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妄见到汤严是三年前在广东,那时候他刚从云南出完任务,领着一队人往回走,临时接了上头通知,钦州禁毒支队和武警部队大批伤亡请求陆特支援,走了一半又折回广东。
汤严当时手底下有珠三角一片最大的境内外贩毒走私渠道,架有国外独立深网服务器,把控境外毒品渗透内流和国内制毒走私输出。
没妻儿,有个弟弟。
汤城那会儿还是个挺老实的,没什么主意,对金钱权势女人好像也都没欲望,性格有些腼腆,喜欢笑。
对他哥倒是唯命是从,就是再不情愿的事儿也会去干,据说两个人年龄差得多,汤城是汤严一手拉扯大的,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傻白甜变成歇斯底里的神经病,虽然汤城绝对不傻,不然当年汤严这一条线整个被陈妄端了个干净的时候他也不会跑得掉,甚至整整三年半点儿踪迹都没让人寻着。
汤城这一通电话什么意思陈妄很清楚,他就是故意让他听见。
孟婴宁压抑着濒临崩溃边缘的恐惧和绝望会铸成锋利的爪牙,一层一层撕开他的皮,剥了伤口上的痂,露出腐烂的血肉,然后把他渗入到灵魂深处名为无能为力的痛全都拽了出来。
汤城是亲眼见过易阳死了以后陈妄发疯的,男人那时踩着满地积水混成血水,一整座后方制毒厂房被他一个人从头闯到底,满身满脸全是血,只有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陈妄的死穴,林贺然和孟婴宁,都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人。
一个是他的过去,一个是未来。
而现在,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起出事了。
汤城现在无比的想知道陈妄在听到他说起易阳的时候,听到孟婴宁哭得低抑,近乎绝望请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没能亲眼看到,实在是太遗憾了。
而几乎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孟婴宁也反应过来。
她猛地擡起头来,泪水顺着下巴尖儿滑落,却怎么都不出声了。
汤城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眼神很温柔:“真可怜,哭什么呢?”
好半天,陈妄才开口,声音干哑,语速很慢:“你想我怎么样。”
“我提醒过你的,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一次了,我给过你机会,是不是?是你自己不小心,”汤城看了一眼车窗外,勾了勾唇,说,“我可以再给你个机会,来不来得及全看你,怎么样?”
黑夜孤寂。
孟婴宁从来没来过道外这边儿,虽然都是老城区,但和她以前住得旧城区还不一样,这儿几乎靠着城市最边缘,房子旧且破,擡眼望不见几栋高楼,居民楼三两一片很是松散,烟囱高耸,各种乱七八糟半拆不拆的厂房分散,墙壁上朱色毛笔写着大大的“拆”字。
孟婴宁站在一栋废旧居民楼天台上,觉得有些冷。
可能是因为站得高,风一刮过来刺骨的冷,她出来的时候根本没穿外套,身上薄薄一件打一层都透了。
孟婴宁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她脑子里窜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今年应该不会是个暖冬。
这一片只有两栋破楼孤零零的立着,周围别的都已经被拆干净了,这两栋也只能算是两个水泥砌起来的楼架子,门窗都已经没了,从这边都能看见对面楼里面什么样,有些地方能够看见墙体表面露出来的钢筋。
孟婴宁没有戴表的习惯,也判断不出来过了多长时间,现在大概几点。
倒计时倒是有。
她擡眼看了一眼天台另一端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还有半个小时,你大概就能看见陈妄,如果他把油门踩到底,”汤城站在天台边缘,视线垂下去,“这一片车都开不进来,他就算再快,大概也只能……”他擡手,指尖虚空敲了敲,思考了两秒,往前面两栋楼以外指了指,“到这个距离吧,视野也刚刚好。”
“能看见你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下。”
孟婴宁没出声。
汤城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现在反倒不哭了,不怕了?”
