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剪羊毛节【2合1】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回到瓦屋,林雪君翻出了录用她稿件的各种单位的信件。
这次孟天霞去场部时也去邮局取回了所有第七生产队的邮件邮包,其中林雪君的邮件有3个,一个来自北京青年报,一个来自阿尔山公社广播站,一个来自呼和浩特日报,都是转载录用通知和充做稿费的书籍、邮票、信纸、本子等物。
林雪君将这三家跟之前的单位放在一起筛选,其中广播站不具备出版资质,排除掉。
报业和出版社则一一被翻出,特别小的报业可能不具备出版等能力,排除掉。
主要整理出大城市有能力的报业,又挑出回执和‘稿费’特别丰厚、展现了其单位对自己文章高度重视的报业。
林雪君模仿着前身的字迹,比对着孟天霞帮她从场部买回来的字典,一笔一划地给这些报社写信。
她描述了自己希望能将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彩色画及其中草药属性、用途编纂成册的想法,并认真阐述了生活在草原、兴安岭山区的社员们一旦拥有这样一本图册,将给生活和生产带来多大益处。
上午的阳光斜斜射进来,旧玻璃上擦不净的赃污在她肩膀、发顶投下几点斑驳阴影。
同样的信件,她写了四份,并各取出一张阿木古楞画的植物图册,配上自己对这味草药的描述文字,同衣秀玉帮她誊抄的文章稿件一起放进信封。
四张植物画、四张草药描述卡,四份文稿,四封图书策划方案信件,一一放入四个邮寄给大报社的信封。
整理好这部分后,她又挑出阿木古楞画的一些人物、事件和风景写生,与恰巧同其匹配的文章稿件放在一起收入投稿信封中,并附上一封小信:希望报社如果能刊载自己的文稿,一并也登印阿木古楞充满灵气的配图。如果不能录用配图的话,希望报社能将随信附上的画邮回给她。
并在稿件里放入一张3分邮票,这是她自己支付的回寄邮票。
一份一份地认真整理好,她准备托孟天霞帮忙邮寄的信件变多了,也变厚了。
剩下的画作,林雪君找了个铁盒子,仔仔细细地封好后放在存放各种东西的抽屉里。
都留着,回头她再写几篇文章配阿木古楞多出来的写生稿件。
以后阿木古楞画的草药图,全慢慢积攒起来,等有报社出版社愿意出中草药图鉴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林雪君做完这一切,觉得像是在为自己谋划一样,兴奋又充满期待。
阿木古楞的画她肯定是不能要的,但帮这孩子收好并替他投稿还是可以的。
这让她想起自己初中时候,语文老师帮她邮寄稿件给青年杂志,那是她热爱创作这件事,在社会层面上的起点。
她的老师曾经帮她的爱好插翅膀,如今她也将这份善意的玫瑰转交他人。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
再次走出瓦屋时,衣秀玉和孟天霞已经吃过早饭回来,因为没见到她去大食堂,她们替她打好了早饭。
林雪君就坐在碎石铺就的干净小院里,晒着清晨和煦的阳光,喝下稠呼呼的碴子粥和肉很少野菜很多的大包子。
小崽子们全叽叽嘎嘎地围在她四周,狂欢一样地跑来跑去停不下来,偶尔还会有只小鸡踩着她脚面扑腾着跑走。小动物们玩耍时快活地满地打滚,尽情享受它们小小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沃勒就伏在林雪君脚边,抱着一根野猪大腿骨棒啃着磨牙,对在它四周奔来跑去的小东西不屑一顾。
它之前追咬小母猪曾被林雪君教训过,只要它朝小动物呲牙,就会被揍,要想在牧场长久地待下去,它必须学会对牧民们养的动物视而不见。
渐渐的,在林雪君持续的反馈训练中,沃勒学会了不理小鸡小鸭们。
狼天生就有社群意识,它大概觉得这些小东西是它的‘狼王’林雪君圈养的食物,只有她吃的时候,它才能跟着蹭点。现在她不吃,它自然也不能先动嘴。
沃勒少数时候通过玩耍、与糖豆或驻地的其他大狗追逐咬闹来训练捕猎,更多时候都窝在林雪君附近磨牙或睡觉,以此保存体力和精力。
