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闻声赶了过来。
河南道幅员不小,豫州与青州已几乎在其两端。
为图赶路便捷,大多府兵都是在青州邻近的数州征调前来的,所以这出身豫州的张继,在营中的熟人不多,骤然听到那木板上写有他的名字还不由一怔。
“哪儿呢哪儿呢?”趁着人群还没因这头的热闹将这里围堵起来,他已快步抵达了前头,恰好循着友人伸手指示的方向看到了张继两个字。
之所以能找得这样快,是因为在他前后所列的,都是与他同一“火”的乡邻。
这样多熟悉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对一个认得些许字的人来说,确实是很醒目的。
“……还真是我的名字啊。”这四十来岁的男人喃喃。
眼下的一道刀疤,让他乍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上了几岁。
但他眼神温和,倒并不显得有多凶悍,至多就是能让人看出来,他并不是个刚上战场的新兵。
他随即就朝着后头赶来的年轻人喊了一句,“二郎,来这儿,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后头赶来的那人与他看起来关系更为亲近,以三步并作两步的架势穿过人群贴了过来,却在抵达他身边后,以稍显迷茫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木板,自口中挤出一句:“三叔,您说的是哪里?”
倒不是他眼神不好,实在是这上头的黑字可能认得他,他却是一点也不认得对方。
张继闷笑了一声,将头一拍,“你看我这记性,就在这块木板的第七行第四个。”
这木板之上的名字以一行十个誊写于上,在字体稍大一些的名字下面,就是缩小了一行的籍贯所在。按照几行几列的说法,就指向明确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那个被称为二郎的青年还是有些迷茫。
他认不清这块木板标首的【豫州崖川折冲府】七个字,也只能大略判断出,在张继指示的方向所写的那几个字里,有几个和村口所立碑铭的文字相差无几。
他问张继:“真不会认错?我名字很常见的,这营里就起码遇上过三个呢!”
张继笑道:“哪里会认错,折冲府所属是咱们的没错,张家村在这地界上也就那一个,你张忠有重名,可总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重名吧?”
“哦……这倒也对。”他恍然。
豫州折冲府大多是给洛阳周遭提供戍防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家道中落的府兵才会被派遣到这个苦累活,人数比之其他几州少了一半还多。
同乡的人他都认得,重名不了。
那……那这木板上这个位置所写,就确实是他的名字。
但这名字是确认了,困惑却还是一点不少。
他此前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觉得此物活像是村中那口井前立的捐赠人致谢名单,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此地围拢过来,他干脆将张继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叔,你说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他有自知之明,以他这等身份,好事不可能找到他。
在入营登记之时他见过自己的名字被刊载在名册上,在此之外,他都是同乡口中的张二,可不是什么张忠。这样的大名在前,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陌生。
他嘀咕着,也将自己这个担忧给说出了口。
“不能吧?”张继扫了一眼全场,回道:“一块板上几百个名字,这好几十块木板,怕是将咱们全营地的名字都给囊括其中了。”
总不能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给一网打尽了。
所以这起码不会是一件太坏的事情。
可要说也真是奇了,营地里怎么会突然弄出这样的东西。这般大手笔,在之前居然没有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不对,还是有些动静的。听说昨日就有一批东西送入营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所见的木板有关。
眼见因此地聚拢的人数太多,已有巡营士卒来将他们往回赶去,张继连忙拉着张忠也一并往后退,唯恐他们站得太前遭到问责。“别多想了,咱们先回去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与其继续去揣测些无根据的事情,自己吓自己,还不如等一个结果呢。
想想看吧,再坏的事情,还能有比被征调进百济战场这件事更坏吗?
张继想到这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远房侄子乃是头一次参战,他却已是第三次了。可前两次作战里的杀敌功勋发到手中的时候层层减少,也仅能维持个温饱而已,至多就是让他可以给下一辈多留下二十亩的田地,以至于他对这第三次出征几乎没报多大的希望。
他倒是也想试试能不能逃亡而走,大不了就是携同全家一起背井离乡逃亡,毕竟,家中多个壮劳力才能多口饭吃。偏偏……上一个想走的家伙至今还没个消息传出来,近来营地戍防也越发严苛,分明是不给人以这样的机会。
“三叔,您在想什么呢?”
