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胜在半山腰上站了十来分钟,就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荒凉,转头寻找起阿布住过的瓦屋。
这边的房子没有“产权”一说,下村有宅地基,山腰上的这些瓦屋却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走婚人有了对象就住在了山下,房子空了就给下一个“外人”住,所有权归村里,居住权是靠分配的。
这也导致没人住进来的时候,瓦屋破败的好似鬼屋,一场大雪落下来,可能整个屋顶都塌陷。
说是瓦屋,也只有屋顶上有瓦,屋子的主体都是用木板搭出来的,木板间的缝就用枯草或者塑料袋堵住。连胜自诩自己的胆子算大的,可是当她将头伸进一间瓦房墙上的空隙时,惊慌失措地收回了视线,往后退了几步。
黑洞洞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屋子中央有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石头上架着木头架,却没有挂着陶罐或者壶,而是吊着不知是狗还是兔子的头骨。
连胜目光一触及那几个头骨,就被那些黑洞洞的眼眶吓到,仿佛看到了恐怖片里才能出现的场景。
连胜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古怪的场景,闷着头继续往前走。
村长说阿布曾经住过的屋子在右手边第五家,连胜原以为是挤挤挨挨一排的五间房子,真找起来才发现每一栋之间都隔得很远,说是右手边第五家,走过去足足找了二十分钟。
等她真找到他们说的那片时,倒是一怔。
比起一路走过来好似鬼屋的房子,右边这几家的屋子是切切实实地像是“房子”的。墙是砖石堆的,顶上有瓦有梁,屋檐下还挂着土豆,门口的棚子下堆着劈好的木柴。
一位藏族的阿妈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缝东西,连胜看着她就着天光穿针引线,霎时间茫然地回首了下来时的路,又左顾右盼。
仿佛聊斋里的场景,不过几步的距离,就从山间鬼屋走到了淳朴民居。
听到连胜雪靴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藏族的阿妈擡起头,在看到连胜之后,她对着屋子里喊了几声连胜听不懂的当地方言。
很快,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跑出了屋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带着警惕地神色望着屋前的连胜,用生涩地普通话问:“你是谁?这边不是旅游景点。”
听到这个少年会说普通话,连胜眼睛一亮,从包里翻出几条士力架,一边递给他,一边打听着有关阿布的事情。
“隔壁那间?”
少年收了士力架,眼里的戒备少了些许,“隔壁那间家的人都死了,没人住了。这一片现在就我和莫拉、阿妹住。”
莫拉就是藏语的奶奶。
“这么多年,都没人住过吗?”
连胜看着阿布家明显曾经被修缮过的屋顶,还有墙壁上粉刷过的痕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后来没人回来过吗?我看这屋子被维护的很好,不像是没人住过的样子。”
少年喊着妹妹的名字,没一会儿,一个脸脏脏的小女孩从屋里跑了出来,怯生生地看着连胜。
连胜注意到他们都穿得很整齐,小女孩虽然脸很脏,但脚下的鞋子却是八成新的。这里的人普遍用火塘在屋子里烤火取暖,脸脏很正常,家境如何主要看鞋。
少年把所有士力架给了她,又用方言让她回去了。
等把士力架都给了妹妹后,少年才回答:“前几年这里住过一个外面来的人,住了大半年,这屋子是他修的。”
“你还记得那人是什么样子的吗?”
连胜又追问。
“我平时不住这里,我爸妈都被村子里叫去山里找人了,我和妹妹才住莫拉这里。”
少年转头和藏族阿妈问了几句,大概是问前几年那人的样子。
连胜知道这阿妈多半是不会说普通话,耐性地等了会儿,等到了答案。
修缮和租住阿布这间房子的是个年轻人,皮肤白,手长腿长,大概比连胜高一个头。来的时候带了三个大箱子,很多都是书。
连胜在听到“皮肤白”几个字时,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借助少年的“翻译”,连胜又询问了一些有关那个“年轻人”的长相特征,最后推断出来这里的不是阿布,而是厉泰升。
“莫拉问,你认识他吗?”
