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委屈怨气,一夕倾泻。
一家人忽然都生出了一种大汗淋漓般的畅快感。
华婕坐回沙发,转头瞪了眼表姐,见对方怒气冲冲瞪着自己却敢怒不敢言,真是太爽了。
小时候,因为爷爷奶奶去的早,华婕特别羡慕别人有隔辈的长辈疼,她曾将这个希望寄托在姥姥姥爷身上,但每每被敷衍、被嫌弃、被冷落。
失望后,也还是有一年一次的气要受。
华婕一口气将自己记忆中在姥姥姥爷家受过的冷遇,全都发泄了出去。
一同发泄掉的,还有过去十几年里,父亲在这个家里遭受过的打击和委屈,以及母亲夹在中间的为难和伤心。
一时间,室内所有人都各忙各的,尽管苏老爷子亲自打断了这场闹剧,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在回想。
表姐苏向悦因为这个气氛而闭紧了嘴不敢说话,舅舅出门去买东西,舅妈和一直没讲话的姥姥跟着姥爷一起钻进厨房。
华母烧开水坐在桌边,给丈夫重新泡了一壶茶,盯着面前的茶汤,忽然吧嗒吧嗒流起眼泪。
华父眼眶也泛起红,伸手拉着妻子的手拍了拍,笑着道:
“行了,能说的不能说的话都说了,还有啥好哭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以前总是华父带着恨细数岳父岳母家亲戚对他的不好,现在却反过来安慰妻子的眼泪。
华婕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桌边坐到爸爸身边,靠着爸爸手臂没有说话。
她打从心底里感谢妈妈今天站出来维护爸爸。
她从来不相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恩情,都是靠你对我好来积累的。
血缘关系这个连接,华婕是认可的,但并不盲目信仰。
那种亲生爹妈不当人的多了。
人类就是人类而已,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并不会因为忽然当了母亲或者当了父亲,就能改变他的属性,忽然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她之前甚至想过最坏的结果,吵崩了的话,大不了从此不来往。
大家如果是互相厌憎的人,没有必要因为有血缘关系,就必须各自勉强的凑到一块儿过年。
她只是担心妈妈的心理负担会大,怕妈妈为难。
华母抹了一把眼泪,才小声说:
“我是他们生的,我对他们有尽孝的义务。
“但你们之所以忍耐他们的不好,全都是为了我。”
“……”华父抿了抿唇。
很多时候,人不怕在一段关系里付出,怕的是付出后没有得到认可和理解。
华母说着看了眼华父,抿直了嘴唇拉住华父的手,低头难受道:
“这些年我也逐渐想明白了,以你的脾气,如果不是怕我难受,早就跟他们决裂百八十回了,你这样维护我,我又怎么心安理得的看你痛苦?
“夫妻也要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才能维系的。
“一直让你为我受没有必要的苦,这不是消磨你对我的感情吗?
“人和人的感情难道是可以予取予求永远不干涸的吗?
“从嫁给你到现在,其实我们也没靠过谁的帮扶。
“会卖摩托给我买自行车的是你,会用几个月的工资给我买大衣的是你,会没日没夜做家具,努力让我过上好日子的是你,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去医院的也是你,以后华婕上大学了,去大城市画画了,我能靠的也是你。
“对我来说明明是最重要的人,我却总是让你去受罪,去牺牲,这也没道理对吧?”