张继转回眼前,慨叹道:“放心吧,最迟明日就能有个结果的。”
已临近他们出征之时了。
事实上都不需等到明日,在半个时辰后他们就得到了征集信号,让他们聚拢在一处。
“这是要提前动兵了吗?”张继在营中办事老道,便与上头的队正关系不差,可队正也只给了他一个无可奉告的信号。
见他面露几分垂丧,队正低声提醒道,“不是我不想说,上头的旅帅、校尉知道的可能也不多。只知道让我们以团为顺序去见刘都尉。”
一团不过区区两百人,那这么一算,起码要分成五十多趟了。
忽然在出兵前做出这等行动,听起来更觉奇怪了。
可在抵达校场之时,这些本还抱着满肚子疑惑的人都先全数安静了下来。
夏日的校场地面热浪翻滚,也将那一面面木板给照得发亮。
张继可以确定,此刻位处于台上的几块木板之中,其中有一块正是写有他名字的。
木板的纹路、颜色和拼接处各有不同,他在家中做过木工活,也就并不难确认这一点。
但特别的是,在台上还有一块完全没有写字的木板,还正是三块木板中位处于中央的一块。
这又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已下意识地朝着那块空白的木板看去,像是在等待着其上给出一个结果。
与此同时的台下,还有另外一人也在看着那个方向。
“老师若是现在阻拦我的行动,或许还有机会将我留在此地,可一旦我登台,您将再不能阻止我此番一并出征,也得算是和我共谋之人了。”
李清月说话间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回忆着自己行将说出的话。
刘仁轨朝着她看了一眼,无奈回道:“我现在好像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了。”
又或者说,这是他已被学生给说服了。
他当然知道,带着公主出海远征,一个不慎就可能是掉脑袋的事情。
可当公主以这等英姿凛然的模样意图改变沉积的弊病之时,刘仁轨心中权衡轻重缓急的天平,早已无法控制地被拨动向了其中一方。
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他那本有点倔劲的脾气跟着上了头,让他率先选择的自然是一条图谋改变的路。
他其实该当庆幸,他教的这个学生早在四五年前就开始洞察民间风物,让她在听到将士意图叛逃时候的第一反应不是此人愚昧无知,将要做出叛国之举,而是此人不过是万千府兵中的一个缩影。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将木板和属吏提供给他的青州刺史虽然知道一部分这木板的用途,但他可能并不明白,这东西到底能够起到什么意义。
最明白这一点的,反而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李清月。
刘仁轨想了想,还是在那听起来像是被迫的话后加了一句,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出:“不过,公主也确实说服我了。”
正如李清月在昨日和他说的那样,她或许能在英才荟萃的长安洛阳等地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但哪怕是弘文馆中的学子,都会先将她当做一个寻常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可以商议时事之人。
那么她凭什么觉得,当她看清了天下所需后,能够将其付诸实践呢。就如同弘化公主明明看到了吐谷浑的要害,却只能遵循着仿佛既定的命运继续往下走。
她想去争话语权,想去丰满自己的羽翼,就必须有一场为人所认可的胜果。
这个胜利也不能只是依靠于老师的名望和努力,而是确确实实地由她做出了改变。
想到这里,刘仁轨又添了一句:“公主请上台吧。”
但这话刚刚出口,刘仁轨就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将话说得那么坚决。
因为还没等他的话音结束,李清月就已当先一步踏上了检阅台,还能从她的举动里看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两百人也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数。
这意味着并不需要担心台下的人会看不清登台之人的样子,也不需要担心,在没有扩音装置的时候,会听不清台上之人的话。
顶着台下之人讶异非常的目光,李清月就这么镇定自若地驻足在那里。
她此刻身着的是一件改版的皮甲,长发挽在脑后,虽是过于年轻了些,但怎么也能看出点精干的气质。再加上刘仁轨已随后登台,也就更可以让人知道,这并不是哪家的小孩没有管好跑上了台前来的胡闹事,而是一件正经事。
“诸位是否还在疑惑为何会突然有此一举?”李清月定了定心神,扬声开口。
众人彼此对望,都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惊奇。这当然是他们的问题,他们也疑惑于为何刘仁轨会选择将这个话语权交给一个这样年幼的孩子。
然而不等有人发问,这台上之人的下一句话已随即发出:“是为求此战士卒同心!”
