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下来,油麻地警署审讯室里却仍亮着灯。
不夜城,不夜城,名副其实。
“你叫什么名字?”林旺九姿态放松的坐在审讯桌一边,对着面色苍白,全程低着头的少年,并不凶恶的开口问询。
“……”少年却并不开口,他肩膀缩着,仿佛想将头藏起来般。
“你多大年纪?”
“……”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7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啊?”
“……”
林旺九耐心逐渐耗尽,他站起身,双臂撑在桌上,少年给他的反应只是动了下肩膀,之后又是漫长的沉默和静止。
转过头,林旺九朝窗外望一眼。
方镇岳抱胸站在窗外,转头与Gary几人对视一眼。
“一直不说话,就是心虚咯?他又没有律师,也不说要申请律师援助……”三福有些烦躁的跺了跺脚。
易家怡扒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方镇岳道:“岳哥,不是说孙新是大陆过来的吗?祖籍四川,是不会讲粤语的,可能听也听不懂。如果他们家的店一直是父母在操持,他个性比较内向胆小的话,一直听不太懂也应该说得过去。”
那么在大家看来正常的对话,在孙新耳中听来就是:
“你哎乜名?”
“你几大?”
“琴晚和今晨你喺边度?”
又被带到这种环境里审问,本就听不太懂了,这下更完全听天书一样。
“去问有谁会讲大陆话的。”方镇岳回头便向刘嘉明下命令。
易家怡忙举手:“我会一点。”
“?”方镇岳微微眯眼。
“以前上学的时候,同班有个玩的很好的大陆朋友,他教我说很多。”家怡忙解释。
“嗯,知道要问什么吗?”方镇岳送她走到审讯室门口。
“我常看你们审犯人,大概知道一些。”
“今天就简单问一下,回头还会再深入审讯,到时候我会教你。”方镇岳推开门,朝她鼓励的点了点头。
林旺九与易家怡擦肩,又伸手捏了捏烟,身后的审讯室门关上后,他对方镇岳道:
“多半是这家伙吧,看起来就很病态。往往这种不被社会接纳的人,最容易产生愤世情绪了。”
方镇岳没说话,又走到窗边观察孙新。
“你叫什么?”易家怡坐下后,先静静面对面观察了会孙新,才开口。
大概是这具身体对普通话的发音模式很陌生,舌头僵硬,讲出来的话磕磕绊绊,就真的是个不太擅长讲普通话的香江人。
孙新忽然听得懂,对面又是个柔柔的女声,终于悄悄挑眸看了她一眼。
但低头后,仍犹豫了会儿,才很小声的说:“孙新。”
“你多大了?”
“……20”
“孙新,妨碍司法公正是犯法的,最高判7年。你想好再回答我,不要说谎。”
“……”孙新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改口道:“18”
窗外的三福已经忍不住吐槽:“这样吞吞吐吐,又习惯撒谎。怎么看都很可疑啊。”
“……”方镇岳没有讲话,仍凝神看着审讯室内。
“昨晚到今天造成7点左右,你都在哪里?在做什么?”易家怡身体坐的很直,第一次做审讯,她很怕自己太过软绵绵,便努力压低声音,使自己显得公正淡漠,没有情绪。
“在家睡觉,然后起床蒸馒头,到深水埗的一些饭铺附近卖……”孙新仍回答的很慢。
“几点起床?几点出发到深水埗呢?”
“大概五点多起床……七点多出发……”
“你有没有到樱桃街公园和渡船街附近?”
“……”孙新有些疑惑的擡头看了眼易家怡,又立即低头,沉默几秒才摇头。
方镇岳捕捉到孙新眼中的疑惑,开始默默细品这个表情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是疑惑警察怎么知道他那时候在渡船街,还是疑惑警察为什么这么问?
“有没有人证明你的话?”易家怡压低身体,仔细去看少年的脸。
就算他把皮肤抹黑,使劲儿磋磨自己,也无法变成她看到的心流影像中的凶手。
这个人是清白的,易家怡清清楚楚的知道。
明知他无辜,却还要压着他这般审问。偏偏这个人如此胆小,表现的对与人接触格外排斥,她心里就更不忍。
尤其……他一个月前才失去父母,孤零零在这个语言都不通的环境里求生活……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孙新想了想,又擡头道:“我在长沙湾道的云吞李记门口卖馒头,那个……老板可能记得。还有买馒头的人……”
易家怡在审讯室里问训,审讯室外却忽然涌来几位不速之客。
公共关系科的郭sir带着连个下属找方镇岳,一路找到审讯室外。他脸上带着焦色,将方镇岳拉到走廊,就迫不及待开口道:
“本来说明天报京士柏虐杀案的,但今天忽然出了渡船街碎尸案,好几大报刊都改了主意。
“碎尸抛尸行为恶劣,骇人听闻。报社都说京士柏案推迟再报,要先报道本港新出的案子。
“现在有没有嫌疑人?案件进展怎么样啊?