华母说着又抹了把眼泪,才继续道:
“以后,他们对我啥样,我就对他们啥样。”
“不被亲情和道德绑架,保持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底线,清醒的与人相处。”华婕忽然开口。
她看向妈妈,小时候总觉得妈妈唠叨,人没脾气,软弱没有自己的想法。
可经历了这些事,如今坐下静静听妈妈讲话,她第一次发现妈妈除了温柔、慈爱之外,原来也是这样拥有独立思想的人。
或许母亲没有受过后世那样全面的教育和信息洗礼,但她也是个聪明的可以交流的长者啊。
“对,就这样。”华母不会用这些词,但她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女儿的话,她破涕为笑,摸摸女儿的头,闺女长大了,比他们有文化有想法了。
“……”华父望着妻子,忽然深吸一口气,仰头盯了会儿天花板。
又吐出一口气后,他低头收回视线,眼眶红红的。
这些年他其实没有做的很好,不过是承担了丈夫基本的责任而已。
是妻子打小在岳父家里不受宠、不受关注,从摸的到锅台起就跟着姐姐干活,上学时哪怕学习好也还是最先被放弃不得不退学给家里干活赚钱。
因为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受到一点的好,就如获至宝,才觉得他对她好的不行。
实际上,妻子的付出才是远超一个普通媳妇的水平。
他一向不善言辞,别人的好也罢坏也罢,总是放在心里。
觉得抱怨太多了会显得不男人,夸别人的话又觉得不好意思。
但望着妻子哭的兔子一样的眼睛,他拍了拍她的手,面上逐渐露出放松的笑容,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开口:
“我没有觉得自己是牺牲,我爹卧床那么多年,都是你照顾的。
“这么辛苦的事你也做了,在你家受两口气算的了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你……”
他想说媳妇的好话,无数词语萦绕脑海,最后只冒出一句:
“你好着呢。”
“噗。”华母被逗笑,又抹了下眼睛,方才严肃的气氛吓,她还能说很多心里话,可现在气氛忽然没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在别人家跟别人对峙了一架,夫妻俩忽然解起心结。
如今还跟年轻情侣似的,坐在桌边,兀自低头脸红起来。
华婕坐在爸爸身边,都开始觉得不自在。
仿佛自己是个电灯泡。
默默隐形喝水,她假装自己不存在。
天下间许多事情,都是不破不立。
崩到临界点了,众人才意识到,固有的安宁原来不是理所当然——它需要经营。
人们总是本能的规避冲突,避免矛盾,殊不知有些关系就是愈纵容越难以维系。
还不如闹开来,大家都划下道道,各自展现出底线,谁也不要冒犯谁。
这个世界上,最难相处的关系是夫妻,其次便是父母和孩子。
长长久久的亲密关系总是需要清晰又合适的相处模式,和安全的界限。
……
苏向悦侧脸扫一眼身后的姑姑姑父一家,抿着唇看韩剧,心里既觉得不忿,又生出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敬畏心。
是以当华婕坐到她身边一起看韩剧时,她虽然心里有许多酸话想说,却一句也没敢往外冒。
她怕被喷。
午饭一桌子人吃的算不上热闹,但都没有再提起敏感话题。
“多吃胡萝卜对身体好,有营养。”姥姥不断的给苏向悦夹菜。
“奶我不爱吃胡萝卜,你别给我夹。”
“吃点,多吃点,对身体好。”
“我不爱吃。”苏向悦转手就将胡萝卜推出盘子掉在桌上。
奶奶孙女两个人又开始无穷无尽的扯皮。
苏红强给华父倒了杯酒,终于还是问出口:
“你停薪留职啦?现在生意还好做吗?我们当年一块儿学的木匠活,我现在也还能做呢……”
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做什么木匠活,好好的铁路工作不做,跑去学人家经商?你有那个脑子吗?本来就没多少钱,到时候赔完了吃啥喝啥?”苏老爷子瞪一眼小儿子,一句话便将对方才兴起的经商欲望也浇灭了。