糖豆就不太一样了,它从来没想过要咬这些小动物,它更爱吃熟食,基本上也只吃林雪君放在它的小食盆里的食物。
但它牧羊的血脉随着成长在渐渐觉醒,喜欢奔跑、热爱玩耍。如今院子里多了些比它更小的小动物,它终于能追着这些东西训练自己聚拢牲畜、驱赶牲畜的技能了。
小鸡小鸭小猪总是很听糖豆的话,每每被牧,都会乖顺地成群回窝。
可两只小鹅就不那么听话了,它们瞳孔看到的物体是缩小的,在它们眼中,世界万物都是缩小版。
小边牧哪怕还没长大,也比它们大许多,可在它们看来,这小狗完全不足为惧。
所以它们总是很叛逆,每次糖豆追它们,汪汪叫着驱赶它们,它们都会转回头去扑扇着小翅膀与糖豆打架,搞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羽毛乱飘。
林雪君吃过早饭,立即拎着小布兜,弯腰将院子里掉落的狗毛、鸭毛、鹅毛、鸡毛都收起来。在这个棉花不那么容易买到,商店又没有羽绒服卖的时代,这些动物羽毛、绒毛都成了珍贵的好东西。
如果人类不及时将这些宝贵资源捡起来收藏,就会被小鸟们叼走做窝了。
早上林雪君把阴干的药材收进小抽屉里装好,准备带着衣秀玉上山去采草药的时候,大队长过来通知她后天出发去他们生产队的6号草场给羊和骆驼退毛。
这次拖拉机车队还带回了新买的4把手动剃毛推子,全是给数量扩张的羊剃毛用的。
整个第七生产队的草场为了区分具体地点,每一块都用数字做了划分,6号草场是距离驻地最近的春牧场。奥都他们转场春牧场时带着刚生产没多久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们,就是选的6号草场作为春牧场的第一站。
这个地点算是个居中据点,距离冬驻地和其他牧民游牧扎包的地点都不算太远。
“这次咱们办个剃毛节,顺便把所有牲畜的夏季驱虫都做了。我已经提前一周跟所有人打过招呼了,大家会把牲畜都赶到6号草场,羊和骆驼剃毛,牛就做驱虫。”大队长向林雪君详细地做着剃毛节的安排:
“到时候你顺便给所有牲畜都做一□□检,你看行吗?”
这工作的劳动量毕竟不小,大队长开口的时候语气特别温和。
“可以啊,那我带上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吧。是不是驱虫的药啥的也得多准备一点?”林雪君歪着脑袋思索起到时候的安排。
“行啊,多准备点,万一之前准备得不够,也好补上。”
林雪君这回上山采药就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专挑配置驱虫药剂所需的草药,只顺路捡一些木枝条和野菜。
下午回到驻地时,见王建国几个知青都在帮大队长搬东西。
既然办剃毛节,那就不能少了篝火晚会。
杀羊吃肉需要的大锅等厨具,还有燃料之类都要准备。
妇女主任额仁花提议给这次剃毛工作干得最快最好的劳动模范准备礼物,大队长于是又跑去仓库呆了二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上了两条羊皮毯子、两匹深蓝色的新布,还有一个手电筒和一个牛皮做的新马鞍。
“都是好东西,到时候大家为了得到这些礼品,得卖力气好好干了。”额仁花摸了摸那块新马鞍,连她都心动了。
林雪君几人背着背篓、抱着木枝子路过,与额仁花和大队长等人打过招呼,就连忙回去摘剪中药并做炮制处理。
忙活到傍晚才搞完,加上帮大队长干完活的孟天霞,三个姑娘又赶到小菜园边围栅栏。
最近雨多,小菜苗子肉眼可见地钻出泥土,再不围上,菜苗都得被牛羊啃了。
天黑之前,简单的木围栏总算围好绑紧。林雪君开关了两下小木门,确定它很好用,这才擦了擦汗,长舒一口浊气。
三个姑娘围着菜园子溜达了好几圈,纷纷露出满含成就感的幸福笑容。
小菜园栅栏外的位置,阳光总是特别好,这里没遮挡,一直到下午都还有阳光。
林雪君掐腰琢磨了一会儿,又到陈木匠那里买了3把小木椅,整齐摆在栅栏外,供路人歇脚晒太阳。
第二天早上,她买来的小椅子上果然都长了人。
几名天气暖和后走出家门的老头老太太坐在菜园子前,因为林雪君准备的椅子只有3把,其他没椅子坐的老人还自己带了马扎过来坐。
