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何止是知道安定公主啊。
连带着李清月三个字,都因她题写得格外巨大,放在一众木板的名字中显得无比出挑,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它,所以——
就算是不认字的人,大概也得记住一点笔画吧。
更有一队府兵的年纪要小一些,在李清月说出了自己的那句许诺后,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竟是高呼出了一句“安定公主威武”。
围观之人都可以确定,他们记住的,还应当是这个敢于为他们发声的人——
“再来一杯吧。”李清月费力地递出了杯子,迎来澄心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的眼神。
五十多次的演讲、题字、上下台,就算因为军营之中有校尉、旅帅等各级人员统筹,让每一批人员登场轮换都不到半刻钟光景,当最后一批士卒结束听讲,回返到营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夜色还是已经深了。
李清月都懒得顾及自己的形象了,直接坐在了这台子边上。
坐了有一会儿,她都还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在冒烟。
她复盘着自己方才的行动,稍微有点不大确定,自己对最后几批士卒的演讲,到底能不能达到她所希望的效果。
只能说,好在各“团”士卒单独管理,因出兵在即,今日又限制交流,并没有出现剧透的情况。
总之,姑且忽略掉天色和光线的影响,她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
就是当真费嗓子。
因为今日站了大半天的缘故,腿也有点疲累。
她嘟囔道:“我现在很庆幸两件事。一件就是我将台词减少得足够短。”
要不然她绝不可能将话来得及说完。
“一件就是早早跟着卓云习武。”
可能还要加上系统的帮忙,要不然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公主,您还是先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都先等明日再说。”澄心将新炖好的金银花饮给她递了过来。
却见公主又摆了摆手,“不行,先把收尾的事情给办了。”
“您是说……”
“让人把那五十多块木板全搬过来,我要好好选一选。”李清月答道。
当刘仁轨复查了一番确实没有人被遗漏,记录在木板上的兵员也没有逃逸离开的情况,回返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周遭的火把熄灭了一部分,但还剩下了相当一批,被保留在高台周围。
他那个好学生正踱步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木板跟前,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又忽然驻足在某块木板前面,像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刘仁轨觉得,自己就算不问都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必定是公主从那些木板中选不出一个她觉得最合适的!
但反正如今已将最要紧的事情给应付了过去,就算是让她劳逸结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好在,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在李清月的面前只剩下了三块木板。
李清月遗憾道:“可惜没能多练练字,要不然还能效果更好些。”
要说唐初时候的书法家,其实还真不少,被贬官流放致死的褚遂良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此人的存在代表着李治的皇权还被相权压制,让李治绝不可能让李清月学他的书法。
刘仁轨在旁插话:“公主已算是分心多用的天才人物中位居翘楚的了,哪能寄希望于自己面面俱到。公主的目标也并非书法家,若非要说的话,倒是可以让擅长书法的人为您代笔。”
她是需要统筹他人办事的存在,不必自己拘泥于此道。
李清月闻言笑道:“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是还在这里纠结,未免有些愚钝了,就取中间这个吧。其余的那些板材里,留下两份备用,以防风吹雨淋之下损坏,再额外剩下的……就用作船上的柴火吧。”
她看着下属将那块被她选定的木板放到了众多将士的名字中央,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到了现在,才算收尾工作彻底做完了。
又或者,她并不只是因这出安定军心的任务达成而笑。
在夜幕之中,视线里那些被誊抄在木板上的名字,都被火把模糊成了一个个黑点。倒是李清月三个大字因为出自她自己的手笔,仿佛不需凝神去看,也能将其辨认出来。
竟像是她的名字被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包裹在了中央。
火光灼灼,又在她的名字上染了一层绯红之色。
李清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老师,我现在方有真要领兵的感觉了。”
“那恐怕还差了一点。”刘仁轨认真答道,“现在是他们认识公主了,公主还不认识他们。我听说公主在行囊之中还带了卫国公的兵书,可那兵书之中说,中军四千人里,需有战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和奇兵各自若干,那么公主可知道,该当将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吗?”