“……”华父擡眼皮扫过岳父,知道对方讲话夹枪带棒的是在说自己,要是以前,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搭理他们家人。
但现在媳妇表态了,他可就不客气了,遂开口道:
“现在大家都买房子,对家具的需求特别大,赚钱是挺赚钱的。
“我开业投入进去不到10w,开业第一个月就回本了,还赚了几万块钱。”
“……”苏老爷子皱着眉头挑眸看了眼华父,嚼着菜没开腔。
“这么赚?一个月能赚一年的钱?”苏红强瞪圆了眼睛。
三舅妈也露出艳羡眼神,这个念头赚死工资想攒个钱可太难了,谁听到赚钱不心动。
“我就是有点忙不过来,不过我也不准备跟人合伙干,自己当老板挺好的,少是非。”华父不等苏红强继续开口,就将对方的想法怼回去了。
有些亲人能一起干活,有些不行。
苏红强这种从小到大当弟弟当儿子,没有独立支撑过任何一件事,只想着占便宜的人,是做不成事的。
“你那10w的基础资金哪来的啊?”苏红强喝一口酒,忽然想起这事儿来。
“华婕学画嘛,她老师带着她卖了一幅画,赚了10w块钱。”华父一提起这事儿,就免不了露出骄傲的神情。
“这么贵?就那一幅画?”苏红强简直不敢置信,这在他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
什么人会花十万块买一幅画?不能吃不能喝的。
一桌子人于是又就华婕学画卖画的事儿聊了半天,华父打开话匣子,吹起女儿来侃侃而谈。
三舅妈听的心里馋的不行,看看华婕又看看自家女儿,忍不住抱怨道:
“当初我就说让闺女去学个特长,画画啦,弹钢琴啦都行。爸妈非不让,整天就惯着她玩。”
“她不是那个料,好好学习得了。”姥姥一听儿媳妇埋怨自己,立即开口反驳,甚至不惜贬低自己最喜欢的小孙女。
“……”苏向悦缓慢的嚼着嘴里的肉。
心里虽然不满,但她知道跟姥姥争辩,最后肯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于是只冷着脸表达自己的情绪。
“整天画画不好好学习也不行。悦悦这次期末考试不是考了全班第十嘛,挺好的。”苏老爷子见自己心爱的小孙女被说,下意识回护苏向悦,用的仍是踩一个捧一个的讨厌方法。
“华婕这次考了全班第二。”华母毫不犹豫接话道:
“劲松一中一个班级五六十个人,十几个班,华婕考了全年级第43。”
“……”苏老爷子怔了下,转头再看向华婕,忍不住道:
“进步很大啊。”
“所有人都夸,我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别的家长都问华婕是怎么学的。而且她还是优秀学生代表,在家长会上做学习成绩进步的分享发言。
“前几天参加了北京清华美院举办的比赛,全国美术比赛,参加的大多都是大学生,结果她一个高一生,得了个亚军。”
华父攥着酒杯,笑吟吟的炫耀道。
“……这么厉害。”苏红强啧了一声,转头便对自家闺女道:
“你看看你妹妹,人家画画那比赛名次,学习还能进步这么大,你就不能多上上心,也考了班级第二第一之类的?”
“……”苏向悦几次想要开口反驳,都找不到话说,气的饭都吃不下了。
饭后一家子人简单午休,没话找话的凑到一块儿聊天。
时间冲淡了早上的冲突,苏老爷子甚至跟华父聊起新闻联播上的大小事。
华婕则独自坐在沙发角落,捧着画板画速写。
纸张是坐在一块儿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的爸爸妈妈,画面中,父亲姿态悠闲,手臂搭在母亲身后的椅背上,手支棱着,隔在母亲的头和后面的一个柜角之间,时刻护住母亲的头不撞柜子。
而画面中的母亲,双臂搭在桌上,身姿笔挺,笑容淡雅从容,仿佛一个坚毅的英气女战士。
她的身体遮住了一半父亲的身体,但呈现在画面上,却像是她在父亲身前挡风遮雨,将他保护在身后。
华婕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将这幅画画在水彩纸上。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将爸爸妈妈画在一幅画里。
在构图和笔触的描绘里,充满了她对家庭的理解,对夫妻的理解。
太想立即开始这幅画了,她想现在就飞回家,飞到她的大画板前,飞到她的水彩和画笔边。
该给这幅画起什么名字呢?
《夫妻》?
《家》?
或者《守护》?
