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尚药局医官将药物和冰袋往贺兰敏之脸上敷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有点恍惚。
这应该不是被戒尺砸到了脑袋的缘故。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他往此地走的路上,那宫女还告诉他,皇后殿下是很好说话的人,起码在看到了他这个外甥后,应当为他的成才而觉欣喜。
凭借着他来到长安与洛阳后的种种待遇推断,贺兰敏之也觉得,他应该享受到的是座上宾的待遇。
他近来还隐约听到了个风声,说他这位姨母有意将武士彟那个周国公的爵位从武家男丁的身上剥夺下来,交到他的手中。
这让他更有了傲慢的资格。
可怎么就成了这样一出开场……
“嘶——”脸上的剧痛又让他将思绪给扯了回来。
他实在很想问问姨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丝毫不顾及皇后形象,将一把戒尺给丢出来,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并不适合问出这样的话来。
这份纠结,让他那张脸有片刻的扭曲。
但因他脸上还残存着那道被戒尺抽出来的印子,怎么说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忍痛憋出来的,而不是欲言又止。
“敏之,你还好吧?”武媚娘稍有几分歉疚地问道。
她也没想到,没给阿菟一个教训,让她下次谨慎行事也就算了,那戒尺横空飞出之下,抽中的居然是贺兰敏之。
母亲年迈,武家的“闲杂人等”又不讨喜,她在宫中不便过多往来,能在膝下承欢的也就只有阿姊与贺兰敏之。
将敏之这一打伤该怎么说呢,倒不是她会有多少难受,主要是母亲和姐姐会心疼。
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便不好交代。
好在贺兰敏之已努力平复了神情,转头回道:“多谢皇后殿下挂心,敏之无事。”
他本就是抱着目的而来,就算真有事也得先说无事,博取些同情,往后才好说话。
他却没瞧见,在他故作镇定地说出那“无事”二字的时候,李清月在旁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早在李清月还在长安之时,其实就与贺兰敏之打过照面。
但要李清月看来,别管此人皮囊上如何讨喜,也遮不住他那一身轻浮习性,所以她很是不喜欢他。
就算忽略掉她已知道的历史,她也怎么都不喜欢这个家伙。
若是加上历史上他对准太子妃下手、欺负太平公主的侍女,还有……
算了,不提了,禽兽败类一个。
现在若非母亲觉得对方还是她的好外甥,李清月才懒得应付他。
方才她躲开母亲的戒尺,结果让那东西误伤到了旁人,她还觉得有点愧疚,但再一看被戒尺砸中的是谁……
贺兰敏之啊,那没事了。
该说不说,这家伙的卖相注定了他只要仪表体面,就很有一番翩翩少年郎的样子。
殿中前来为他诊治的医官就觉得他看起来颇有礼貌,在将东西收拾齐整后,又叮嘱了两句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贺兰敏之颔首回以一笑,“有劳了。”
只是这一笑又牵扯到了被打伤的面颊,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今日敏之本应该是客人,却先在此地受了伤,真是让我过意不去。”武媚娘望着贺兰敏之说道,“这两日就先在西苑中住下吧,等养好了伤再回长安去。”
万一顶着这么一张脸回去长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这个外甥有什么仇呢。
贺兰敏之对此自无不可。
有这道逗留的邀请,他还不必急于将有些话说出口,显得他不够沉稳。
只装模作样地多问了一句:“不知在西苑之中可有人居住?我住于此地会否打扰?”