李清月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她看兵书到现在,还看出了不少困惑。
李靖此人的领兵是很标准的合成化编制,在此基础上变换行军阵列。这样的兵书落在参加过战事的人手中,或许是如有神助,放在她的手里,就成了小学生手握微积分课本了。
看个囫囵没问题,但真要说能将其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
刘仁轨朝着远处指了指,“那么就请公主尽快休息吧,等上了渡海航船后,多的是时间和士卒相处。”
李清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建议,果断自台上蹦跶了下去。
不过她刚刚落地,又听刘仁轨以感怀的语气说道:“但公主已比我想象中能做到的,好了不知多少。”
她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正见对方那张稍有疲惫之色的面容上溢于言表的赞许。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他原本觉得,李清月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已是在亲眼目睹种种政斗后的活学活用,她选择参与到远渡百济的战事中已是对自己的前景有着明确的规划,但他发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始终维持着这等上位者风度,将信心和底气传达给众士卒,甚至真能将这五十多次重复给坚持下来,足以证明她惊人的意志力。
这无疑是成功者的标配。
虽然……刘仁轨的这份沉浸式欣赏根本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他那长安西市教学里,这孩子能来个再来一碗,现在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气氛。
她背着手,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着脑袋,“老师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得再努力一点。要不然被学生赶上的话可就不好了。”
刘仁轨无语了一瞬,开口答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赶上了。”
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八岁参战的事情。
但想想学生的成长速度过于惊人,迫使他也不得不多加研读进学,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在陪同李清月回返入住营帐的路上,他想了想又多问了句,“公主觉得,那青州刺史会来阻拦你的行动吗?”
折冲府兵驻地内的动静,元神霁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前便一度提防于刘仁轨宁可让府兵生乱,也要将那封奏报给送出去,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就算白日里因军营戒严而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此刻也该当知道了。
他会对公主意图参战抱有什么想法呢?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您放心吧,他拦不住我的。”
这是一句不需要见到元神霁的应对方法,都能猜到的事实。
当安定公主随军参战的消息被反复宣告后,青州刺史若是想要在没有皇命在手的情况下将她拦住,便等同于要跟这营地之中的一万多名士卒为敌。
不错,他确实有一部分兵权在手,可也远不能和此相比。
他拦截个奏表还成,想拦截住参战士卒的洪流,却绝不可能。
“安定”这个名号的存在,对于不确定性最大的海航来说无疑是个吉兆。
而这还只是个最小的理由。
对于那些只希望能保障作战前后权利的底层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给了他们以承诺,若能随同出征,等到回返之时便能和他们一一校对那木板上的姓名。
而对于稍有些追求的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的存在,意味着高居庙堂的天子必定会对百济一路分出一些注意,起码也要保障他们的后续支援。
这是他们活命甚至立功的希望啊!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当安定公主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随军意愿后,有人想要将她从中拦截下来!
在第二日登船出兵的那一刻,李清月的这一番猜测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元神霁早在获知安定公主出现在军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得半个晚上没睡好,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然而他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抄录名单另有所图,也没能对其作出拦阻,自然是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
以至于在这两相对望间,反倒是沿岸的海风之声最是响亮。
李清月忽然高声喝道:“元刺史!”
元神霁凝眸望去。
正见长风将这位小公主身上的披风高高扬起。
她的下一句话也已在风中传来,“折冲府校场之上的姓名木板,劳驾您多加看护了。另有两封书信还在营地军帐之中,也劳驾您为我送往京城!”
她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表示致谢,转头就消失在了元神霁的视线之中。
可这位青州刺史丝毫也没有因为这份“礼貌”而觉感动,更没有庆幸于这位公主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撕破脸皮,去说他此前阻止刘仁轨行动的事情,反而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书写有姓名的木板成了他的看护对象,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安定公主随同刘仁轨从百济回返后,这些后续的军功和阵亡将士的统计事宜也要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协助刘仁轨征发府兵的时候做得有多敷衍,到时候就得有多少麻烦。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安定公主正是要借此来给老师找回场子。
而那两封书信,只怕就是给陛下和皇后的,这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若是在其中对他予以状告,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再加上没能阻止公主参战的办事不利,两罪并罚下来,天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他这青州刺史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在意于这样的位置,可洛阳元氏却需要啊……
元神霁握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
偏偏这是公主写的信,他必须慎重对待。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还为难刘仁轨做什么!
反正,那府兵制的实施情况,陛下也未必就会当即过问。反倒是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让他身陷局中了。
而他甚至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
因为就是在海航渡船出发后的这个傍晚,他的青州州府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衣着光鲜的少年人,明明并无官职在身,却有着一番世家贵胄的气度,紧随其后的正是屯营“飞骑”!
那是陛下的亲卫。
恐怕也只有那少年人脸上的焦虑,稍有破坏他的威风。
可这也是一位绝不容元神霁慢待的客人。
在听元神霁说出了近来青州地界上的事情后,来人更是勃然变色,“公主渡海出征,你为何不拦?”
