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严重的?”
“你能不能别问废话,我把你抡起来甩到地上你试试?那可是水泥地面,你以为地上铺的是棉花?”
穿着警服的女人翻了个白眼,“知道当时情况危急,但你倒是注意点儿,当扔麻袋呢,你扔得可是个姑娘!还是个细皮嫩肉的。”
孟婴宁坐在警车上看着伤口被做临时处理,她身上没什么大伤,小的伤口零零碎碎却很多。
手腕上的最严重,两只手手腕被塑料束线带磨破,鲜红露肉,现在两只手腕子上都被缠上了两圈白色的纱布。
陈妄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给她找了个女刑警,看起来大概和他也是认识的,小姐姐这会儿正帮她处理手臂上一片擦伤。
渗血的伤口里混着水泥地面大颗大颗的碎石和细碎的沙,消毒棉往上一蹭,孟婴宁原本就眼圈儿通红着还没缓过来,这么一下疼得眼泪就掉下来了。
小姑娘始终没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疼得整个人都直缩缩,却没说话。
那么娇气一个小丫头,之前稍微捏她捏重一点儿都能委屈得直掉眼泪,这会儿半声都没吭。
陈妄看得眉头直接拧到一起:“那你不能轻点儿?”
小姐姐扫掉大颗的碎石块,又浇上双氧水,缠上纱布以后打了个利落漂亮的结,才回头瞥了他一眼:“我这也只能简单先弄一下以防感染,伤口里面还有好多细碎的都得去医院清干净,顺便再带她做个全身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着了。”
女人说着将手边的纱布见到放进急救箱里,咔嗒一声扣上,塞进车座下,直起身来:“行了,带着你的小对象先回吧,那边儿我去说一声,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她说着回头:“我看她也吓着了,你好好哄哄。”
陈妄没说话。
周围警车围成圈儿刹在一边,红蓝灯光交替闪烁,紧跟着赶过来的是消防。
爆炸高热度引发火势,老式居民楼虽然门窗被拆得差不多,但木势结构多,烧起来很快,滚滚烟尘直冲夜幕。
消防兵穿着橘色的制服拖着工具呼啦啦从孟婴宁身边擦过,头也不回冲进浓烟里
好在火势不严重,周围又一片几乎都光秃秃的,没什么蔓延的途径,此时已经控制住了。
警车车门开着,陈妄就站在车门口,蹲下身,擡手,指尖抹掉她眼角湿漉漉的泪痕,低道:“先去医院,然后回家?”
孟婴宁低垂着的眼眸扬了扬,抿着唇看着他,点了点头。
小姑娘双平日里会习惯性略微弯着的漂亮杏眼此时没什么精神地垂着。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没有陈妄在的时候她没办法,所有的事情她只得自己撑着,自己思考,现在看着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孟婴宁就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只觉得累。
是劫后余生,是惊慌压抑至极,精神也紧绷到极致以后骤然放松下来的脱力似的疲惫。
她擡起手来,朝着他张开双臂,苍白的嘴唇发干,声音是哑的:“抱抱。”
陈妄默了默,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小心着不碰到她身上刚被处理过的伤,抱小朋友似的姿势抱着她往前走。
孟婴宁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能感受到他略高的体温,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他的气息。
她擡手,揉了下眼睛,又眨眨眼睛,脑袋侧过来趴着,脸冲着他颈窝,小声叫了他一声:“陈妄。”
“嗯?”陈妄应了一声,鼻音低低沉沉。
“你们抓到汤城了吗。”孟婴宁问。
陈妄步子顿了下:“没有。”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告诉你的吗?”