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手上也不闲着。摘菜、编草鞋、编席子、做簸箕等都干得有模有样,全是心灵手巧的老人。
老人们坐在这里晒太阳,顺便还能帮林雪君看看院子里的小鸡小鸭不被天上的鹰鸟捉走。林雪君可以放心出门去采药,还不用把渴望自由的小鸡小鸭们都关回鸡棚。
为了感谢老人帮忙,她把去第八生产队给牛治病回来时,嘎老三送她的五香松树塔抓了好几把,分给老人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着吃。
“林同志,我们坐了你的椅子,挡了菜园子的光,你还给我们吃松子啊。”善谈的老人忍不住捧着松树塔哈哈地笑。
“你们挡不了多少阳光,但是你们能吓走想来啄菜苗子的小野兽,还有觊觎我院子里小动物的山鹰。”林雪君又将昨天采的树莓给他们分了一点。
老人们渐渐没力气上山,今年还一直没尝到树莓,接过去后皆珍惜地捧着,真诚感谢林雪君的慷慨。
“没关系没关系。”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忙背着背篓跑走了。
今天仍要上山采药,剪羊毛节上的需求量大,非得多采些才行。
呼伦贝尔的夏天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赶场一样急匆匆把所有人的棉袄、秋衣都晒掉了。
上山的人怕被草爬子(蜱虫)咬,都戴着大草帽,穿着透气的长袖长裤。
鞋子趟过长草时,会有蚂蚱被惊得四散蹦开。
休息日不上课的孩子们今天全跟着一起上山,好几个孩子手里拿着网兜和袋子。网兜只要在草丛中一搂,再提起来时便会有小半兜子蝗虫被网住。
将网兜里的蝗虫全倒进袋子里装好,可以带回去喂鸡鸭鹅,都是最有营养的食材。
东北没有蝉,蝈蝈蛐蛐的叫声代替了蝉鸣,成为夏天此起彼伏的主旋律。
孩子们会将蝈蝈和蛐蛐挑出来放在草编的笼子里当宠物养,让夏天好听的虫鸣每天在院子里奏响。
休息时,两个小男孩找到前爪尖长得像两个拳击套一样的‘拳击蚂蚱’,捏着翅膀将两个拳击蚂蚱凑到一起,看它们互相挥拳打架。
树林间不时有沙啦啦的长调,那是只有飞起来时才会唱歌的叫做大沙飞的蚂蚱。孩子们的虫兜子里还会出现不会鸣叫的被称为‘油罐子’的棘颈螽,它虽然不唱歌,但长得很漂亮,有种金属般的结实雄壮。
东北山林草场长大的野孩子们,似乎少有天真烂漫地用网捉蝴蝶的。大家无暇折腾那些漂亮的可爱昆虫,全都泥孩子一样追着些害虫捉个不休。
这也是林雪君的童年,她小时候什么蚂蚱都捉过,常常一捉一矿泉水瓶。那时候根本不懂得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只觉得好玩。
下午时,他们好运地遇到了一个潮阴的背阳地,榛蘑成片地生长,林雪君眼睛都亮了。
大兴安岭真的是,榛蘑这种好东西也一捡一筐。
妈呀,什么风水宝地,也太爽了吧。
“这个大!”
“哇!又一大团!”
“这一簇好漂亮啊,真香!”
水分充足的厚实蘑菇,轻轻一拍伞面,沉甸甸地摇晃。
捏住伞柄用力一拔,整株蘑菇便被从松软潮湿的泥土中拔出,现在它是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礼物了,转手丢入背篓,沉甸甸的一声啪嗒。
真好听,这真是足以令人类身心都得到治愈的声音啊。
采啊采,腰都痛了,但人类就是没办法看到美味的蘑菇不弯腰拾取。
阿木古楞本来趁大家采蘑菇的时候画画,坐了一会儿就有点坐不住了,放下打好的草稿也跟着采起蘑菇。
捏起一个又大又完美的,立即嚷嚷说自己采到了蘑菇王。
林雪君凑过来看,笑着摇头,在自己的筐里找到更大的一朵,得意道:“照我这个可还差一点,我这个是蘑菇女皇。”
“每年大家都来采,每次都说晒干了冬天也能吃,但每次都是不到12月就全吃光了。”阿木古楞捏着手里的蘑菇王在她面前晃了晃,忽然往嘴里一送,接着便大口咀嚼起来,然后含糊地道:“嗯嗯,好饱满的蘑菇。”
“喂!这个不能生着吃,可能有细菌的。”虽然榛蘑生吃也没毒,但万一有细菌、寄生虫之类的怎么办?