元神霁好生无奈:“我没有陛下的圣旨,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本拦不了。”
可这话一出,崔元综却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当日公主离宫,让他成为了被问责的对象。
甚至比起和他交谈的裴炎来说,他身上的责任还要更重一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必须对陛下给出个交代。
崔元综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清河崔氏本已日渐好转的局势崩塌,只能在应付过去了陛下对于他的考校后说道,既然是因为他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才让公主有所误解,那么说不定由他来亲自解释,更有可能将公主给带回去。
陛下当即打发他和出门找人的禁军一并上路,只是还多留给了他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惩罚。
崔元综暂时无心考虑后者,只想着若能将公主给接回来就万事大吉。
这接连数日的赶路中,他是一点也不敢多歇息,可惜还是在沿路间遇到了一次航船阻滞。
结果当他抵达青州的时候,收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结果——公主早已经离开了。
若是人还在岸上还好说,可这军船离岸,他总不能也找一艘船追上去。
姑且不说他能不能追上了,就算真在海上追到了人,凭借着他这点本事,真的能将人给带回去吗?
一想到这里,崔元综只觉满心悲愤。
他那句话会被公主当真也就算了,结果这追赶之路也如此不顺,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凡这青州刺史稍有几分头脑都该当知道,哪怕李清月是刘仁轨的弟子,陛下也不会准许她以这等稚龄远征的!
可他刚想说出几句斥责之言又顿时收了回来。
他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在弘文馆中进学,没这个资格对朝廷命官妄言。
他已经吃过了一次口无遮拦的亏,自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神霁却是看出了他的这份欲言又止,为自己再多辩驳了一句:“我敢说,让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
他并非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而是直接示意崔元综随同他前来。
二人抵达了已空无一人的校场,停在那几十块木板的前头。
元神霁指着那些“证据”说道:“我又非京中人士,如何能知道,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本事,凭借着这样的手段稳定军心,在这些士卒的拥戴之下登船。”
“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该当有的表现吗?”
不是!
她这一手本事,只怕不是因为刘仁轨的步步传授,还有她本人的机变。
否则在安定公主出现之前,刘仁轨不可能是这样被动受制的状态。
元神霁甚至觉得,倘若安定公主不是个公主的话,她昨日到今日的一番表现,已足够让她在陛下心中地位斐然,去与太子一较高下了。
不,就算是个公主也能有此等待遇。
或许也恰恰因为她是个公主,才让她这种收拢军心的举动,少了对陛下的威胁,反而成为天子能够赖以夸耀的资本。
他心中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将那两封信连带着几块备用的木板,都摆在了崔元综的面前。
“这里有两块抄错了字后废弃的板材,以及两块公主写多了的,再有便是公主给陛下皇后所写的信件,都由你和禁军一并带回洛阳吧。我也会同时上呈一份请罪奏表的。”
“若需要我前往洛阳请罪,我自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但要是想让他协助什么海上追赶,那就大可不必了。
崔元综应道:“我知道了。”
元神霁已将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在将此地的物件收拢完毕,行将踏上回返洛阳旅途的时候,他望着面前已是漆黑一片的天穹,终究还是又叹了口气。
此行的失利意味着他还有了更多的麻烦。
因为那个接不回公主的惩罚,是让他也去边境作战!
谁让陛下说了——
他倒是要看看,清河崔氏子弟所说的实战出名将,到底能出个什么东西来!——
早已在海上的李清月可顾不上去管崔元综这个背锅侠。
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置身的航船之中。
昔年太宗皇帝征伐高丽,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扬州打造海船数百艘。
这些海船之中的绝大部分还没退役,并停靠在青州、莱州、登州这些沿海港口。
而这些海船的造船技术,也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国家。
李清月心满意足地下到海船下部,就在船长的领路下见到了为防意外而设立的水密隔舱。
这是为了防止船只破损渗水,直接造成沉船,经由这一出缓冲,情况就要好得多了。
这个技术,在如今的航船中居然已经有了应用,让李清月倍感欣喜。
她还见到了在船长室中根据《海岛算经》和北斗星定位大致画出的远航百济海图。
虽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的海图相提并论,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起码能保证,她不会跟着航船漂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去。
“算起来我带上船的一件东西也和太史令有关。”李清月指了指那出自李淳风备注的《海岛算经》,开口说道。
接到她的示意,一直就没将包袱离身的阿史那卓云连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李清月一边将包裹拆开,让其中的圆盘露出其面目,一边说道:“此物出自太史令之手,我将其叫做——”
“航海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