少年见连胜惊讶的样子,帮自己的奶奶问。
“应该是我的朋友。”
连胜点头。
“莫拉说,如果你认识他,那你就是我们家的客人,问你要不要去屋子里坐坐。”
藏族阿妈站了起来,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在廊下的椅子上,用动作招呼连胜进屋子。
连胜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满脸丘壑的老人,再看看眼神明亮的少年,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推开吱呀呀的门,迎接连胜的是温暖的火塘,屋子里有烟熏火燎后的气味,但窗子开了大半扇,也不算太呛鼻。
火塘边坐着刚刚看到的小女孩子,正在往火堆里丢几个土豆,一回头看到连胜进来了,第一反应就是站起来要跑。
“没关系的,我就来问点事情。”
连胜拉住她,摸着小女孩冰凉的小手,她摘下背包上的熊猫挂坠,直接塞在她手里,“你在旁边玩这个吧,不用躲。”
小女孩不敢要东西,推了一会儿推不掉,只好腼腆地捏着熊猫挂坠坐在了火塘边。
连胜这才开始打听起情况。
在藏族阿妈的回忆里,厉泰升是在大前年的夏天突然来到这里的。
因为村里开始搞旅游产业,特别缺成年人,原本还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全都去了山下,山上就剩下阿妈和几个老人家,山上的屋子基本都空着。
厉泰升刚来的时候,阿布的屋子还不能住人。他先是在山下的“徒步者之家”雇了几个汉子,修缮和粉刷过了阿布的屋子,又花钱置办了一些生活必备品,才在山上住了下来。
山上没有通电,也没有自来水。
一开始厉泰升还时不时去山下的客栈洗澡、吃饭,在得到山上几个居民的帮助后,他学会了和他们一样从冰湖里取水做饭,也开始用油灯和煤气灯照明。
又过了几个月后,厉泰升已经完全像是一个“山民”了,他帮阿妈修过房子,砍过木柴,也帮山上几个老汉种过土豆,捕过鱼。
到了“旅游旺季”的时候,厉泰升有时还会去垭口那边帮人扛行李。
他身强力壮,经常背着超重的双肩包,爬上几千米的垭口,领着人走完十公里的山路,带游客进来星落村。
厉泰升在山上租住了大概十个月,最冷的时候,大雪封山,哪里都不能去,阿妈看到过他一边在屋子里烤火,一边坐在窗下写着什么。
村子里的人都说,他要么是来这里采风的记者,要么就是体验生活的艺术家,住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到了来年的春天,厉泰升又拖着他的几个大箱子,离开了这里。
之后每年厉泰升都会回星落村旅游,走之前都会来探望下阿妈,再给她送点粮油水果。
“他今年没来,神瀑那边又发生了雪崩,莫拉很担心。”
少年翻译着藏族阿妈的话,问连胜:“那个叔叔现在还好吗?”
去年山下的路修通了,原本要徒步爬四五个小时才能进村的路,现在只要走一个小时左右就能进来。
住在附近的村民现在全都从事着旅游行业,但因为生活习惯的原因,卫生做的村外那么好,也不太了解外面的人,有时候还要靠家里从小学习普通话的孩子沟通。
少年和他妹妹的父母就把家里的房子改成了客栈,专门租给背包客住。
要不是村里发生了雪崩,村里组织所有人去清理积雪和搜救人,他和妹妹应该还在自家的客栈帮忙。
“雪崩时,他在神瀑那边,现在已经被救回徒步者之家了。”
连胜没想到厉泰升还有这段经历,安慰着藏族阿妈,“他走的时候,应该会来看望您。”
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连胜婉拒了藏族阿妈留她吃晚饭的好意,和少年以及小女孩一起下了山。
山里失联的游客全部找到了,孩子们也要回父母身边去了。
“你莫拉为什么不下山呢?”
下山时,连胜回头看山腰上的瓦屋。
“既然你父母就在下村住,应该是可以把她接下去住的吧?”
还没到冬天,山上已经冷到连胜牙齿都在打颤,这还是她穿着防寒服后的结果,她不知道厉泰升在这里住的那大半年是怎么过的。
“你看那边。”
少年一指瓦屋后莽莽雪山里的一座,“那是缅茨姆。”
连胜来之前已经简单看了一些介绍,知道缅茨姆的意思是“神女峰”,和旁边的“五冠峰”一样,属于神山的上峰之一。
“莫拉那个方向的屋子,可以直接看到缅茨姆。”少年的眼神多了些什么,那是连胜不能明白的深沉。
“我的波拉,灵魂在缅茨姆。”
“什么?”
连胜是真没听懂。她只知道波拉是爷爷的意思。
少年脚步沉稳地领着连胜下山,不紧不慢地解释着这边的一些习俗。
因为宗教习俗的缘故,这边神山的几座山峰都不可攀登,无论是地质学家、植物学家还是气象学家的考察,往往都会被当地居民和喇嘛阻拦在山下,以免神山和神湖被玷污。
星落的徒步路线这么困难,有很一部分原因是当地人不准修路,特别是前往神湖、神瀑和神山的路,连修路都对这里的“神灵”是一种冒犯。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转山。
在当地传说里,星落是人死了以后来取天堂钥匙的地方。
星落村的神瀑、神湖、神山,徒步走完这三个圣地,完成一圈或多圈的旅途,就是一次完整的“转山”。
很多人在神湖就会失去了体力,等到达神山时,已经没有了下山的力气。
少年的爷爷在十年前得了绝症,他决定在死亡前完成这次朝圣。最终他得偿所愿,留了在缅茨姆(神女峰)上。
“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少年说起自己的“波拉”,表情像是看淡生死后的老叟,“反正是要死的,死在圣地,可以洗清一生罪孽,是他们的造化。”
“莫拉说要陪着波拉。”
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她不会下山。”
连胜脚步一顿,蓦地回头。
远处的雪山像一位安详的智者,默默地仰望着星空,等待着一批又一批去瞻仰他的人。
《蛮战》的故事里,蛮战士的终极目标是获得“圣山祝福”。
成功的人,会成为最强大的战士,铸就不屈之魂,受到众人爱戴。
失败的人,会成为神山上的英灵,引领和庇护者自己的后人,帮助其中的勇者完成“祝福”的试炼。
《巅峰之上》的故事里,男主角一直在寻找着一座雪山,那座雪山可以帮他实现他的夙愿,找到消失的女朋友。
连胜很确定厉泰升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更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里的人。
厉泰升的“雪山情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为什么要这么写?