“嗯,”陈妄擡手,大掌覆在她脑后揉了揉,“你别操心这个了。”
孟婴宁就不说话了,她很小幅度地低了低头,额头抵着他颈侧,忽然说:“我本来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你来不及了。”
她声音小小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在想,如果真的来不及了,那你还是晚一点儿过来吧,最好你没找到我。不用看着我死,你心里是不是能稍微好受一点儿,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陈妄心脏猛地一缩。
“但我又特别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孟婴宁呢喃着继续说,“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怎么办,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陈妄唇线平直抿紧,低压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又小心地放松了一些力道。
隔了好半天,陈妄才说:“我也怕。”
他嗓音艰涩:“从来没这么怕。”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孟婴宁被带着做了全套检查,除了外伤和一点轻微脑震荡以外没什么别的问题,休息几天基本就没事了。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孟婴宁没说话,陈妄也一言不发,就这么一路沉默开到了家门口,陈妄停车,一侧头看见小姑娘歪着脑袋睡得很安静。
车里的灯没开,陈妄就这么借着外面小区里昏黄灯光和月光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长长的睫毛低低覆盖下来,秀气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脸上花里胡哨的,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
陈妄解开安全带,将身上的冲锋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然后下车将人抱出来。
孟婴宁睡得很沉,稍微有些不舒服似的哼唧了一声,擡手无意识拽着他胸前的衣服。
上楼的时候,孟婴宁睁了睁眼,眼睛雾蒙蒙的寻他。
陈妄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儿,到家了,睡吧。”
她含糊说了一句什么,陈妄没听清,她就再次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孟婴宁做了个梦。
四周昏暗安静,听不见半点声音,只偶尔有风声打着旋儿刮过来。
远处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孟婴宁觉得害怕,意识在奋力挣扎不想过去,腿却完全不听使唤,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人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个男人,他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由远及近,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等她走近,男人擡起头来。
孟婴宁忽然就知道他是谁了,在他擡头的那一瞬间,孟婴宁闭上眼睛。
她蹲在地上,垂着头,脚边是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有一只男人的手从背后伸过来,绕过她的脖颈,搭在她肩膀上,冰凉的触感穿透衣服的布料。
汤城的声音温和轻柔,响在她耳边:“你想看看吗?陈妄就是这么看着他的。”
不要……
“他什么都看不见,你怕什么呢?”
孟婴宁站起身来,转头拼尽全力往回跑。
她睁开了眼睛。
一片漆黑,她听见自己很急促的呼吸声,身上全是汗,整个人被闷在被子里。
她闭上眼,睁开,又闭上,缓了一会儿以后撑着床面坐起来。
陈妄的床有些硬,床头也是硬邦邦的木板,靠着硌着背,孟婴宁干脆前倾了倾身,手臂环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床上。
她想起刚刚的梦,人有点儿发怔。
她都仅仅只是听着。
而陈妄是亲身经历过的,孟婴宁不知道汤城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但哪怕只有一分,易阳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陈妄当时亲眼见着这些,甚至亲自动手了结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绝望吧。
因为实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近乎自虐一般的生活方式,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觉得值得珍惜的原因就都变得很清晰。
他应该是很厌倦、甚至憎恶自己的。
所以在汤城跟她说了这些的时候,在那一刻,孟婴宁真的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孟婴宁想起他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
死没什么大不了,难熬的都是留给活人的。
要有多难熬,才能说得出这种话。
孟婴宁还记得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陈妄的时候,他走的时候的模样。
那么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少年,眉眼间都是明亮的,意气风发上九天,仿佛天下无不可胜之事。
一想到那个曾经的少年是怎么经历了这些事情,然后一点一点变得满目沉寂荒凉,孟婴宁就觉得疼。
她吸了吸鼻子,掀开被子下地,赤着脚踩在老旧条纹地板上,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出去。
客厅也没开灯,幽微月光顺着窗外爬进来,阳台的拉门开着,陈妄人坐在阳台边竹条编成的椅子里抽烟,半个身子沐浴在皎洁月光下,另一半侧脸烙下阴郁的影。
听见屋里的动静,他咬着烟转过头来,微眯了下眼。
孟婴宁站在卧室门口,没动。
“醒了?”陈妄开口,声线沉哑,“还睡么?”
孟婴宁摇了摇头。
“伤口疼?”陈妄问。
孟婴宁摇头。
陈妄觉得小姑娘可真难伺候:“饿了?”
孟婴宁还是摇头,只抿着唇,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
陈妄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想我抱啊?”
孟婴宁眨眨眼,慢吞吞地说:“想。”
陈妄捏着烟俯身摁灭了,然后直起身来,擡臂朝她伸出一只手:“那来。”
孟婴宁张着白嫩的胳膊就颠颠地跑过去了。
爬到他腿上,缩成一团儿窝在他怀里。
这会儿已经后半夜了,风很凉,陈妄随手抓了件旁边晾衣架上刚洗过的外套,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上,他的外套大,她人又缩着,能把她整个人包粽子似的密不透风地包住。
包粽子的时候掌心摸到小姑娘后背被汗水洇得潮湿的衣料,于是包完了就问:“怎么了?”