……
……
到了下午,住外地的二姨和二舅也先后赶到,这个年代过年回家见父母的传统还在。
一家人吃了团圆饭,才叫过年。
晚上时,住在海南的大舅和就住在博克图的大姨一家也来了。
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聊天,以往总是隐形的华父,忽然成了众亲戚的中心人物。
所有人都围着他打听做生意的事儿,对赚钱的故事不厌其烦的好奇。
男人多是慕强的,是现实的,他们不知不觉便表现出了尊重和在意。
以往觉得小妹夫总是冷着脸不爱讲话,像随时都要暴走似的,一身匪气。
现在却觉得这是老板气质,不怒自威。
晚上的团圆饭吃过了,饭后客厅、卧室都摆上桌子,大人们又打起麻将和扑克。
苏向悦要出去跟同学在楼下聊一会儿天,结果还没出门就被苏老太太拎回去,硬是让她多套了一身衣裳,圆圆肿肿才出了屋。
华婕曾经很羡慕表姐有奶奶爷爷照看,如今忽然不羡慕了。
多一个长辈,多一份关爱,同时多的还有控制。
如果爷爷奶奶思想品德上有点问题,可能还要受落后三观的洗脑,比如像表姐,就变得越来越凉薄尖酸,趋炎附势。
打扑克的时候,华母悄悄将一个不算粗的金项链塞到了二姐兜里。
当年多亏二姐让她去学会计,这些年一直穷过来,她也没钱给二姐买点啥。
现在有点钱了,她和丈夫便商量着买了这个金项链——他们夫妻俩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宁可让别人欠自己人情,自己也绝不欠别人人情。
该还的礼,他们从不假装忘记。
麻将打到9点多,大家终于散了。
二姨去大姨家住,大舅和二舅一家在三舅家打地铺。
华父带着老婆孩子去二姐华兆春家。
离开时,华父兜里揣着赢来的几百块钱,被几个大舅哥送到楼下。
苏老爷子送别时也难得的拍了拍华父肩膀,表达了些许善意。
一家三口在夜色中,从这个楼道口,走向同小区的另一个楼道口。
路上,华父忽然伸手将媳妇和女儿都搂在了怀里,他下午和晚上时常回想女儿和媳妇跟岳父及三舅哥吵架的样子,以及她们俩说的那些话。
他不因为岳父家这些亲戚对他慢慢升起的亲热和敬重觉得高兴。
有钱,有底气,大家对你的态度都会变好。
很多人就是这样,只要觉得在你身上或许能图到些什么,哪怕实际上一点好处得不到,也会存着侥幸心理对你客客气气。
所以对华父来说,那些细微的变化不值一提。
岳父家亲戚的眼神、话语,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令他耿耿于怀,也让他今年揣着一股要扬眉翻身的心气儿回老家。
但现在,他对这一切都释然了。
那些人怎么看待他,怎么想他,如何跟他相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媳妇和女儿那些以他为傲,为他撑腰的话。
一个人的生活圈其实就这么大,最长接触的,真正在意你且能改变你生活的人也就这么几个——
她们认可他,爱他,够了。
华父可能有点喝多了,一向不太将情绪外露的他,居然想在媳妇和女儿脸上各亲一口。
嗯,他果然是今天晚上喝太多了。
……
……
初四时,华父从小到大讲义气、够朋友的效果就来了。
无数个电话打到华兆春家里来,找华父出去喝酒打麻将。
还有朋友问有没有地方住,并邀请华兆元一家到自己家来住。
华父于是上午出去跟这一波朋友打麻将,中午又有另一波朋友请他吃饭喝酒,下午又被新的一波朋友带走,晚上还有饭局等他。
饭后华母的姑姑和姑父又给华父打了电话。
华婕从小就没整明白过这些亲戚关系,现在带着两世记忆,总算搞明白了一些。
母亲的姑姑和姑父,华婕要叫姑姥和姑姥爷,姑姥是华婕姥爷的亲姐姐。
而姑姥和姑姥爷跟自己的爸爸华兆元,没有一丁半点亲戚关系。
但因为在华婕的记忆里,姑姥和姑姥爷特别喜欢她爸爸,逢年过节都喊着华父一块儿过节。
饭桌上永远也是对华父亲热的不行,对华母反而很普通。
导致华婕一直以为姑姥和姑姥爷一家是爸爸的亲戚……
晚上华婕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到姑姥爷家拜年,又是一顿夜宵和麻将。
姑姥爷一边推牌,一边道:
“你不用搭理你岳父,就他那眼光,看上的女婿我都看不上。
“当年家里家外什么活不是你干的?