李清月很清楚,要和这些士卒去说什么李治想要将平定高丽毕其功于一役,说什么这些地方都曾经是中原王朝故地,那都太为难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不会明白这个的。
当厌战情绪日盛,到了有人想要逃亡的时候,更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就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和征讨立功的动力。
她所说的话,自然越是简洁越好。
“百济、高丽、新罗等地,地处边陲,气候险恶,诸位肯从军作战已是不易,自当令人铭记诸位姓名。”
她伸手指向了那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木板,语气越发激昂:“大军回返之日,每个名字都将有其归宿,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绝不令任何一人被抹灭功劳、遗忘于海外,这就是此物的意义。”
台下众人闻言,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个与往日出战前不同的说法,让人难免升起了希望。
可怎么说呢,这话若是从刘仁轨的口中说出来,恐怕要比从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有可信度得多。
一个如此的年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资格给出这样的许诺呢?
然而李清月仿佛不曾看到台下的质疑目光,已坦然地说了下去,“七年之前,陛下赐我封号安定公主。”
“……啊?”当这一句话出口之时,明明该当安静的台下还是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几声惊呼。毕竟谁又能想到,在这距离洛阳千里之遥的青州,会有一位公主前来军中。
军纪严明,这些声音只短暂地出现,并没有影响到李清月的下一句话传入众人的耳中。
“海航之路,边境之战,唯望安定而已。故而明日起航之时,我与诸君同行。”
李清月朝着一旁伸出了手,有人手捧托盘而来。
托着那盘子的人身上还带着镣铐,让人并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正是那一度想要逃走的赵文振。
或许认得他面貌的人并不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台下之人因近日军中的种种流言做出推断。
不过此刻,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在好奇于他为何会出现此地的同时,他们也已看见他恭敬地将托盘递交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这位年幼的公主自盘中举起了一支墨笔,走向了那空缺了文字的木板,在那上面挥毫间写下了三个大字。
那是——她的名字。
自显庆元年开始习字到如今已有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练出一手漂亮洒脱的字体。再配合她方才说出的那些话,就更不难让人明白她这提笔书写之中的意思。
她说她也要随同众人一并渡海,所以这个名字同样要和其余众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此地,以见证这一出“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还有……
她又随即将手中的笔交到了刘仁轨的手中,让这位出征统帅的名字也留在了这块木板之上。
木板黑字,笔墨留痕。
这份承诺听在了他们每一个人耳中,也令人莫名感到,在这个一蹴而就的动作里,其实有着足够厚重的分量。
当他们被陆续带离此地的时候,明明距离他们抵达此地站定好像还没经过多少时间,但身在其中的张继却知道,自己已经记住了这位小公主的脸,也记住了她说出的那几句话。
……
李清月目送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轻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我方才的这出表现怎么样?”
当她朝人看来的时候,恰有一缕日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显得异乎寻常的璀璨。在这等热切的情绪面前,刘仁轨也不得不说,那是一番足够简洁也足够直白的陈词。
但看着学生这个做了大胆的事情后还想要索求表扬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提醒道:“你别忘了,这一出还得来上五十次呢。你现在就开始得意,小心之后气势不足。”
还得当心一下,前面能大声说话,后面就要嗓子哑了。
李清月翻了个白眼,对于老师在此时对她的“打击”是何用意心知肚明。
她接过了澄心递过来的润喉汤饮,这才出口答道:“次数多怎么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端详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出来的几个字,颇有几分孩子气地说道:“到时候还能选出其中写得最好看的一个,挂到外面去!”
想想此番出征的时间绝不可能短,这一块块木板挂在外面的时间需得以年计算,她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合适得很。
她既要让这军中人人知道,她是要随同他们出战的,以稳固这波澜不定的军心,也要让此地留下个供给他人瞻仰的标志。
字怎么能丑呢?那会有损她形象的!
刘仁轨扶额苦笑,觉得有些时候真是难以读懂她的想法。
可忽然之间,他又见她重新持笔在手,像是在审视着面前的每一个字,就连声音也重新正经了起来:“老师,这既是要做出改变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从都城中走出来的第一步,不是吗?”
那么,再认真一点也并不为过。
五十次的重复并不算多,起码这可以保证,当起航之时,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伙伴里还有一个人,叫做安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