孟婴宁侧过头去,眼神里有憎恶。
如果说之前对于汤城她只是怕,那么现在已经不仅如此。
她从来没这么讨厌,甚至憎恨过一个人。
恨不得让他明天就死掉,下一秒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汤城对上她毫不掩饰的视线,擡起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叹息了一声:“你错就错在陈妄很珍惜你。”
他转身,消失在天台门口。
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寸头的男人关上门,铁门吱嘎一声响,紧接着是哗啦啦的金属锁链声音。
孟婴宁脱力似的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手腕上的束线带另一端固定在水管上拉扯着她手臂被吊起来,她重新站起来,拼尽全力往外挣,白色细细的塑料带子紧紧嵌进皮肉,她却没怎么感觉到疼。
她垂下头,用牙齿去咬。
怕。
她也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不怕。
她刚刚哭也不是因为觉得陈妄真的像汤城说的那样,孟婴宁认识陈妄快二十年了,这些事情除非陈妄亲口告诉她的,不然她谁都不信。
至于关于她的那些,因为本来就是那样的。
从始至终都是她主动的,他对她的喜欢少一些,也只会让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难过而已。
她就是单纯的,真的真的很害怕。
在今天之前,哪怕是在梦里,哪怕陈妄之前已经提前跟她说过了,她都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会经历这样的事情。
孟婴宁没见过易阳,但是光听着汤城之前用那种语气说那些话,她都觉得毛骨悚然,她吓得连舌根都在颤。
那是长安的亲生父亲,是陈妄的战友,是他很好的朋友。
孟婴宁当时觉得自己一定也快死了。
这个人这么这么恨陈妄,他一定不会放过她,巨大的恐惧像深海里的旋涡,惊涛骇浪冲破云层咆哮着吞噬万物,从陈想的工作室里开始一直压制着的恐惧感在那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结果就真的一语成谶了。
手腕被磨得破了皮,渗出血来,余光能瞥见有红色的光在天台另一端一闪一闪的亮,不断提醒着她死亡在逼近。
孟婴宁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和陈妄的未来,在刚毕业的时候,大学每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甚至更早。
最开始少女时代,还会有幻想,有奢望。
到后来,陈妄的未来里是没有她的。
他会找一个他喜欢的类型的女孩子,可能是高中时候跟他一起走,和他一起买了杯子和粉色的小宠物机的那个女生。
她烫很成熟的卷发,性格温柔,她不喜欢粉色,觉得那些小玩意儿很幼稚,所以陈妄就算买来了也会转手给别人,就像她很久以前曾经得到过的那个小小的宠物机一样。
他们会结婚,会有小孩,会一起陪着他们的小朋友长大,然后再一起慢慢变老。
而孟婴宁自己,她当时想能喜欢上别人,她就一定不会再喜欢他了,如果实在不行,她就孤独终老,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但是时间久了,大概难免会觉得有点寂寞。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一辈子寂寞,孟婴宁曾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尝试和努力。
大学期间参加社团活动,隔系联谊,认识不同的人,尝试着去喜欢那些也喜欢她的男生。
直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
孟婴宁发现还是不行。
昏暗的酒吧二楼走廊,男人靠着墙站在那里,眼神沉冷。
他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
他只看她一眼。
孟婴宁就能手足无措,几乎同手同脚,慌到电话那边林静年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办法马上反应过来,慌到包丢了一直到家门口才发现。
她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跟他有什么结果。
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也喜欢她了。
他们拥抱过,接过吻,孟婴宁甚至还能想起男人身上的味道,怀抱的温度,唇上湿润柔软的触感。
她从懵懂的少女时代,青涩的情窦初开,从她自己甚至还毫无所察的年岁就一直惦记着的,喜欢着的少年。她努力窥探着,鼓起勇气追逐着的少年终于停在她面前,走到她身边,她们从此有了新的关系——她的男人。
她现在却要死了。
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舍不得。