“我早就说你这么勤快,夫妻俩又都靠谱,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就是。”姑姥爷的大儿子立即应和。
“哈哈。”华父笑笑没多说什么,他现在还处在媳妇闺女罩着自己的幸福中,那些人好与坏,他都不咋在意了。
“你那个三舅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家里有点事儿,我但凡想跟他开口,他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姑姥爷哼一声,又道:
“以后过年,你带着小婉来我家过,饭比他们家好吃,人也比他们家热情。”
“好嘞~”华父推出去一个二饼,表情格外开朗。
“胡了。”姑姥爷啪一声将自己面前的一排麻将推平,笑的更开朗。
“……”华父。
…
新年回乡,有一些旧怨结清,也有一些亲朋好友真正因为相聚而喜庆快乐。
人们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回忆起熟悉的痛苦,也重尝令人眷恋不忘的亲情和友情。
初四早上,老华家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三家人一同出动。
华兆春丈夫开单位的车,华父开着自己的车,带上准备好的香烛纸钱,上后山给老人上坟。
博克图四面环山,是个山清水秀的小镇。
千禧年间,它仍是一个每列火车路过,都必然停车补水的重要车站,人们还没有大批量流失,仍有它独特的山中小镇烟火气。
汽车驶过建有楼房的小镇中心,压着并不平坦的土路,穿过华婕曾经无数次奔跑过的小巷,来到了她离开博克图前一直生活的街道。
曾经这条街上家家户户的孩子她都认识,除了上学和吃饭的时间外,她都在这些人家间穿梭,跟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疯跑。
冬天,通往学校的山坡一旦积了雪,她就牵着爬犁去玩,从山坡上滑下去,在牵着爬犁走上坡。
再次见到这条山坡才发现,它并非如记忆中那般陡峭。
即便后来长大了,在上海工作时,她也常常梦到这条山坡和建在山坡上的学校——
小时候这里充满了鬼怪传说。
山坡下废弃的被称为‘老毛子’的俄罗斯人建的老房子,据说里面住着吸血鬼。
建在山腰上的学校,相传曾经是日本侵华时的乱坟岗。
学校边上的大体育场,虽然承载了华婕每年运动会时能吃好多零食的美好记忆,但最令她记忆深刻的,仍是小学同学说在运动场的旱厕里见到过无面女鬼。
一前一后两辆车驶过华婕曾经熟悉的地方,绕过山坡,驶进山里。
路变得不好走,车开的很缓慢。
华婕能在雪地上看到小动物的脚印,许多麻雀飞来飞去寻找食物,啾啾啾的叫,似乎也不怎么怕人。
越往山里去,远处的小镇变得越渺小。
东北山里的雪很厚,人跳进去能直接没过头,好在山上仍有人来去,车碾压出的道路可以供他们两辆车安全行驶。
进山一个多小时后,绕来绕去终于抵达爷爷奶奶的坟。
三家人跪在坟前烧纸,火烤的华婕脸上发干。
默默跪在边上,她怔怔望着面前逐渐烧成灰烬的纸钱堆,心里反复疑惑着人类的行为。
“爸,妈,我们给你们烧钱来了,你们记得收一下啊。”
“爸,妈,弟弟现在有钱了,日子过的好了,你们放心吧。”
姑姑们哭了,爸爸表情也很悲伤。
华婕却在大逆不道的回想着自己听过的所有鬼故事,和反迷信的道理。
中国文化里一直都有祖先崇拜,人们相信父辈的遗志永在,甚至能影响子孙的运道。
祭祀是皇权和父权社会的文化遗留,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是怀念死去亲人的一个仪式。
华婕想,自己之所以这样游离,大概不仅仅因为她长在新中国,更因为自己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吧。
这一路看到熟悉的风景,她都想画画。
如今跪在坟前,重历这些令她觉得神奇的祭祀礼仪,她更想画画了。
和表哥表弟依次朝爷爷奶奶的坟磕过头,纸烧完了,香烧尽了,水果烧鸡摆在坟前,酒洒在土里。
华父将华婕拉起来,帮她掸去身上的雪和纸灰碎屑。
大人们在上香烧纸时格外认真,做好后又迅速转换了心情,一边聊起来时路上的雪,一边往回走。
回程路上,一行人又拐到风景好的地方玩了会儿雪,这才下山。
进家门前,长辈们给每个孩子拍过后背,表示把晦气和鬼气留在家门外。
祭过祖,华婕一家人的返乡之旅,也接近了尾声。
刚来时还猫嫌狗厌被华婕踹的小表弟,如今已经跟在她屁股后面成了小粘人精,小孩子忘性大,谁对他好,他就往谁身边凑。
初四晚上的时候,他抱着华婕的小腿坐在地上,呜呜哇哇的不想让她走。
初五早上,华兆春给弟弟一家人煮了三种馅的水饺,华兆芳也赶早跑过来,提着一袋子水果。
华婕二姨和三舅在家,也下楼过来送人。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二姨塞了个玉手镯在华婕手里,华婕不想收,二姨朝着她挤了挤眼睛,便转身去跟华母讲话了。
华父的朋友也有赶过来的,不是送饮料的,就是送沟帮子烧鸡之类特产的。
一家人上车时,姑姑和二姨都抹了眼泪。
华父嫌弃的训了自己姐姐两句,华母跟自家二姐泪眼相望无语凝噎,华婕也被这个分别的气氛感染,莫名有些伤感。
一伤感了,有情绪了,就又又又想画画了……
…
直到汽车驶上国道,华婕还在回望这座小镇。
回来的这几天,仿佛是一场乡土味十足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重生时的她,实际上已经十几年没回来过了,亲人们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小表弟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大舅因车祸去世,小姑夫也因癌症在五十多岁时就走了……
但这几天,他们重回她最初记忆里的样子,鲜活的出现在面前,充满了世俗气息。
可转眼间,方才握着手道再见时还温暖鲜活的人,才分别了半个多小时,又好似模糊成了虚幻记忆里的掠影。
华婕想,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过客,哪怕曾经是身边最常出现的亲朋。
那个会一直陪伴她到老、到死,与她相携走过人生最长道路的人,会是谁呢?
