不能做到头脑正常?
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公主?”张继见她有点走神,出声提醒道。“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这两人可并不仅仅是因言行紧张,加上对公主的存在发问,才被张继确定他们有问题。
还因为在为遗落骸骨举行超度之时,他们表现得太“官方”,也太老练了,进而加深了他的判断。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百济境内随随便便就能抓出来的两个僧人。
“再确认一次他们的身份吧。”李清月想了想,说道:“也顺便给他们多透露一点安定公主的消息,以及,一个逃离此地的机会。”
她要确保这个大部队已前往熊津城的消息,被顺顺利利地送到任存山一带,也送到鬼室福信的耳中。
同时也要告知于他们,泗沘城这头虽然没有被放弃,但整体守卫能力已大不如前,是一个在进行了人事调度之后很正常、也很有迷惑性的状态。
以便他能如她所愿地做出一个决定。
“至于你,就先不必管此地的事情了。”李清月转头朝着候在一旁的赵文振说道,“我前几日就让你将哨探往南边派,你继续为我办好此事,和左骁卫将军麾下的哨探好好学习。到时候叛军的异常,我希望是由你带领的人先送到我的面前。”
赵文振当即应道:“小人必当尽力。”
明明公主的话中并无激扬振奋之意,他竟又为这一个“先”字而觉热血沸腾,也当即领人离去。
公主早前跟他说过的话,好像还在耳边。
她说,百济反叛军相比于大唐面对的其他敌人来说,就是个草台班子。
之所以难以在时限内攻破,一是因为黑齿常之确实有名将天分,二是占据了地形之利。
但他们的斥候水准,却只能用磨刀石来形容。
那么这恰恰是一个最有利于他成长起来的环境。
能不能从中立功,当好她的亲卫,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一点之前想跑的样子。”张继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他连忙肃正了面色,“我这就去试探那两人。”
“不,再等两天。”李清月打断了他的动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
“让他们再多做几场法事吧。”
这既是为了让他们再打消一点戒心,也是因为……
哎,百济这地方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之间上哪儿找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啊。
这么看的话,她还真是和佛教挺有缘的。
而这个两天的时间,正好方便她们这边再做一件事。
在此期间,她送走了刘仁轨。
这当然不是将刘仁轨送回到中原去,而是将他送上了先前的那些海船上,由他带领着这些海船北上,抵达熊津城以西的海域。
让他到了那里后,等待李清月这边传来的消息,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何为下一步的行动?
之前为了迷惑那些百济叛军,她是真的将相当一部分的人马调度北上,前往熊津城了。
不过这些人的目的可不是要驻扎在那里,而是要让这虚晃一枪,更不容易为人所察觉。
李靖在兵书之中记载的征讨辅公佑例子里,他最后选择在明知敌方结营牢固的情况下,趁着对方以为他不会去打这一场突袭战的时候神兵天降,李清月如今也是这个想法。
她给那头的百济叛军一个泗沘城中空虚的假象,但她可不只是满足于将人诱骗出山。
比起分批将人啃下,还不如来个直捣老巢,再去试一试那营寨的坚固程度!
就看这一出置换,到底是谁更有本事了。
所以她要让已经北上熊津的大部队直接经由海路往南走,绕路登岸后直走任存山!
“公主当真确定,由我来督管这一路人马?”
刘仁轨倒不是觉得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实在是不太放心公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传闻之中已说公主避难熊津城,您也完全可以一道走。若是公主对此战真有如此之高的兴致,那便到时一并南下就是。”
为何非要让自己置身于泗沘城的险境之中呢?
