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蓬勃生长的万物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
几分钟后,阿木古楞坐在小毡包的木板床上,将绘画书、毛笔、上海生产的6色水彩画颜料、一盒粉笔、一根墨棒和两包比普通纸厚的水彩纸全摊开在被子上,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
爱不释手。
他激动得简直有些不知所措,时不时擡起头看看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林雪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红耳赤,甚至抓耳挠腮。
他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这一定很贵,他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过重的礼物,又看看她。
他该做什么来报答她?
阿木古楞一手紧紧攥着两根毛笔,另一只手不停搓笔杆,他睫毛轻颤着,像是就快要哭出来了。
林雪君本来坐在边上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挺高兴的,送人礼物后看到别人喜欢,当然会高兴。
可是看着孩子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她忽然就坐不住了。
于是站起身,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叮嘱一句‘好好画,别不舍得用’,就大步离开了。
小少年没有跟她道别,也没能说出‘谢谢’。
林雪君走出去好远,回头透过敞开的木门往毡包里望时,阿木古楞仍如方才那般坐在木床上,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起床后饭都没吃,就出门用压碎的玉米芯拌野菜喂畜仔群。
“噢啰啰”“咯咯哒”“咕咕咕”地乱叫一通,小崽子们就都围过来抢食了。
大牛巴雅尔本来都带着林雪君院子里的小动物们出院门往山上走了,忽然瞧见林雪君拿着个大盆往地上洒东西,又晃晃悠悠地转了回来。
它可真聪明,看一眼就知道家里有小灶吃。
林雪君忙关上院门,好声好气地跟巴雅尔讲道理:
“小鸡小鸭们要是上山去找吃的,肯定被黄皮子啥的叼走。而且它们笨得很,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不会跟群,只能在家吃些人类准备好的食物。
“哪像你啊,可以带着小牛小羊上山吃野果子、野菜和山珍。”
她又抖了抖盆里的东西,摇头道:
“这些都是些不好吃的东西,你不喜欢吃的。
“巴雅尔听话,去山上自己找人参、榛蘑和树莓吃,好不好?”
巴雅尔把脑袋探进木栅栏,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林雪君手里的盆,又擡头看了看她,被她抚摸过大脑袋上白白的小卷毛,终于甩着脑袋转身走了。
红宝石小马驹立即活泼地跟上去,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瞧见小狍子一弹一弹地蹦着走,它立住观察了几息,竟也学着傻狍子的样子,一弹一弹地跳着走了。
林雪君伏在木栅栏上看得直乐,一转头发现背后围着一圈儿小崽子,全都昂着脑袋,瞪着纯澈的黑眼珠,巴巴地看她。
哈哈一笑,她转回鸡棚前,一抖一抖地把食物全洒了出去。
看着它们欢快地抢食,莫名地特别有成就感。
喂好仔畜群,林雪君站起身转去仓房,趁太阳好,将最近新采的草药都取出来晾在鸡棚顶上。
走来走去间,屁股后面跟了一整个连,小鸡小鸭小鹅和小猪崽全亦步亦趋地粘着,也不怕被她踩到。叽叽喳喳哼哼嘎嘎的,别提多热闹了。
要是带着这群小东西出去走一圈儿,还不得像个山大王一样,怪威风的。
林雪君正快活地一边干活,一边欣赏小崽子们跟着自己跌跌撞撞蹦蹦跳跳乱转的可爱样子,院门忽然被敲响。
一转头,便见到眼睛通红的阿木古楞。
走过去拉开院门,阿木古楞站在门口的木桥上,眼神呆滞地双手一伸,将一沓东西送到了她面前。
“?”林雪君疑惑地接过来,发现一张张的都是之前他画的画。
那些用铅笔描摹出的草药都被涂上了颜色,黑白只有线条的花朵和植物变得绚烂、活灵活现。
其中居然还有她给狗做手术、围观大牛排结石等场景的彩色写生画,充满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细节。