“你只要给我一个好消息,我就能渲染渲染,让明天的版面好看点。”
方镇岳转开头,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有些烦躁的深吸一口气,才道:“现在抓到一个嫌疑人,但线索太少,并不能确定对方的嫌疑有多大。如果你要引导舆论,就只说有顺着线索摸到第一个嫌疑人,但不要说太多。”
“那个嫌疑人是怎样的?”郭永耀探头往里面看。
方镇岳却用身体挡了下,随即摇摇头,示意不要深究。
“很不确定?”郭永耀皱眉。
“很不确定。”方镇岳说罢拍拍郭sir肩膀,便转身回到原处,继续隔窗观察。
结果才送走郭永耀,又迎来邱素珊。
“madam!”林旺九几人率先看见邱素珊,纷纷站直了打招呼。
方镇岳却没回头,眼睛仍盯着窗内的孙新。
“怎么样?招了吗?”邱素珊一开口,便暴露了她的心急。
“几个问题反复问,孙新的回答没有问题。他不承认自己杀人,也表示对此毫不知情。他没有不在场证据,但我们也没有他在场的证据。”方镇岳低声叙述,眼睛仍不离审讯室。
“逼一下吧,诈一诈,吓一吓了。”邱素珊瞪着窗内的易家怡,“这样春风和煦的问,能问出什么来啊?”
“……”方镇岳终于回转头,皱眉瞪向邱素珊。
“黄sir给我打电话了,说最近接连发生凶案,甚至还出了碎尸案这种丧心病狂的案件,报刊一登,一定会造成恐慌的。之前京士柏公园不能逛了,现在樱桃街绿地也不能去,渡船街附近是抛尸地,很不吉利很可怕。
“而且第一凶案现场至今还不确定,谁知道凶手是不是就住在隔壁啊?
“到时候人人自危,舆论很差的。”
邱素珊心烦的说了一大堆,见方镇岳仍盯着自己,才吐口气,闷声道:
“黄sir让我们一周内破案,行不行啊?”
“那直接去马路上随便抓个人结案咯。”方镇岳眼神转凉,又望向审讯室。
“破案也有奖金呐,而且提拔你的报告我也申请了。好事也有,现在上面施压,你也不能不接着啊。”邱素珊伸脚踢了下方镇岳的鞋侧。
“有没有别人施压,我都是尽力而为。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邱素珊掐腰在边上瞪了他半天,确保方镇岳确确实实不会再理自己,这才无奈离开。
走出审讯室大办公区,正遇到刚在走廊边挂了电话的郭sir。
两双焦灼的视线相交,仿佛对上了暗号。
第二天,各大报纸果然刊登了渡船街碎尸案。
只是陈述的细节,却远比方镇岳说的要多。
报刊上明确显示,现在警方掌握的嫌疑人,是个大陆来的年轻仔。
正是冲动又叛逆不懂后果的年纪,苍白的像鬼一样,从来只拿斜眼看人,沉默寡言且神经质。
而不敢跟女人讲话,畏惧他人的本性,正可能是造成他心理扭曲,想要通过虐杀他人来获得掌控权、强大幻觉的诱因。
这个大陆仔还在深水埗人最多最杂的区域卖馒头,常常阴恻恻的观察来往路人,说不定就是在选择受害者。
那卖的哪是面点啊,根本就是蘸血的馒头啊。
……
……
“怎么会这样?”易家怡捧着几份报纸,眉头皱的打结。
昨天审问过后,就因为证据不足将孙新放了,今天却出了许多这样的报道。
这叫他怎么擡头做人?
报纸虽然没有点名道姓的指出是孙新,但他在深水埗卖了快一个月馒头,谁不认识那边皮肤格外苍白的卖馒头的少年啊?
易家怡气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份份报纸的翻,火气就一点点的升温。
“可恶!可恶!可恶!!!”她一叠声的咒骂,仍显得不太凶。
林旺九站在白板前,盯着上面的关键字,随口道:
“报纸就是这样,怎样耸动就怎样报道。
“公共关系科恐怕也是默许的,首先他没有说太多信息,在法律意义上算是保护了嫌疑人的隐私。市民自己猜出是谁,这怎么能怪报纸和警方呢?
“民众将注意力放在这个嫌疑人身上,讨论这个嫌疑人是不是凶手,怎么越看越像凶手之类的,总好过市民攻击香江治安不好吧。
“警方不被骂,压力小,公共关系科当然开心,干嘛要竭力阻止?