毕竟,此地的戍防情况虽然比外人能看到的要强一些,可也确实强得有限就是了。
他这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却并不难让李清月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她一边随同老师顺着山城一侧的石阶往下走去,一边从容答道:“其实以老师的脾气,若是真觉得我留在此地不妥的话,早已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将我拦下了,而不是还在征询我的意见。”
刘仁轨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李清月这话说得对。
师徒数年,足够他这个聪明学生摸清楚他的脾气。
李清月继续笃定地说道,“再说了,左骁卫将军留守泗沘城已有半年之久,在你我与他的交谈中都不难听出,他虽无战场上的天纵才华,却胜在一个脚踏实地,只怕这泗沘城的阶梯有多少步,有多少块石头他都摸清了。而我留在此地,正可激励士气,岂不正是一出强强联合。”
刘仁轨实在没忍住,在听到这句强强联合的自吹自擂时笑了出来。
又想到此前安定公主能毫不犹豫地将一旁的新罗称为“佞臣”,觉得她其实看待事物局面比谁都清楚,那说这一句“强强联合”倒也没错。
“可你为何要将你的侍从也给分派到我这一路?”刘仁轨又问道。
在他刚开始教授李清月的时候,这孩子的身边只有两个随从,一个唐璇一个阿史那卓云,相比于那些皇子已经算少的了。
然而唐璇被委派去了梁州,哪怕刘仁轨知道这其中更像是某种策划,对外还是得说,这是因为唐璇护卫失当,这才被丢出去的。
现在又要将阿史那卓云给一并派遣到外头,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像样。
就算她在离开洛阳的时候还带上了几个护卫,但那些人和卓云相比还是差了点身手。
可刘仁轨下一刻就听到了一句不打草稿的瞎话:“这难道不是我对老师的一片孝敬关照之心吗?”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的随身配剑看了眼,又朝着他让人牵在后头的青海骢看了一眼。
仿佛是在说,我已为老师准备了武器和宝马,现在再加上一位武将从旁协助,更可以确保老师绝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对于一个徒弟来说,真可谓是做到最好了。
她还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但凡我的年纪比现在年长几岁,我便亲自和老师走一趟,护卫在您左右,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公主尊师重道的美谈。”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揭穿了她:“我看你是想留下一个公主亲自杀上任存山,和贼寇血战的美谈。”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接话道:“老师,这种话就不必说得如此直白了。”
可若让刘仁轨说的话,她脸上可看不出什么被揭穿的尴尬,反而随即遥遥朝着落在后头的卓云摆了摆手,“反正我已将这个任务交给她啦。”
刘仁轨摇头苦笑,对于公主的算盘他已看得很明白了。
她分明是想要给阿史那卓云一个立功的机会!
若是在大唐境内做出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完全不符合规矩。可眼下正在百济之地,拿出作战方略的也是李清月,那么她只是希望让自己的侍从一并参战,谁也不会从中置喙。
刘仁轨怎么说也是熊津都督府的长史,若是他从中成全,更不会让人对此提出质疑。
眼见公主执着于此事,他也只能说道:“罢了,我等公主这边的消息吧,一旦情况如预期那般,我收到消息后便即刻行动,只是关于你这边,我还是想再多说一句。”
刘仁轨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若这是生死存亡之战,我必定告知公主,当以全部心神投入其中,抱着杀身成仁的想法。”
在他们从青州出发之前,公主已经说过,她没有将战场当做儿戏,所以刘仁轨也不会再用皇子公主的差别来说事。
他只是以一个老师对学生嘱托的口吻说道:“可这只是在尝试,能否在与高丽作战之前拿下百济叛军,解决后路的麻烦,所以请公主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李清月璨然一笑:“老师,我比任何人都重视我自己的性命。”
因为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她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命。她也还有那样多没有完成的理想。
“再说了,我虽和士卒们说的是牺牲者留名,但我也更希望,是能将他们安全地带回到大唐境内。”
“您放心吧,”她又多强调了一句,“这是对我而言的第一战,我必然会慎重以待的!”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刘仁轨听的,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所以她不选择另一路战线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必须好好确认,那两个被百济叛军派遣出来的探子,是真已被她诓骗了过去,让这一出诱敌出洞的行动绝不踏错半步!
