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李治是这么想的,还真就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李清月:“……”
李治轻咳了一声,看到女儿在原地盯着他没吱声,仿佛在对他进行无声的控诉,也稍微有点心虚。
连忙说道:“去吧去吧,去屯营兵里挑两个侍卫去,让我安心一些。你阿娘那里也能放心。”
李治算是看出来了,虽说阿菟对他也挺孝顺,毕竟当年都能画出那么一幅画,可若有一杆秤将他和媚娘放在两边,称一称到底是谁在阿菟的心中分量更重,大约不会得出第二个回答。
还是拿媚娘用作说服她的理由妥当些。
李清月没有抗拒李治给出的好意,只是在临去之前又自门边探回了个脑袋:“阿耶,北门屯营兵给我当侍卫保护安全,那不是降职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北门屯营的兵马,与南衙兵不同,乃是李治的直属私兵。
屯营主要负责的确实是宿卫出行任务,需攒够了资历或者在特殊情况下才有参战的机会,但怎么说也比南衙十二卫更有机会得到天子青睐,忽然成了公主的随行侍从算怎么回事?
李治好笑地看着那张面露忧色的年幼脸庞,“我与你一份敕令,你拿给薛将军看了就知道了。”
李清月在立政殿侍从的带领下往玄武门方向去的时候,往敕令上看去。
见李治在上头写着,跟随公主与刘给事中外出的侍卫,自“百骑”之中择选,以三年为一任,与充当游幸随从待遇等同。
“什么是百骑?”
李清月在见到薛仁贵这个熟人后,打了招呼便问道。
薛仁贵自永徽五年洪灾中下山抢险后,又得了李治一番奖赏。
除却宝马财物外,李治还向他承诺,倘若高丽等地兵祸再起,便将他派遣出去独立作战。
凭借着他在贞观年间积攒下的当地作战经验,还算熟悉地况,专业对口了。
眼下还继续在玄武门担任禁卫军统领,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屯营兵的总辖长官。
听安定公主发问,薛仁贵虽有些讶异于她的表现,还是回道:“自贞观十二年后,屯营兵归于陛下亲卫,分作百骑与飞骑,百骑的选拔募兵规则要比飞骑容易些,正如陛下所说,担负的是游幸随从的职责。”
就像陛下那次出行万年宫,除了拱卫安全的骑兵队外,一部分仪仗队伍就是由百骑组成的。
这些人或是能力或是资历还有欠缺,被分在了次一等的行列。
现如今既然陛下说了,跟着公主出行也算巡幸资历的积攒,那便和他们现在所做的熬时间任务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
“公主莫要觉得百骑屯营兵就是行将被淘汰的兵员,他们……”
“我知道的,”李清月答道,“能有机会出现在御前,就已不简单了。”
薛仁贵闻言颔首,虽没在脸上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心中却已对这位小公主多了几分好感。
他自同行的副将手中接过了一本名册,放在了李清月的面前,“公主可从此名册中选出几个名字顺眼的来,我再将人带到您面前看看。”
能入屯营兵的,形象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或许区别只在于合不合眼缘罢了。
李清月也没指望能从其中选出什么潜力股来,干脆随手选了几个名字好听的。
当人都被带到她面前后,她挑挑拣拣地又只剩下了一个。
就这一个,李清月还敏锐地意识到,薛仁贵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
“他的身份不对吗?”李清月好奇问道。
都已在百骑营里了,应当不至于吧。
“那倒不是……他也是通过正经选拔上来的。公主看他满意就行。但他的本事比较寻常,没什么出挑长处。”
还有些话,薛仁贵觉得不太适合同李清月说。
比如说这个名叫唐璇的“百骑”原本应当算是个文官,曾经是吴王李恪府中的典签,也就是卢照邻在邓王李元裕府中担任的官职。
吴王李恪在高阳公主案中被处死后,他府中的门客自然也一并失业了。
陛下或许是对这位兄长还怀有几分怜悯情绪,并未将他府中没涉案的人员一并处死,反倒是令他们去地方上担任户曹等职务。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唐璇先祖中担任高官的不少,让他颇有点不甘心就这样外放,便参与了北衙屯营的选拔,还真让他给通过了。
但若算起他在其中的位次,恐怕得算是吊车尾的,估计会在下一次募兵之中被筛选下去,继续按照原本的路子走。
当然,要只是作为公主在长安城中走动时候的随从,唐璇也算绰绰有余。
薛仁贵刚想到这里,忽听小公主没纠结于此人身份,却问出了另一个奇怪的问题,“说起来……有女侍卫吗?”