一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想到自己的存在可能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孟婴宁大脑嗡嗡响,心脏也跟着一蹦一蹦的疼。
视线有些模糊,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很大声的哭出了声,白色的塑料束线带嵌进肉里勒出深深的血痕,她低下头在手臂上狠狠蹭了一下眼睛。
金属链子摩擦的声音清晰入耳,刚开始,孟婴宁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撞门声响起,有人在叫她。
她泪眼婆娑擡起头来。
连续几声以后,砰的一声巨响,天台的门被人撞开弹到水泥墙面上,男人穿着黑色冲锋衣冲进她的视线里,她看着他快步走来,手指顺着束线带缝隙顺进去勾住,然后往外猛地一扯,另一只手抓着她两只手手腕拉出来。
孟婴宁这会儿不敢说其他的,她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手腕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去捉他的袖子:“陈妄,那边……”
“我知道。”
陈妄嗓音嘶哑,擡手把她的脑袋扣进怀里,擡眼扫了一眼天台尽头电子钟一般的矩形盒装物,细长的一个,被铁水浇上一圈严丝合缝嵌进天台墙面,看这个大小,他们所在的这栋楼至少上面三层都会被轰得一干二净:“我知道,没事。”
孟婴宁也跟着他看过去,红色的数字正在一跳一跳的倒计时——
6。
5。
4。
来不及了。
无论怎么样都来不及了。
“陈妄,我要死了。”孟婴宁忽然说。
陈妄转过头来。
我要死了,但我还有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比如因为你喜欢其它类型的女生,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做了很多很蠢的事。
比如之前被你扔掉的那个养着咪咪的宠物机,其实我捡回来了,不过它最后还是坏掉了,现在也打不开机。
比如我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孟婴宁闭上眼,紧紧拽着他的袖子:“我们要死了。”
“别怕,”陈妄垂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手臂有力地圈着她,单手抱住站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叫她:“宁宁,别怕。”
他步子很大,几乎是跑过去的,豹子一样冲到天台边缘蹬住一跃而起。
下一秒,孟婴宁只觉得有一股极大的力道裹着她飞了出去,陈妄紧紧抱着她整个人向对面楼扑过去,失重感还没来得及袭来,就听到轰的一声仿佛就在耳边爆开。
陈妄下意识的擡臂将孟婴宁整个头摁进自己胸膛。
火光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在他们身后与头顶炸开,滚烫灼热的气流热浪似的在半径内喷薄而出,爆炸产生的巨大的冲击将人推到对面那栋楼的天台边缘。
陈妄看准时机在下坠之前将怀里的人猛地往前一甩,一声闷响,孟婴宁整个人摔在天台水泥地面上,陈妄擡臂扣住天台边儿,整个人吊在上面荡了两个来回,而后上臂肌肉一鼓,小臂屈起,擡腿蹬着墙面整个人往上窜了一截,掌心扣着地面动作利落凌空翻了上来。
他们身后几秒钟前站得那栋楼上面两层已经被轰得粉碎,冲出的灼热火光夹杂着热气近在咫尺咆哮而出。
陈妄躺在地上,单手撑着地面爬起来,转头视线去找孟婴宁,刚擡眼,就看见小小一团影子朝他跑过来。
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
孟婴宁整个人直直扑进他怀里一把抱住他,势头很猛,陈妄被冲得身子都往后仰了仰。
陈妄笑了一声,单手环住她:“你想把我推下去?”
孟婴宁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擡头,只哭着紧紧地圈着他的腰。
整整一晚上所有的负面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她在他怀里像个小孩子似的、歇斯底里的哭。
陈妄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嗓子有些艰涩,半晌,才缓声说:“没事了。”
他抱着她,声音低哑而温柔:“没事了,我在这儿了。”
孟婴宁吸着鼻子擡起头来,哭着看着他。
她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混着灰烬脏兮兮地糊了满脸,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映出他身后漫天的火光,璀璨漂亮。
她没说话,双手擡起捧着他的下颚,仰起下巴吻住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