要说这两人也真是和那道琛和尚学得不错。在张继给她汇报的消息之中,他们哪怕明知道身在敌营之中,在给那些尸骸超度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点偷工减料。
按照李清月的评价,他们在业务素养上,可能要比圆度靠谱得多。
不过在已经获知了不少消息的情况下还要被迫滞留在此地,眼看着李唐的士卒在刘仁轨制定好的框架下,明明人数不多,却还是在继续收拢此地民心,他们便怎么也不能定下心神,只觉有些焦躁。
这个反应被张继看在了眼中,越发确认这两人来者不善。
若非如此的话,他们该当为百济人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觉高兴才对。
或许他们也有几分迷茫,但更多的还是该当尽快脱离此地的迫切心情。
可他们要怎么走,才不会被人怀疑他们是来刺探情报的呢?
他们来前可没想到,会被以“为人超度”这样的理由委托重任啊……
结果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居然还有件更坏的事情找上了他们。
那个之前带着他们去吃饭的火长,在这几日间也算是和他们混熟了,这会儿忽然兴冲冲地过来了。
他人都还没走到近前,就已经高声喊道:“两位,好消息!”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觉有几分警惕。
他们可不认为,在敌人的地盘上,能发生什么对他们来说的好事。
等张继走到了近前,就听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熊津城那边你们知道的吧,就是我们那位安定公主已过去的地方。”
“那儿怎么了?”
张继笑道:“安定公主一向是个仁善的性格,此前我们那位陛下还曾经让她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祭奠东都洛阳的亡魂,如今她抵达了熊津城后,听说此地的熊川水经常泛滥,淹死你们百济人,便打算在那头也做一场法事。”
“你们可别说这是个作秀的表演。安定公主和她的老师是真想通过在此地的种种行为消弭掉之前的仇怨,让此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两位僧人之中年长一些的那个神情有一瞬的怔愣,还是开口问道:“那么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继答道:“这既是要举办法事,还不是得依靠你们来吗?泗沘城周遭能被找来做事的僧人里,就数你们二人表现得最好。我们校尉说了,就让你们去熊津,在公主面前争个前途。”
“这……”那僧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苦。
他是要走的,可不是要来升职的。
现在竟还突然之间多了个新差事。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滑稽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显然是被张继给理解错了意思。“哎,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们这些僧人有自己的规矩,也不好这些名利的东西,可你们要知道,若能在公主面前出头,还有些其他的好处。”
张继努力想了想公主此前告知于他的种种说辞,按照昨日还排练过一遍的那样,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我李唐另起洛阳为东都,还是出自皇后的建议,安定公主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而就在去年,陛下自法门寺将释迦佛的指骨奉迎进了洛阳宫中供奉。若是你们能得到公主青眼,就能有日日瞻仰佛骨修行的机会了。”
那个年纪小的当即目光一亮,要不是被那年长的赶忙给拉了一把,险些真要为此心动。
又听张继说道:“还有,不知道你们在百济有没有听过玄奘法师自印度求取真经归来之事?那位玄奘法师如今正在洛阳西苑中翻译六百卷《大般若经》,若是公主愿意带你们归国,说不定也能让你们在他门下听讲,并在翻译经文的壮举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完了,这话听起来更有诱。惑力。
所幸在那年长僧人的心中,终究还是复国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陡然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他脱离此地的机会,在糊弄过了张继,说是需要让他们想想后,回到了他们暂住的村屋之中。
当屋中只剩下了他和另外一人,他旋即说道:“我们有理由离开了!”
“怎么说?”
他眼中的遗憾没逃过同伴的眼睛,于是不出意外地先挨了一下打,先让他清醒一下头脑。
同伴这才继续解释道:“我们在此地留一封文书,而后连夜出走。文书上就说——”
就说他们其实很想接受公主的好意。
但他们之所以会出家为僧,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人曾经也是住在熊津一带的,可惜死在了洪水之中,为防止自己触景伤情,实在不愿故地重游。
不想被迫前往熊津,他们也只能先告辞了。
“这理由不错吧。”那人写完了留书后满意地看了一遍,朝着另一人说道。
“是不错。”
“那我们……连夜就走。”
对他们来说该当庆幸的是,因为那位大唐公主的到来,泗沘城周遭的戍防情况真是要比之前差了太多,甚至前几日还又调度了一部分人出行。
这都看在他们的眼里。
所以他们的这出潜逃,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可在确认了他们已脱离“危险”后,那个年轻的僧人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师兄,你说我们真的不能……”
真的不能去学习佛教高深经义,并且瞻仰佛骨吗?