“做噩梦了。”孟婴宁说,“特别吓人。”
陈妄没说话,拉着外套边缘往上拽了拽,遮住她小半张脸,然后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儿,我不是在这儿呢么。”
“陈妄。”孟婴宁忽然叫他。
“嗯?”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孟婴宁的声音被衣服挡了一层,有些闷,“只要你说的,我都相信,我都想听。”
陈妄眼皮一垂,深深地看着她。
半晌。
“汤城跟你说的那些,基本上都是真的,易阳……”陈妄顿了顿,“是我杀的。”
三年前,陈妄折回广东对当地缉毒支队和武警部队进行紧急支援配合作业,因为他个人判断失误,易阳在掩护他们的时候被汤严活捉。
陈妄再见到他的时候,易阳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陈队,你杀了我吧。”
陈妄当时眼睛猩红,声音咬得几乎听不见:“你他妈放什么屁。”
男人很勉强的扯了下嘴角,有干涸的血迹在他眼角眼眶留下血痕,声音虚弱低缓:“妄哥,我撑不住了,我快死了。”
“我不后悔,我就是有点儿放不下。”
“我才刚订了婚,你说她知道了以后会不会哭啊,女人挺麻烦的,真特别容易哭。”
“那护身符好像没什么用,是不是我心不诚,它就不灵了。”
他说其实想想,我这一辈子很值,从小就有个英雄梦,长大了以后也算圆了梦,该守的都守住了。
应该还算是,挺值得骄傲的一生。
汤严什么手段你也不会不了解,该在我身上用过的都用了,就算我命大活下来了,也不想后半辈子像只狗一样被那些玩意儿吊着活着。
我这么值得骄傲的一生,不能因为这个毁了。
……
秋风阴冷入骨,孟婴宁低垂着头,眼睛死死地压在陈妄肩头,吸了吸鼻子。
陈妄亲了亲她的头发,掌心在她背上一下一下捋着,声音平静低缓,目光落在很远的夜里:“我小时候挺喜欢看书,那时候我还没搬到你们那边儿,家门口有个租书和光碟的音像店,我爸妈感情不好,基本上在家就吵架,我就也不爱回家,每天放学就往那儿一窝,能呆到天黑,看岳飞戚继光杨家将。”
陈妄笑了笑:“男人么,总归都有点儿英雄情结,那时候想着自己以后能是什么样儿,就觉得男人就应该威名赫赫名扬天下。”
后来他总去那家店,一来二去和老板熟了,那老板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点儿个小屁孩天天装大人,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有事儿没事儿就逗逗他玩,和他聊聊天,给他讲些野史。
在听到小陈妄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板笑着说:“你觉得这些大将军,大英雄帅不?”
帅啊,小陈妄说。
“那你觉得将军手底下那些兵,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头,穿着一样的盔甲一个两个长得都一个样儿,倒下一个立刻就有后边儿一个踩着他们补上,你别说名字了,连脸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那些小兵,他们帅不?”
“你都说了连脸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我怎么知道帅不帅。”小陈妄不耐烦说。
老板:“……”
老板“嘶”了一声:“我发现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欠教育呢?”
那老板平时吊儿郎当很不正经一人,嘴上天天不着调逗他玩,这会儿看着像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笑脸敛了敛,擡手摁着他的脑袋往下一压,把他压得一个趔趄,然后使劲儿地揉他的头发:“小伙子,别天天想着能上天当个美猴王,籍籍无名的也是英雄。”
小陈妄那时候还不明白,他觉得能上天当美猴王,谁会待在地下。
英雄的名号从来都是响当当的,叫出来一个敌人听了得闻风丧胆,连名儿都不知道,那还叫什么英雄。
直到很多年以后,小少年变成少年,又变成了男人。
那些穿着一样的盔甲一个两个长得都一个样儿,倒下一个立刻就有后边儿一个踩着他们补上,名字和脸全都不知道的小兵帅吗?
帅的。
他们亦都拥有很值得骄傲的一生。
籍籍无名的,也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