阿木古楞没有学过速写素描之类,也不懂水彩的干画法湿画法,仅仅靠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去描摹,虽然画得不很成熟,却有种朴拙的灵气。
许多大画家到老后开始尝试像孩子一样去画画,寻找的大概就是这种灵气吧。
一张又一张看下去,林雪君渐渐如昨天阿木古楞看到那些画材般爱不释手。
将所有他画的中药材植物整理到一块儿,草原和生产队风光整理到一块,她工作时的写生画整理到一块儿,她欣喜地规划:
“这些中草药写生可以集结成册,如果能再多画些,可以凑成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大全》。要是能印刷发放到咱们公社各个生产队,大家对照着这些鲜活的彩色画,就都能自主采到草药了。”
之前跟公社的陈社长沟通工作时,对方曾提及整个公社认识大量中草药的人很少。
就算是认识草药的,许多也都只认识被摘下晾干后、炮制后,放在小匣子里的那个模样。草药一旦生长在大山和草原上,他们就只知道是花花草草,认不出是中药了。
更何况许多中草药用的是植物的根茎,大家看到生长在土地上的草和花,根本不知道它下面的根是重要药材。
林雪君捏着这一沓画卷,越想越激动。
有用,这太有用了。
她啧啧两声,又指着其他两沓:
“我觉得你画得好生动啊,只有在这片草原上,在这个热火朝天的生产队里生活过,日日与这里的一切朝夕相处的人,才画得出来。
“这些画可以跟我的稿件一起邮寄给报社吗?或许能作为我的稿件的插图一起刊登呢。
“哎呀,可是我们没有影印设备,你这个画万一在邮寄的时候被丢包怎么办?”
这个时代的邮寄系统是很落后的,邮寄十次东西丢上两三次的情况常有发生。
画得这么好,就这么一份原稿,又不像她的稿件是有草稿原件的,万一丢掉就太可惜了。
她捏着稿件嘀嘀咕咕,又希望阿木古楞这么好的画能登报给更多人看到,让更多人知道有一个叫阿木古楞的孩子从没学过画,却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观察美的拥有艺术感的大脑,和灵巧的手。
但又怕画作会丢失……
左右为难间,忽然发现自己开始看画以来,十几分钟了,阿木古楞一声未吭。
她恍然擡头,看看手里的画,又看看双眼赤红的阿木古楞,惊讶低呼:
“你不会一夜没睡,一直在画画吧?”
阿木古楞脸上尽是熬通宵后才有的木怔,眼下挂着一点点青色,双眼里全是血丝。
可他望着林雪君时,眼神是火热的。
他面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唇角挂着笑。
在林雪君看画时,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太好了,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惊喜表情,也记住了她每一个欣赏赞叹的神色。
他嗓子因为熬夜而有些干涩,声音滞滞地问:“我画得好吗?”
“当然!我太喜欢了。”林雪君如获至宝地抚摸画上的线条,“还特别有意义。”
现在国内识字通文的人都不多,能画画的人更少。
那些报业要是能碰到一个好画师是很珍惜的,像人民日报上那些先进劳动者的感人事迹都是有配图的,多是画师亲自去炼钢厂等劳动场所采风后画出来的作品。
可是画师数量有限,毕竟做不到每一个地方都去采风,更不可能做到每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场面都恰巧在现场看过,许多就只能靠想象和二次创作了。
而像阿木古楞这样每天都在‘实地采风’,每一幅画都是现场观摩过后创作出来的真实的、有情感的画作,这多不容易啊。
直观的画面有时候比文字更动人,每天都泡在人民群众之中、艰苦的边疆生产环境里的画师的画作,这可是绝无仅有的。
“都给你。”阿木古楞手攥着木门边柱,眨眼简单湿润下干涩的眼睛后,仍望着她。
“什么?”林雪君再次将目光从手里的画作挪到他面上。
“都给你。”他干咽一口,到这时才忽然觉得又饿又渴,“邮给报社也行,做什么用都行,都给你。”
说罢,他松开门柱,见林雪君只惊讶地看着自己,他想要说什么,又有些局促紧张。
张了张嘴,他再次重复了一句“都给你”,便忽地转身跑了——
他原本跑向自己的小毡包,跑了一段路,又乍然转向,改奔向大食堂。
林雪君望着阿木古楞正长个子、像门框一样变宽变长却愈发嶙峋的背影快速地飘远。
几息后,她收回追送的目光,低头望了会儿手里的画作,转身用脚踢上院门,匆匆冲回瓦屋。
坐到桌边,将画作铺平整,从抽屉里掏出信纸和钢笔,她踟蹰几息,终于伏案奋笔疾书起来。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