再说,以他们这几日在此地所见,这次抵达百济的领袖和士卒,都分明有着一份慈悲心肠,和之前干出屠城劫掠之事的那些根本不一样。
“你可千万别将这话在佐平的面前说出来!”他那师兄连忙警告道,“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将此地的战报带回去就行了。”
那人嗫嚅了一声,“我知道了。”
好在,当他们回返到任存山中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只由他师兄来将那头的情况尽数汇报出来,并不需要让他开口,恰恰避免了说错话的可能。
当听到他那师兄说到自己是如何从此地脱身,以防引起对方警戒的时候,鬼室福信当即拊掌而起,笑道:“好!黑齿将军果然找了一对好帮手。”
那头的情况,在这番陈述之中可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前来此地的大人物,就是那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
此人虽然在之前没有什么名声传到百济境内,但以两名僧侣在那头所见,这位公主在士卒之中居然有着极高的声望,恐怕真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就算不是,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也难怪会让他们退居到熊津城中,确保她的安危。
这可真是一出天赐良机!
“莫非佐平打算奇袭熊津城,将这个人质劫持在手?”下方的随从之中有人问道。
要说这样去和大唐谈筹码,好像也真可以一试,就是难保不会遭到对方在随后恼羞成怒的袭击。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鬼室福信怒斥了一声:“你看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
“熊津城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我清楚得很,唐军驻扎此地,在周边也少不了安插斥候,我若真带人这么打上门去了,那就叫做……叫做上门送死!”
他朝着下方众人看去,语气决绝:“要打,就打那泗沘城!”
“诸位想想看吧,我等如今看似保留了有生力量,甚至让抵达百济境内的唐军放弃与我等交手,可还不是只能被困在山岭之间,让人只觉前途无望。就算真有怀揣复国大志的同伴,也很难前来投奔于我等。可若是将泗沘城夺取下来,就大不相同了!”
他信誓旦旦地勾勒着前景,就连面上的凶蛮之色都好像因此而消退了几分。
“泗沘城守卫不严,只要我们派遣出一路精兵,必定能将其夺回。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我等重新掌握百济都城在手。一呼百应之下聚拢足够的将士稳固城防,所以就算唐军自熊津打来,也奈何不了我等。”
“更何况,诸位别忘了,这一次来的不是那苏定方,而是个公主。”
她可不是苏定方那个杀神!
鬼室福信一想到,若是在自己的一力倡导之下,他们能将那王都给夺回手中,他身上的政治筹码就能被大大加强,等到扶余丰从倭国回来后也无法压制住他的威势,他就更觉得自己做出的,简直是个绝佳的选择。
进攻泗沘城,就打这儿作为突破口了。
只是问题来了,要由谁来做这件事情呢?
他作为皇室子弟,是肯定不能自己去冒这个险的。
虽说在那两个僧侣的说法中,泗沘城简直像是唾手可得,但谁知道会不会在战事之中忽然横空一箭,将他的美梦打碎在当场。
历史上也没少出现这样的事情。
反正他居中主持也少不了功劳,等拿下泗沘城后募兵还要用他的名号,进攻之事他就不掺和了。
只需要选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就好。
他心中急转,目光在众人同样激动起来的脸上扫过,而后忽然疾步走到了黑齿常之的面前。
黑齿常之当即精神一振。
“黑齿将军。”鬼室福信殷切地看向了这位守营有功的悍将,甚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若你还记得我等曾在灭国后遭到的屈辱与磨难,请一定为我……”
“不,应该说,为我百济夺回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