“说不定郭sir并没有煽风点火,只是没向报社施压而已。”
林旺九一开口,总是愤世嫉俗满满负能量,老年愤青。
但易家怡仔细想想便觉得有道理,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打转。怎么能这样,让清白的人被报纸言语施暴。
孙新看起来可不像是大喇喇不怕指指点点和辱骂的人。
以前看电视,许多市民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遇到这种时甚至可能跑到嫌疑人家里去骂人,还觉得是在伸张正义。
如果孙新被一群大爷大妈围着骂,或者遇到那种好事的小阿飞,孙新挨揍都是有可能的。
一把丢下报纸,她便要出门。
林旺九拉住易家怡,“干嘛啊?早上方sir已经跟madam吵过了,现在又去郭sir那找麻烦。他一个人闹就够了,你再跟着捣乱,小心把事情搞大啊。Madam和郭sir也有他们的立场和压力,我们就快些破案好了,说不准那孙新真是凶手,那被报纸说一说,也不冤啦。”
易家怡咬唇垂眸立了一会儿,“我去看看。”
也许大多数人都如九叔这样,并不相信孙新的清白。一个刚失去至亲,活着都艰难的外来人,没有根,失去一切……她不敢想孙新现在会怎样。
这世上绝对相信他清白的,大概只有她这个靠异能看到过真凶面容的人。
林旺九盯她看了两秒,便让开了门口。
刘嘉明走到九叔跟前,望着易家怡背影,叹气道:“年轻,刚入行,全身都是正义感。”
“……”林旺九没说话,转身回到白板前,盯着上面记录的文字,皱眉深思起来。
……
……
郭sir办公室里,传出两个男人的声音——
“我不是在妨碍你的工作,我是在做我的工作。方沙展,报纸要写什么,我不可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审,公共关系科没有这么大的能量。”郭永耀声音里满是无奈,显然也被这些事折腾的焦头烂额了。
“郭sir,我们之间没有必要讲这些场面话。你有什么能耐,你知道,我也不见得就完全不了解。如果不是你透露信息给报业,他们怎么会知道嫌疑人是大陆人?邱督察告知你这些信息,还情有可原,你毕竟是咱们内部的人。可你作为公共关系科的督察,难道也能什么都告知外人?”方镇岳不给郭永耀辩解的机会,继续道:
“我明白,不说是大陆仔,怎么会有话题度呢?没有话题度,怎么转移民众视线啊?不透露一些这个大陆仔异于常人的地方,怎么能引得他人怀疑他就是凶手呢?如果民众都不怀疑他是凶手,就会觉得警察毫无作为,连凶手的边都没找到,那岂不是名声很坏?
“今天的报纸写的真是恰到好处,无论是这个大陆仔,还是这个大陆仔的异常,都极具话题度,我猜甚至会有人跑去深水埗那边找这个卖馒头的人,好奇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凶神恶煞的神经病吧?
“另一方面,这么像凶手的嫌疑人已经被锁定了,警方口碑当然很好了,纳税人的钱没有白交嘛,甚至还会有人夸警方办事效率高呢。”
“方镇岳——”郭永耀面子上越来越挂不住了。
“郭永耀督察,你也不用连名带姓的喊我。”方镇岳低低哼了一声,“我做警察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的职责,是让每一个罔顾法律的人落网。同时,也绝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有冤难鸣。
“今天的报纸一登,就等于舆论层面定了这个人的罪,他甚至无处鸣冤。
“你我是警察,要保护市民,不是将锅丢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然后压垮他,送他去死。
“我宁可背所有的锅,说我B组查案不利好了!”
“……这样说就太严重了。”郭永耀迟疑了好久,才艰难发声。
“严重不严重,你的良心知道。”方镇岳说罢,又传出椅子拖拽的声音,有人站了起来。
“方沙展,我现在就联系媒体,1个小时后召开渡船街碎尸案的发布会,你与我一起参加吧。”郭永耀叹口气,“对案子你比我清楚。”
“不了,我要去争分夺秒调查这个案子。你砸的锅,自己补吧。”方镇岳说罢,又传出脚步声。
易家怡来不及躲闪,门已经被拉开,与方镇岳正对上。
她仰头,眼巴巴的望他。
方镇岳立时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心里一下柔软,方才面对郭永耀时锋利的棱角收敛,伸掌在她头顶轻轻压了下。
想迈步带她走,一个念头忽然浮现。
低头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小女警,显然在为不能帮助孙新而难过,方镇岳吁一口气,转身又折回办公室。
“?”郭永耀正苦着脸望着话筒,考虑先给哪家媒体打电话,如何开这场发布会,瞧见方镇岳回来,眼神里立即投出希望。
他是真的需要方镇岳陪他一块儿坐镇发布会,他懂得控场,懂得引导记者的提问,但对于当下这个才启动的案子,真的两眼一抹黑。
“郭sir,易家怡陪你一道开发布会。京士柏虐杀案、碧街杀人案、偷婴案等几个案子,易家怡都起到关键作用,她的推理很精彩,够记者们写一篇跌宕起伏的好文章供市民消遣。”方镇岳展臂将站在门口的小女警拉进办公室,又继续道:
“渡船街碎尸案的细节,她很了解,一会儿我跟她讲哪里不能说,哪里可以说。
“关于孙新的情况,她在记者面前作答,总比你空泛的澄清更有说服力。”
郭永耀转视线看向易家怡,只见小女警眼睛清亮,黑白分明,一脸单纯诚恳,像是那种别人问她家银行卡密码,她都不会撒谎的乖孩子。
这样一个小姑娘说的话,的确会很有说服力。
尤其是一个探案如神,小小年纪就参加了多起凶杀案侦破的靓妹警探,怎么想都比他这个老东西有爆点。
“好!”郭永耀果断应声,按着电话的手都更有力了。
关于一会儿发布会的组织形式和媒体的邀约,瞬间有了非常完整的规划。
灵感果然是需要好素材、好演员提供刺激,才会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