“啊?”薛仁贵张了张口,没料到突然被问到这样一个知识盲区。
左右屯营坐镇玄武门,负责的是陛下的安全,依照历来募兵的规则,自然是不可能有女侍卫的。
可想想公主才这么点大的年纪,会问出这种话来又好像不奇怪。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老师让我开始强身健体,若有女侍卫从旁指导,应当会少走些歪路?”
这听起来是有些道理。
但历来至多是因公主喜好武艺,令身边的婢女一并习练,在这正经编制之中,有女侍卫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起码屯营之中就真没有。
薛仁贵刚要回复,却忽听身边的副将抢答道:“公主真要女侍卫一并出行?”
“道真。”薛仁贵轻斥了一声,似乎是对他此时不按规矩说话有些不满。
偏偏他这个副将来头不小,自己又是个毫无心眼的脾性,竟没管上官的斥责,又说了一句,“若公主想要的话,这里还真能有一个。”
李清月循声朝着这个副将看去,见对方面容深刻,颇有异域风情,显然不是中原人。以她早前所见到的朝廷官员,出自突厥的可能性最大。
“我又没说错,”这被称为道真的副将迎上了薛仁贵的目光:“我妹妹便能胜任这个位置,只是还需圣人准允罢了。”
薛仁贵听得有点头疼。
道真的全名是阿史那道真,身份也不大寻常。只因他父亲阿史那社尔乃是投降于唐朝后又为大唐屡立战功的存在,在先帝去世之时还提请殉葬昭陵。
在被拒绝后便继续在朝中任职,直到在去年去世,被陛下追赠了辅国大将军官职,谥号一个元字。
阿史那道真作为他的儿子,自然很得陛下看重。
虽还未曾正式上战场,但也已在陛下亲卫之中担任了个高官位置,迟早是要得到重用的。
若他真去向陛下请求让自己的妹妹担任小公主的亲卫,还真有可能。
以阿史那道真这个没心没肺的性格,平日里早就将他妹妹的底细在闲谈中抖落了个干净。薛仁贵就听过。
道真说她有突厥将领习气,虽早定居在了长安城中,依然喜好打熬武力,他都未必是妹妹的对手。
可惜没这个上战场的机会,让人很是惆怅。
若是给阿史那道真募兵的权力,他说不定就将人给放进来了。
薛仁贵不难猜到阿史那道真此刻所想。
既然走寻常的兵员招募制度,肯定是没法走通了,倒不如试试让她来做公主的侍从。以公主乃是皇后所出,又很得陛下看重的情况,难保不是一条出路。
更让薛仁贵沉默的是,阿史那道真和安定公主好似一拍即合。
在听闻还真能募招到一个女侍从后,李清月喜出望外,当即回道:“阿耶那头由我来说!”
她原本就觉得,自北衙之中招收两名侍从,多少有些误人前途。
何况比起临时从父亲这里借人,她其实更想趁此机会捞两个能听她话的。
这才是为何她在选出了名字好听的后,又只在其中找了那个看起来最不会来事,或者说憨厚老实的。
这人一看就在禁军中没有升迁希望,还不如来给她当个帮手。
最好能对刘仁轨的教学方式保持缄默,对她往后要做的事情也安分照办。
而若是有女侍从就更好不过了。一来,正如她和薛仁贵所说,刘仁轨想着让她锻炼锻炼体格,那有一位女武者的指点总要更妥当一些,以免系统所赋予的好体格也有失灵的时候。二来,便是女侍从能与她培养起更为亲密的主从关系。
这可再合适也没有了。
“只要这两人就够了?”听完李清月选完人后朝着他汇报的结果,李治的表情有一刹的古怪。
也不能怪他如此。
阿史那道真的妹妹阿史那卓云还未经准允,自然不会入宫来,那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就只是头一个被挑出的唐璇。
李治对他没太大的印象,在知道他已年近三十后,原本还看起来的卖相不错也成了金玉其外。
然而女儿撑在他的桌案前头,语气笃定,“就要这两个。”
李治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两人起码要比刘仁轨和卢照邻适合于保卫安全,又暂且将想要换人的话给吞咽了回去。“那就这样吧,若是有何不妥,到时再换便是。”
他又朝着唐璇厉声叮嘱道:“照看好安定公主,否则唯你是问。”
唐璇认真地应了个“是”。
他生了张端庄方正的脸,身量也高,甚至是明经及第出身,偏偏在气质上就有些短缺,正如李清月打量他时所见,怎么看都像是个老实人。
自立政殿走出后,李清月朝他问道:“我如何称呼你为好?”