林雪君吓得扑上去就伸手要抠他的嘴巴,迫使他吐出来。
阿木古楞被她掰住下巴,忽地一张嘴,哈哈大笑起来。
林雪君往他嘴巴里一望,哪有蘑菇的影子。下一瞬他举起右边袖口给她看,原来蘑菇被他擡臂松手的时候丢进袖筒里了。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怒斥一声‘臭小子’,便是一通王八拳。
阿木古楞被打了不仅没恼,反而一边打滚着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他压得枯枝被折断,噼啪作响,草叶松针也被碾得发出窸窣窣莎啦啦的声音。
其他孩子们喜欢起哄,瞧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打闹,都冲过来帮助林雪君,有的挠阿木古楞痒痒肉,有的帮忙抓住他不让他跑掉。
大家笑疯了难免发出嘎嘎怪笑,吵得许多小鸟都搬了家。
王老汉背着猎枪坐在老树根上,看着他们疯,也跟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扭打在一堆儿,显得更老了。
衣秀玉跟在他们后面帮忙收走背篓和布兜,生怕他们玩闹间把蘑菇压坏了、把蚂蚱放跑了,像个爱操心的管家婆一样嚷嚷着企图找回秩序。
最后却不知被哪个孩子抓住脚腕,稀里糊涂间也加入了乱战。
待大家都玩累了,倒在松软的松针落叶上,衣秀玉擡头间,忽见四周松树参天,晴空湛蓝如洗。
因为玩闹而兴奋狂乱的心跳,瞬间平复,耳中山幽鸟鸣远,整个身心都被洗净一般地松弛清爽了。
……
回程路上,收获满满草药、蘑菇和野菜的雀跃让大家都忘记了疲惫。
在驻地跟其他人分道扬镳时,林雪君得到了孩子们一起匀给她的一兜子蚂蚱。
进了院子,衣秀玉去晾晒草药和蘑菇,林雪君则敞开大口袋,将小鸡小鸭小鹅小猪赶进袋子里。
只听里面一阵兴奋的嘎嘎叽叽叫声,扑腾腾的捕猎动作不时将大口袋冲得东倒西歪。
几分钟后林雪君抓出小崽子们,它们各个吃得小肚溜圆,快活地在院子里扑腾玩耍。
大口袋里还剩了些蚂蚱,可以留着明天再喂一顿。
林雪君捏了6只小蚂蚱,剪掉长有倒刺的后腿,踩着梯子够到房檐,在小燕子们听到响动喳喳叫时,将蚂蚱依次塞进了它们大张的嘴巴。
又秃又憨的小燕子不断开合嘴巴吞咽,满足得眨巴眼睛,十分可爱。
林雪君撑着梯子转头间,恰巧越过驻地一栋栋冒着炊烟的小房顶,眺到遥远天际绚烂夺目的晚霞。
呼伦贝尔的晚霞从不限于单调的金色,大自然总是将金红粉紫蓝等多层次的色彩一股脑泼洒在天边,颜色饱和得像最大胆画家笔下的疯狂油画。
怔怔望着眼前这副幻梦般的美景,她觉得自己如果能将之拍下来发到未来的网络上,一定会被网友认为这张照片曾被调色、补色、狠狠p过。
可事实上,它是真实存在的。
人类的肉眼竟能识别如此强烈、丰富、明亮的眼色,真像是奇迹。
林雪君贪婪地欣赏,直到这些颜色渐渐黯淡,直到这条五彩斑斓的晚霞被拖入地平线下,浓郁的墨蓝色霸占天幕。
揣着感动的长长叹气,她忽然理解了契诃夫曾写下的句子: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着自由的生活。】
没有人不爱大自然。
没有生命不爱大自然。
这天晚上,肉乎乎的新鲜榛蘑上了餐桌,王建国的手艺一如既往地优秀。
大家在瓦屋里开开心心地大吃了一顿,第二天便一起踏上了去6号草场的路。
草原上游牧的、一春未见的许多同志,终于要再次碰头了。
林雪君的大包裹里揣着托孟天霞买来送给塔米尔的俄语词典,还有给乐玛阿妈准备的用来泡脚的红柳枝,给阿如嫂子买的红色花布,以及给草原上吃不到猪肉的牧民们带的小半只野猪肉……
穿上最新最好看的浅蓝色灯笼袖小衬衫,将两条麻花辫扎得又紧又工整,骑上愈发雄俊的大黑马苏木,呦呵呵,去赴一场仲夏日的草原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