“应该不会的。”李清月抢在武媚娘的前头答道,“西苑中就只住着玄奘法师和他的几个弟子,因西苑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更便于他们整理翻译佛经。若是表哥对佛理感兴趣的话,还能向玄奘法师请教一二呢。”
贺兰敏之:“……”
他很认真地想要从安定公主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发觉对方好像当真只是在回答一个问题而已,并没有要从中内涵的意思。
可这话他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好在皇后殿下已出来打了个圆场,“你少听阿菟在这里胡扯,你对佛教又不感兴趣,何必要因为居住得离玄奘法师近就要去拜访。”
“让你住在西苑确实是图个清净而已,也方便你养伤了。”
贺兰敏之琢磨着以自己今日的形象不便再多说什么,便任由皇后派的人将他给带了下去。
他这一走,殿内顿时又成了母女俩目光相对的情况。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武媚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李清月已扑到了她的腿边,顺带还避开了她的肚子。
要不是她的身高已比几年前高出了许多,武媚娘几乎要觉得,这实在是让她眼熟的一幕。
她再小一点的时候便总这么趴膝头,现在竟故技重施上了。
而且,耍赖也就算了,她还嘟囔道:“阿娘你看,之前的戒尺打错了人,说明老天都觉得您不该打我,要不然就要让旁人代替受过了。”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理直气壮:“而且我知道错了,我也戴罪立功了嘛。”
武媚娘:“……戴罪立功不是这么用的。”
李清月眼珠子一转,“那我换一种方式戴罪立功怎么样?”
武媚娘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地方立功?”
“嗯……我如果说我发现了一种应用前景很是喜人的东西,在没拿出个成果来的情况下,阿娘肯定不相信,我也想先把这东西保密一下。”李清月认真分析。
若非武媚娘对她的脾性很清楚,都险些以为她是在给自己找开脱的借口。
要按这么说的话,她还真在益州有了些特别的收获?
就是不知道这个收获,是不是需要她额外冒险了……
可惜按照她话中的意思,她是暂时不打算说的。
李清月已接着说了下去:“阿娘,我觉得我的这个戴罪立功,可能要立在贺兰敏之的身上。”
武媚娘笑骂了一句:“没规没矩的,哪有喊全名的,那是你表哥。”
李清月把头一埋,权当没听到这句话。
反正她一向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没好态度,就像她早两年间就很嫌弃李义府是一个道理,阿娘应该早就习惯了。
真在有外人的场合下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不会给阿娘惹麻烦的。
武媚娘显然就是知道她心中有数,这才没对她做出什么限制。
李清月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您真的觉得,姨母让贺兰敏之前来洛阳探望您这个理由,能让他如此殷勤地在这个时候前来吗?”
她一边问,一边将头又重新歪了过来,露出了一个卖乖的笑容:“阿娘,我总觉得,他还有别的目的。”
这真不是她出于对贺兰敏之的“偏见”而得出的结论,实在是贺兰敏之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连和唐璇这种不算官场老油条的人相比,贺兰敏之都年轻得过分。
这就让他的行迹之间,难免暴露出了可疑来。
再加上,李清月对贺兰敏之被打一事根本没有多少同情心,也就让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对方的小动作上,而不是在他的脸上。
“您知道吗?”李清月语气严肃,伸出了一只手比划了个“五”,“我留意到,他摸了五次袖子。”
“这多奇怪呀!姨母让他带给您的问候礼物,早就被他转交给宫人了。您对待他是什么态度也很明显,所以他不必以这等举动缓和紧张情绪。这还有可能是什么意思呢?”
李清月判断,“我猜,他袖子里必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了,进宫之前都有搜身的,如果是刀具的话肯定瞒不住。恐怕是信件之类的东西。”
“万一是你外祖母让他送来的家信呢?”武媚娘问道。
李清月撇了撇嘴,“您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不是这么想的,诓我做什么!”
“当然了,要知道是不是如此也简单,把守卫洛阳宫大门的侍卫叫来一问便知。反正,如果是外祖母送来的信,他早就应当拿出来了。”
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
她目光灼灼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我没猜错,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必被惩罚了?这证明我眼光很好,不会乱做选择的。”
武媚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让人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但在意识到贺兰敏之带来的可能是一封信后,武媚娘垂眸之间闪过了一抹厉色。
她隐约有了个不太妙的预测。
在将把守宫门的士卒喊到面前,获知了贺兰敏之所带的真是一封信,还是一封被他称为家信的东西之后,武媚娘的脸色已彻底阴沉了下来。
现在,就差证实她的猜测了。
只希望,贺兰敏之这孩子不要让她失望!