大唐彼此称呼多是姓氏加官职,但唐璇担任着她的侍从,不算正经官职,北衙屯营守军中他也算底层,那这称呼就有些难办了。
唐璇答道,“我表字休璟,公主称名或表字均可。”
李清月反应过来了。
哦对,他是个读书人,还能按照文化人的叫法。
不过,唐璇唐休璟,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李清月的脚步忽然一顿,又担心被人看出她此刻的愕然来,快速平复了面色继续往前走去,口中回道:“那我便称你为休璟吧。”
别看她表面平静,在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和唐休璟有关的词。
比如五十拜将,七十为相,六战吐蕃,四朝宰相……
要不是觉得自己好歹是未来女皇的女儿,没必要把一个还没到崛起之时的侍卫看得如此之重,她自己也还只是个不到三周岁的孩子,她是真想试试能不能和唐休璟来个促膝长谈,问他是怎么把自己混到平平无奇的份上。
这份残存的愕然,让她在看到自己的另一位侍从之时顿时变成了欢喜。
前有老当益壮、痛击倭寇与百济的刘仁轨,后有大器晚成、连战吐蕃的唐休璟,边上还有个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让她看着这位没甚名号和头衔的突厥姑娘都多了几分亲切感。
她终于见到一个普通人了!
啊不对,比起寻常的大唐姑娘,她又好像没那么普通。
或许是因习武的缘故,她的肤色被晒得有些黑,以至于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便显得格外的白。
让李清月尤为喜欢的,是在她身上有一种宫中少见的野性。
因得了陛下准允的缘故,她也先得了一套宫中侍卫的制服。
她身量不低,竟也能撑得住,想来比起宫女衣着适合她太多。
额外显示出她并非汉人的,便是她腰间挂着的那把弯刀。在弯刀的刀柄之上,镶嵌着数枚宝石,昭示着造价不菲。
见李清月看向她,她可不管什么小公主年幼不年幼的,只知能给她这个武官任职的机会便是个好上司,朗声说道:“我叫阿史那卓云,公主喊我卓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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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卢照邻和刘仁轨先后抵达的时候,阿史那卓云这个自来熟的姑娘,都快将自己的成长经历在李清月面前抖落个干净了。
刘仁轨进来,正听见李清月极有求知欲地朝着对方问道:“边地送来长安买卖的马匹真有这样多吗?”
她自己还有一匹由弘化公主上贡而来的小马驹,但顾念着她人还小的缘故,一直都是由宫官养着,没给她亲自去看一看的机会。
听阿史那卓云说起西域前来长安的马匹贩子,她未曾见过,便对此很是好奇。
但还没等卓云答话,刘仁轨已先一步说道:“是不是真有这样多,公主亲自看看便知道了。”
“诶?”李清月好奇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
就听他接着说道:“昨日我问公主,打算先学春秋还是礼记,今日不急着决定此事,我们先去宫外做一件事。”
卢照邻本以为自己是来旁听上课的,却万没料到刘仁轨会说:“我们先去一趟长安西市。”
这听起来和授课没有什么关系。
长安西市,顾名思义,便是位处长安西面的那座大市,和靠近权贵居住之地的长安东市不同,这里不是奢侈品的集散地,而更像是一座拥挤、品类繁多的平民市场。
又因为此地格外靠近长安的西门,经由丝绸之路抵达长安的胡人大多居住在附近的鸿胪寺那块,西域商人的货物也都带到长安西市来售卖,让此地多少有几分混乱。
若是要去买卖东西,此地是个好去处。
可若是要来这里上课,听起来便有些怪异了。
卢照邻的这份担忧甚至明白地写在了脸上,被刘仁轨看了个清清楚楚。
“你觉得去长安西市,不是授课之道?”
被刘仁轨盯着,卢照邻不敢说谎,以至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刘仁轨眉头一挑,“你这想法便错了。唐人胡人,贵胄黔首,均在这一坊之地,为何不能自此地有所收获?”
“今日不谈四书五经,我想先请公主看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