***
“我从上大学起,就喜欢徒步旅行。”
温暖的藏舍里,厉泰升和向导扎西顿珠说着自己与阿布的相识过程。
扎西顿珠的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他宽大的藏袍里别着连胜给她的录音笔。
“我第一次来星落时,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在冰湖那边体力到了极限,差点出了事。是阿布帮了我,找到村里人把我擡了回去。”
厉泰升说起往事。
“是,湖那边的路很难,有一个1000多米的海拔落差,经常有人在那边突然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
作为向导,扎西顿珠很快就明白了厉泰升说的是哪一截路。
神湖的路,是对人体能和意志的考验。
在茂密的森林里面,只有一条忽隐忽现的爬坡小路,穿过森林便是一个草甸悬崖,再翻越一段石头堆,上升1400多米的海拔落差之后,才到达传说中的神湖,一路上甚至看不到一个同行者。
在如此环境之下,若没有坚定的意志,很容易迷失在丛林里,亦或坠落于悬崖下,第一次徒步就去那边,是太冒险了。
“那时候我并没和阿布怎么多接触,我已经晕了。临走前,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我托人给他留了一些钱和东西。”
厉泰升其实已经记不清当年的具体情况了,毕竟那时候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朋友、导游都吓坏了。
“等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有经验了。为了保存体力,也为了更快适应高原反应,进山时我请了人运送行李。也是那时候,我偶然发现帮我扛行李赶骡子的少年,就是在湖边喊人来救我的那个人。”
“所有的缘分,都是佛祖的安排。”
扎西顿珠是佛教徒,肃然叹道。
“缘分吗?”
厉泰升惨笑了下,“如果你知道之后发生的事,也许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我给阿布留下的钱,让他有了出去读书的底气。”厉泰升每每想起这些,心头唯有怅然。
“第二次相遇,我因为第一次的缘分,请了他当了我的伴游,雇佣了他一个多星期。”
“为了鼓励他走出大山继续读书,在那一个多星期里,我和他介绍了很多有关外面世界的事。我告诉他我来自魔都,那里是个很少有雪的城市,我给他看了东方明珠和外滩的照片,告诉他大城市灯红酒绿,有很多的机会。”
厉泰升苦笑,“第二次相遇,我除了给了他钱和东西,还给他留下了一些刻意美化过的奢念。”
他只告诉阿布一定要好好读书,读书才可以不靠出卖劳力赚钱,但却忘了这种偏远山区的师资力量,也许一整个高中都没有几个人能上大学。
他只告诉了阿布外面的大城市有很多机会,却忘了告诉他有很多人,努力了大半辈子,最后都没办法留下来。
他为了鼓励他而描绘的美丽世界,是“厉泰升”的起点,不是他的。
“等我第三次见到他时,是在派出所里。”厉泰升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其实我是先见到了他的人。但那时候我没认出来……”
曲比阿布是少数民族,他的全名很长,包括了父亲的姓氏和名字,还有母亲的姓氏,在星落村时,为了方便,他都是喊“阿布”的。
他并不知道身份证上的名字“曲比阿布”是这个少年,也不知道那个面目全非的年轻人就是那个阿布。
连胜直面回忆的惨烈,是因为她认出了“迷路的雪”。
厉泰升直面回忆的惨烈,却是因为他一开始根本没认出。
“那时候我去派出所做笔录,处理阿布的后事。”
厉泰升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看到那张身份证照片时的战栗和自责。
扎西顿珠听到“后事”时,“啊”了一声,手里转动的佛珠停了一瞬。
厉泰升的同情廉价而短暂,在自以为将一个山区少年“引上”正途后,就没有再关注这个少年的未来。
甚至在潜意识里,他都不太相信这个贫困而内向的少年可以走得这么远。
但那个少年真的走出来了。
没一会儿,扎西顿珠念起了经,重新转动佛珠。
“我是没认出他,却说我不认识他。”
厉泰升便在那低喃的颂佛声中缓缓开口。
“我撒了谎,所以遭到了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