因有要紧事临门,武媚娘也顾不得计较李清月擅自跑到蜀中的事情了。
反正之后在跟陛下解释的时候,还是要重新探讨她的胆大包天举动,现在让她逃过去,也只是逃过一时而已。
她也暂时没告知阿菟刘仁轨的事情,总归刘仁轨面对的也不是危及性命的大事,不急于去办,还不如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妥当。
倘若贺兰敏之要做的真是她猜测的那件事,这二者之间也算有点联系。
那就等着他上门来找吧!
事实上,贺兰敏之也没让她等多久。
他在第二日的下午便重新请求拜谒,又在武媚娘屏退了宫人后,将那封信放在了她的面前。
“敏之这是何意?”武媚娘凝视着贺兰敏之。
他面上未曾消退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当这封信出现在武媚娘面前的那一刻,她觉得更加滑稽的,就是贺兰敏之本身了!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贺兰敏之说道:“这是中书令请我转交给您的信,说是您若看了信便都明白了。”
武媚娘目光沉静不改,心中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中书令,李义府!果然是他!
若非武媚娘涵养惊人,这会儿她便只想将那封信直接甩到贺兰敏之的脸上,就砸在那为戒尺所伤的地方。
昨日在获知贺兰敏之携信而来的时候,武媚娘就已有了些猜测。
可她是真没想到,李义府在情急之下选择的送信对象居然会是贺兰敏之。
而她这个外甥也当真毫不设防地接过了这封信,将其送到了她的面前。
不,恐怕不应该说是毫不设防。
武媚娘对于李义府是何许人简直心知肚明。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借助许敬宗之手,利用权贵子弟的往来,给李义府的儿子李洋下套,诱导他在被禁足的状态下向皇后求援。
那么若是李义府需要说服一个人在此时为他做事,他会选择用一种什么方式呢?
不会是陈说利弊的。
这种事情,对于年纪尚轻的贺兰敏之来说,未必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反倒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最能打动人心呐。
那就只有可能是利诱之法!
武媚娘强忍住了心中沸腾的怒火。
在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外甥的优待分外可笑,更可笑的是,他已在长安两年有余,还在国子监就学,居然还不如阿菟这个孩子把人心世事看得明白。
但在此刻,她只是一边将信拆开一边用从容的语气问道:“那信中写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贺兰敏之迟疑了一瞬,答道:“知道。”
说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
要不然姨母就该问他,为何一个不知好坏的东西都敢送到她的面前。
但若只单说“知道”两个字,贺兰敏之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便补充道:“中书令态度诚恳,我见他对姨母只有敬重之意,就想着为他将信送来也无妨。反正到底要不要帮他,还是姨母自己决定的事情。”
这话说得体面,武媚娘却听得一阵怒火上涌。
什么只有敬重之意,全是空话。
在李义府这等人的心中,分明是对他有用没用的区别。
不过该说不说,李义府在能屈能伸这件事上还是很有本事的。
倘若忽略掉这封信写成的背景,这还确实是一封合格的投诚信。
李义府在信中说道,他能在坐上中书令的位置后,让赵郡李氏承认他的身份,就也能在重获自由和地位后,让赵郡李氏站在皇后这头,力挺她坐稳这个位置,或者成为太子的支持者。
他也可以为皇后彻底清除废太子李忠、许王李素节等人,以确保陛下不会再有机会向着先前的决定反复。
还有……
皇后对于武家的人有所不满,但她能用的不是还有杨家和贺兰家的人吗?他会全力支持这些人在长安进一步站稳脚跟的。
这甚至还不是全部。
总归,信中桩桩件件,都不是站在陛下的立场,而是站在了皇后的立场上,听起来极有诱惑力。
但武媚娘知道,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
李义府是个能被掌控住的人。
也是一个能有起码的局势判断,不会自己一脚踩错而将别人也给拖下水去的存在。
可很显然,李义府不是!