……
……
沈墨连续吃了几天各种口味的方便面,终于吃到胃疼。
以往每年都是这样过,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觉得凄凉过。
但今年他觉得自己可怜。
华婕在踹小表弟的时候,他在饿肚子。
华婕帮姑姑们打下手的时候,他在吃泡面和乡巴佬蛋。
华婕跟各种亲戚大吃大喝的时候,他在遍尝各种牌子各种味道的方便面。
华婕跟舅舅姥爷吵架的时候,他在用华母做的大酱拌方便面,蘸白菜帮子吃。
不过年的时候,就算吃不到华母做的大餐好料,至少也能吃到阿姨做的家常饭,或者到外面吃饭店。
但过年对他来说却一点不快乐,也没有大鱼大肉,更加无法胖三斤。
胃一旦被惯坏,就由奢入俭难了。
他不喜欢过年。
初五晚上,沈墨终于有点受不了。
他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到了2个土豆,一包干木耳,10个生鸡蛋,半棵有点蔫的大白菜,一根大葱,5头大蒜,2块已经开始变干的姜,一块儿冻的里脊肉,和一把干豆角。
他在电脑上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合适的菜谱,开始泡木耳,泡干豆角,搅鸡蛋,切白菜,切肉丝。
他受不了了,指望亲爹只怕要饿死,他要忍着胃疼开始学着做中华小当家。
沈佳儒在画室里画到手腕发酸,一边甩着手腕,一边出门找水喝。
然后,他便站在画室门口,整个人僵怔住了。
那个在厨房里围着围裙忙前忙后的人是谁?
他们家进贼了吗?
不偷别的,偷大白菜和小土豆?
是沈墨吗?
真的是沈墨吗?
是他儿子沈墨?
是什么让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年开始洗手作羹汤了?
是对父亲的爱吗?
沈佳儒默默摇了摇头。
他是一位很清醒的父亲。
那是为什么?
这么多年都父子俩一块儿吃泡面,今年,或者说今天,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除夕那天晚上,沈墨跟华婕一块儿笑闹的场景。
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沈佳儒盯着儿子的背影想——
现在的年轻男孩,为了讨女孩子欢心,要小小年纪就如此柴米油盐接地气吗?
……
这天晚上,沈佳儒吃到了儿子亲手做的饭。
他家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优秀的儿子,第一次下厨,居然也像模像样。
沈佳儒吃的百感交集,常常陷入一种茫然中。
他从没想过自己儿子有一天会做饭给他吃,他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
饭后,他陷入要不要夸儿子做饭好吃之类的纠结中,直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打散了他的思绪。
电话是《视觉111》杂志老板打来的:
“我有个做国内大牌服饰的朋友,想联系华婕谈一项合作,但因为清美双年展赛制组没有华婕的电话,只好打扰沈老师了。”
挂了电话后,沈佳儒开始思考这整件事。
沈墨听到电话里提到了华婕,开口询问怎么回事,沈父简要做答。
几分钟后,沈佳儒提起电话打给华婕。
坐在边上的沈墨开始思考这件事中的利润,和可发展、运作的空间到底有多大。