所以这份投诚她不仅不能接收,还要按照原先所预计的那样,交到李治的面前。
看看吧。
李义府舍陛下而求助于皇后,乃是求生之举。
那也别怪皇后觉得此时最佳的选择乃是放弃李义府,拉拢更多的有识之士了。
只可惜,这中间还掺和了一个本不该涉足其中的人。
自贺兰敏之所在的角度看去,皇后殿下的眉峰微动,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似乎是对这封信格外满意。
这让他揣度,他做出的送信决定或许没有错。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皇后发问:“李义府给了你多少好处?”
贺兰敏之才放松了警惕,想都不想地接道:“没多少。”
糟糕!
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贺兰敏之就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句不太应该开口带出的话。
但他小心地擡眸打量皇后的神情,想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信号来,确认他要不要为自己的那几个字进行找补,却没能发觉出任何的迹象。
只见她随即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此事我知道了。”
贺兰敏之忐忑地退出了宫殿,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这么看的话,姨母应该并没有怪罪他僭越行事?
他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但在重新看到殿外蓝天的那一刻,他又直起了腰板。
总归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么李义府那头通过李洋给他的财货,就休想让他吐出来。
政局上的博弈结果如何,他不在乎!反正他也得算是个赢家!
李洋这家伙可真是有够大手笔的。
不仅给他送了几箱金子,一座长安城中的好宅邸,还额外送了他一个长安郊外的田庄,正好可以用来狩猎。
倘若诸事无虞,他可以早点开始想,今年的冬狩要邀请什么人一起参加了。
但也就是在他离开了武媚娘视线的那一刻,那封经他手送来的书信被狠狠地拍在了案上。
紧跟着便是武媚娘一声痛骂:“又蠢又短视!”
待在殿中内堂的李清月听到这个声音连忙冲了出来,“对对对,他就是个蠢笨如猪的东西,您犯不着跟他置气啊!”
贺兰敏之已离开此地瞧不见,李清月却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怒火。
她忙不叠劝慰道:“您生他的气反而让自己难受,这多不合适对吧。”
“再说了,您要是真觉得他笨得可以,这不是还有我这个聪明女儿在您面前吗?”
说话之时,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像是格外骄傲于自己发觉出了贺兰敏之的异样。
这份骄傲倒也不全是表演。
这么看的话,虽说她在穿越之前没经历过这种政治博弈,但经历的事情多了,也是能成长的。
而且很显然,她在这方面上的天赋还不低。
不愧是阿娘的女儿。
也很对得起阿娘和老师的双重指导。
武媚娘一擡眼就瞧见了女儿这副自卖自夸的样子,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啊……”
真是个活宝。
但一想到贺兰敏之今日的表现,她又不由冷下了几分神色。
“阿菟,你当我真将他看得那么重?”
不是的。
贺兰敏之没那么重要。
武媚娘沉声说道:“我是气他如此做派,分明是不将我阿娘和阿姊对他的栽培放在心上。”
“要知道,一个人没有本事不可怕,没本事还要揽事上身,那就当真可怕了!”
贺兰敏之到底有没有本事,或许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但李义府的事情他都敢担,他是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那些银钱烫手!
武媚娘语气唏嘘:“平日里谁短了他的用度?可他才十八岁就敢做这等事,迟早要惹上要命的官司。”
哪怕她已是皇后,也吃不消有这等愚蠢的亲戚。
武家的那些她已经丢出去了,至于贺兰敏之,之前是她没发觉此人也有当祸患的潜质,现在却……
李清月当即朗声接道,也正说出了武媚娘的心里话:“那就把他丢得远远的,到惹不着麻烦的地方!”
话音刚落,她又压低了声音凑到武媚娘的耳边,追加了一句:“要是外祖母会伤心的话,我们就偷偷地丢。”
武媚娘转头瞥了她一眼,觉得一阵好笑。
殿中明明没有旁人在,她不必这样小声说话。
可大概正是因为女儿的表现,她的唇角才难以抑制地上扬了几分。
“行,偷偷的。”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觉得,早点认清贺兰敏之难当大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